长篇小说《脚印》（53）

袁公

脚印，在尚未留下的时候，它的模样是可以选择的，但是一旦踩出了印痕，它就被载入史册。 ——题记 第五十三章 乡干部无奈当小丑 验收官厚颜等红包 谷关林纳闷，这不是又得跟老百姓“治气”吗？难道说，我把干部们的积极性鼓动起来，就是为了这？ 全县计划生育集中治理月动员大会结束后，谷关林、康明瑞和主管计划生育的副书记尤季秋，仍同乘一辆车，从县城向北佑回返。一上车，康明瑞就感慨道：“这家伙，炮火真猛！”谷关林无心接康明瑞的话，转而对尤季秋说：“季秋你考虑一下咱们怎么落实，回去后，让村干部先别走，等着开会。”尤季秋应承后，谷关林又似自言自语地说：“昨天晚上没睡好，迷糊会儿！”说罢，头靠座枕，便合上了眼。一路无话。 其实，谷关林并无睡意，他是心里矛盾，借故沉思。 首先回荡在他耳边的，是县委书记赵新果在大会上讲的话：“自从去年我们县被省列为计划生育重点管理县以后，这将近一年的时间，省市督查组来往不断，全县上下，牵扯了很大精力。长此以往，我们县的经济建设，必将受到重大影响。因此，我们必须下死决心，施重手段，确保顺利通过省市摘帽验收！” 谷关林想，这话虽然在理，但真要落实起来，谈何容易！老百姓不同于吃皇粮的干部有笼头牵着，也不同于以往实行生产队的时候。那时候，甭说吃的穿的离不开集体，就是出个门、住个店，没有村里的证明也不行。无论干什么，他自己掂量一下利害，就能把上级的要求变为自觉行动。现在不同了，现在都成个体了，村里几乎没有什么能“拿住”老百姓的了。比如这计划生育，他就是不按你要求的去做，你有什么办法？强制？有哪条法律法规，专门就不自觉执行计划生育政策，做出可以由谁来强制执行的规定？这种无可奈何的事，硬是压给了乡村干部。唉！无语啊！怨不得计划生育被称为“天下第一难”！这难就难在，让乡村干部昧着良心、奔着挨骂去工作。有多少干部不是强打精神，硬着头皮，干给领导瞧，做给下级看，还假装自觉、心照不宣啊！想想这些，也只有…… “谷书记，到单位了！”司机杜刚的提醒，打断了谷关林的思绪。 “哦！”谷关林假装睡梦刚醒，后仰的上身猛然前倾复正，心里一横：“出场！” 一下车，他对康明瑞说：“你叫一下炳春，咱们几个，先在我办公室碰个头儿！” 黄炳春曾是方兴县通过公开竞争答询选任的乡镇第一批计生专职副书记，升任企管委主任后，尤季秋接任。两任主管副书记都还在班子里，这是北佑镇抓计划生育的领导优势。 碰头会上，尤季秋先向黄炳春简要介绍了一下县里的会议精神，然后说：“我考虑，先不让村里对外声张，今天晚上，搞个突然袭击，租几辆出租车，分头儿先把咱们平时掌握的几个重点对象捉了。”黄炳春说：“这样儿安排好！”转问：“几个人哎？”尤季秋回答说六七个，并介绍了分布情况。黄炳春对尤季秋说：“趁村干部都在，我建议你散会后把涉及到的村留下来，进一步了解一下这几户的情况，特别是得把详细住址闹清。”尤季秋说：“情况和住址倒是比较了解，都不止去过一次了。”黄炳春说：“那也该再核实一下，万一不在家哩！一旦扑空就被动了。”尤季秋点了点头。黄炳春又说：“捉人的事儿，我想尽量把村干部撇开，他们毕竟是乡亲。把村干部撇开，还有一个好处是，可以留作下一步出面来‘说情’调停的人，避免把人捉来后出现没人朝理的僵局。”尤季秋把大拇指向黄炳春一翘：“经验之谈！”镇长康明瑞补充说：“下去执行任务的，计生办的人不用说，其他干部，精壮劳力全部上，年岁大的，还有涉及不到所包村的女同志，可以留下来看守。”“这样吧！”谷关林对康明瑞说，“人员安排上，你帮着季秋调配一下。出发前，代表我跟大家见个面，说给同志们，既要大胆，又要心细。”康明瑞说：“好！”随后，谷关林以征询的目光看了看各位，见都以点头回应，便说：“那好！那就按刚才说的这些，抓紧安排行动吧！” 　　