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南国， 探寻那些不会再版的防御型民居

老陈

　　对民居的兴趣始于1986年发行的首套中国民居邮票。

兴许是出生在盐阜平原，打小见到的民居，多是仅能遮风挡雨谈不上有何特色的草屋，集到这套邮票后，再到一地，便自然留意起当地的民居。

　　中国传统民居种类甚多，因其有独特的美学价值，这些年城市特别新农村建设中，不少地方开始有意识地再版一些传统特色民居。但江西、福建、广东一带的防御型民居，窃以为却是不可能再版的一种。一趟南国的探寻之后，更加坚定了这一判断。

　　探寻防御型民居绕不开赣南围屋。

赣南围屋多是从中原迁入的客家人所建，是客家人为抵御战乱和匪患把家、堡、祠三种功能融为一体而建的大型围合型、防御性民居。看赣南围屋不能不看位于赣州龙南市关西镇的关西新围。车子开到关西新围已是黄昏，残阳映在高高的围墙上，一片橙色让耸立的关西新围陡增了悲壮的英武之气。

　　关西新围由当地名绅徐名钧耗时近30年于清道光年间建成，是国内保存最完整、功能最齐全的客家方形民居，占地足有一个足球场大，建筑形制呈“国”字形，围墙有五六人高，厚约两米，围屋两侧近前端各开一门，四角各有一座四五层楼高的炮楼，炮楼和围墙上均有枪孔，东围墙外还有一道水面屏障，防御功能极其完备。

　　围屋中间有祠堂，以祠堂为中轴线，两侧对称布局了围内建筑，中新网的这张鸟瞰图清楚地呈现了这一布局。客家民居一般“三进三开”，但关西新围已扩大为“三进六开”，整个形制是赣南传统民居“九井十八厅”的典型代表。

　　徐名钧排行第四，人称徐老四，经营木材生意发了财，因子女增多，原有的老围容纳不下，便耗资百万建了这座新围。

围内有众多院落，沿着纵横的巷道进出这些院落，真似乎已经穿越了年代。

　　院落之间皆有院门，各家门边还有专供猫狗出入小洞，当地人称之为财洞。

　　围内聚族而居，财产各家独立，但厅堂、禾坪、水井等则属公共财产由族人共享。财产独立减少了家族矛盾，公共财产的共享又利于联合宗亲共同抵御外患。眼前的一排上下两层19间仓库，以及与仓库紧邻钱库、轿房，便都是公共财产。仓库的后墙便是围墙，空间运用十分科学。

　　水井、下水道也是统一布局。

　　各家的菜地则在围外，菜地并非须臾不可离开，歹人来犯关起围门，短时间内也不会影响生活。

　　出入围屋的门不大，通往菜地一侧的边门则更小，门板蒙了铁皮，门后有好多根很粗的门杠，插上这些门杠，想撞门而入不那么容易。

　　关西新围集防御功能、建筑美学与居住实用性之大成，有“东方古罗马城堡”之誉。关西新围依然住着徐名钧后人，据说已传至第8代。

距新围四五百米处，是徐老四祖辈、父辈所建的老围西昌围。

　　西昌围不像新围那样方方正正，因其所在地形像蛤蟆，所以围屋也呈蛤蟆形。形制虽不规整，但围墙、围门楼和炮楼一样不缺。

　　由于年代更加久远，西昌围有了不少断壁残垣。

　　虽然破旧，但明代建筑的特点依然明显。窗扇、门页、门柱上的雕刻以及天花上斑驳的彩绘，可以想像出当年的奢华。

　　西昌围正中位置也是祠堂，祠堂门柱上有副楹联，上联是“三代翰林代代春新雨露”，透露出徐家祖上之显赫。

　　在围内遇一老人，一聊，是徐老三后人。老人主动当起导游，尽管口齿不清，还是从老人口中了解到不少围屋的历史和趣事。

　　老人说，西昌围东南、西南各有围门楼一座，站在祠堂大面朝南，两个围门就是蛤蟆的两只眼，但徐老X（因无从考证故隐去老人所说的排行）的大儿子霸道蛮横，瞎盖房子，老人指着面前一幢已经破损的旧屋：“蛤蟆的一只眼硬是被它搞瞎了。”

　　果然，从祠堂回转身，刚由此进的西南角围门通透明亮，一眼看到门外，而东南角，老人不说根本不知道眼前这幢房子的背后还有一个围门。“做坏事会遭报应的，他家这一支已经绝后，空剩这座破房子了。”老人嘴里念叨着。

　　赣南尚存围屋600多座，行走在赣州市龙南、定南、全南等地，不时就能遇见一座，且绝大多数与西昌围一样都有名称。

占地45000多平米，位于龙南县里仁镇栗园村，由明代五品大员李清公所建的栗园围，据说是赣南第一大围。爱车直接开到围门口停下，先拍张照片留下纪念。随后走进围子，村委会墙上的文字介绍说，围内64条小巷和400多间房屋均依阴爻阳爻卦象而建，因此栗园围又称八卦围。

　　还在龙南，在杨村镇东水河边又见一处占地很大的围屋。围屋因大门前有一块很大的乌石，便有了名字“乌石围”。围屋正面长六七十米，围有三层楼高，围墙内侧为2至3层的库房，布局与关西新围十分相似。

　　围屋正面左右两角建有十五六米高的方形炮楼，抬头仰望，炮楼四面墙上分布许多枪眼，极具震慑力，若非亡命之徒，断然是不敢靠近的。

　　离开乌石围再行车七八分钟，是建于清顺治年间的燕翼围。此围系杨村富户赖福之所建，门