当天晚上，北佑镇以外好些村的大喇叭就哇呀哇呀响成了一片，传出声声句句来自不同方向、足以让超生外孕户胆战心惊、甚至尿湿裤子的话语： “……地球就那么大，都像你一样，胡生乱生，把地球憋崩了你负责嗷！” “如果该上环儿不上环儿，就是怀上了，能流的也得流出来，能引的也得引出来，坚决不能让她生出来！” “有的超生户，既不想交罚款，也不想做结扎，一搞活动就想一跑了之。我告诉你：你要跑，房子倒！你不扎，再没家！” “我们的口号是：宁可家破，不可国亡；宁添十座坟，不添一个人。” “为计划生育，上吊不解绳儿，喝药不夺瓶儿！” …… 北佑镇酒寨村的王三毛，因计划外生育二胎，镇村干部一直在催逼他做结扎，但他不甘心无子，暗地里有自己的算计，宁可勒紧腰带，豁出多交点罚款，也坚决不做结扎。尤其是听算命先生说第三胎肯定是小子后，更是铁了不结扎的心。后当妻子又有了身孕，更怕被引产，夫妻俩就开始了东躲西藏的逃亡生活。偶尔，他趁夜间悄悄独自回家看看。 此时的王三毛，赶巧在家。他闻听远处有喇叭声响，警觉地爬上夹道的梯子，脑袋刚敢露出房顶，一只手半蜷成弧状侧在耳旁，一会儿朝向左前方，一会儿又扭头朝向右后方，把喇叭里喊叫的话听了个一清二楚。他意识到情势紧急，事不宜迟，马上从梯子上退下来，给父母打了声招呼，就准备动身。没想到，刚把车子推出门，就被蹲守的包村干部和计生办的人逮了个正着。到镇里他发现，已经有四五个人被关进车库里了，有男有女。 至此，出去执行任务的，就剩下去刘村的那班儿没回来了。谷关林和带队出去执行任务回来还不多会儿的康明瑞、黄炳春、尤季秋等人，站在院里等候，猜测着是什么原因。这时候，哪怕是只等五分钟，也感觉比平时半个小时还长。康明瑞沉不住气了：“走！咱们去看看。”几个人迅速上了车，面包车“嗡”地一声窜了出去。到门口，差点儿与迎面而来的另一辆面包车相撞，双方司机都紧踩制动。几个人看到等待的车终于回来，都舒了口气。但一下车才知道，该捉的人是捉回来了，可参与执行任务的宣传委员张宗堂却受了伤。康明瑞一看有队员受伤，顿时怒不可遏，说了声“他妈的”，就要抬脚去踹，被谷关林赶紧拉住。 原来，这个重点对象叫赵小四，生了三胎还不做结扎。主管党务的副书记连忠平带队去捉拿。敲开门后，赵小四一听说来由，顿时跟疯了一样，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回身到院里提溜起拖拉机摇把就冲了出来，横在门口狂言道：“谁他妈敢动我一个指头，我把他棒死在这儿！”张宗堂一边笑嘻嘻地说着“别激动，别激动”，一边就想慢慢靠近他。趁他抡起摇把那一刹那，一个飞身向他扑去。本想在摇把落下之前把他扑倒，但由于赵小四离门太近，制约了张宗堂对合适方位的选择，恰巧被摇把击中。一帮人见状，一齐扑上去，把赵小四摁倒在地。连忠平在一旁立眉瞪眼地怒吼道：“赵小四！你是不依好唻！弟兄们把他放开！有本事让他冲着我来！我告诉你赵小四！你把我棒伤了，我是公伤！你把我棒死了，我也是烈士！你哩？！”也许是赵小四被连忠平的话给镇住了，顿时变成泄了气的皮球，失去了刚才的威风，气喘吁吁地说：“我跟……跟恁们……走。”这时候，战友们才顾上看，张宗堂的右上眼眶被棒得露出了骨头，只想弄住赵小四痛揍一顿。 气氛平静后，尤季秋安排两名男女年轻干部负责看守在押人员，并交待说：“今天晚上，你们俩就甭睡了，机警着点儿，听着里头有什么异常动静。一般情况下，只许解手放他们出来，看是男是女，分头儿跟着。” 小伙子问：“今天晚上用不用做他们工作哎？” 尤季秋说：“不用。现在做，效果不会好。关他们一两天，让他们吃点苦头儿，他们的思想会起变化。到那时候再做工作，效果可能就出来了！” “哎！尤书记，”女看守问：“要是他们家里有人来了……” “那是好事儿！还怕没人来哩！”尤季秋说，“找谁把谁叫出来，给他们个单独说话的机会，你们在远处看着就行了。” “好！知道了。” 　　“谷书记！张局长过来了。”尤季秋撩起书记室门帘，边说边把客人先让进了屋。 谷关林一看是计生局副局长张增进，赶紧起身相迎：“欢迎欢迎！”随声握手后，指着对面的沙发：“坐！请坐！” 张增进说：“咱北佑的普查工作一直抓得不错，听说今天上站哩，我过来看看，让别处也学学。” 谷关林说：“没你说的那么好吧！季秋他们拿普查很当事儿，倒是真的。” 张增进说：“不错不错！咱北佑确实走在了其它乡镇前头。这便于及时采取措施，不至于形成老大难。” 谷关林呵呵一笑说：“你可别光说不错，看哪儿不好指出来，让季秋他们改进。” 张增进说：“没事儿，有你给做后盾，俺们把具体工作做好。” “哈哈！你这话说反了……” 谷关林刚把话说到这儿，康明瑞从外边笑嘻嘻走了进来，一进门就说：“终于开始有人说情了！刚才我接了仨人的电话。” 张增进不解：“这不是遭难事儿嗷，你还这么高兴？” “嗨！”康明瑞说，“没人说情更遭难！” 正在这时候，有人敲门，西北街支部书记高元书探进个头：“谷书记，俺们找……哎！尤书记，找你哩！”后面跟着个村民模样的人。尤季秋往起一站，嘻嘻一笑：“这也是说媒哩！” “叮铃铃铃……叮铃铃铃……” 张增进听到办公桌上的电话响，立即以不再打扰告辞。谷关林一边用手势与张增进作别，一边拿起了话筒：“喂……呦！老领导好！……是，是，一看去捉他，着了急了……没事儿，您说了，差不多能交待过去就算了……不麻烦，不麻烦，其实，您这也是在帮俺们做工作……好，好，嗯，嗯！” 经过两三天公关人员的攻心和一些人的调停，在押的人都接受了相应处理，有的交了罚款，有的做了结扎。接下来，以计生办人员为主，根据普查发现的问题，又开始了新一轮频繁登门、磨破嘴皮、没点儿耐心拿不下来的公关活动。 干部们光顾着忙活，不知不觉就到了接受省市检查验收的日子。业内人士都知道，每逢此时，县里有关领导和主管部门便会挖空心思，动用一切可以动用的关系，探听省市验收组由谁带队、有谁参加，抽签抽到了哪个乡镇，能不能按照县里的想法让他们正好“抽着”。到那天，各乡镇更是四处打探消息，暗暗祈祷“可别抽着俺们”。在重要路口埋伏的探子，两眼瞪得只想跟老鹰的视力比个高低。一旦发现疑似车辆，非跟出个子丑寅卯不可。真要确定所盯目标正是，便赶紧掏出事先借来的手机，向领导报告可能的去向。 跟以往历次类似检查一样，这次也是从山区、半山区和平原各抽查一个乡镇。北佑镇，不知是运气不佳，还是领导看重，代表山区乡镇迎查的正好是它。谷关林顾不上多想，只觉得肩负的责任重大，心里只有电影里蒋介石爱说的那句话：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在预估可能的检查结果时，让谷关林感到些许坦然的是，从黄炳春担任主管副书记那时起，到后来的尤季秋，工作一直抓得比较扎实。对验收组所要检查的环节，不论是查看资料，进村入户，还是核实数据等，他还是比较自信和乐观的。后在实际检查过程中，从一线传回来的信息，每个环节也都是捷报，没有发现什么大的问题。 蹊跷的是，按正常情况早该结束的检查，快两点了，还没有结束。谷关林纳闷，一打听才知道，是等着红包哩！一听说这，谷关林立时反感万分：这还有没有正经事啊！一开始，他坚持不送。后来，想到这是在代表县里接受检查，最终还是违心地迎合了这种令他作呕的潜规则。 说来也神，这红包，立刻就成了裁判嘴上的哨…… 有道是：将士蒙羞为不忍，官风败坏更心焦。纵然是块炉中铁，也得夹出拔俩毛。 刚品过黄连，又递来酸果。欲知怎尝，请看下章。 题图来源：百度插图摄影：王吉业本章字数：约4500字 袁公致读者 您的关注，是我出征的战鼓； 您的点赞，是我渴望的美餐； 您的评论，是我前进的指针； 您的分享，是我挺胸的脊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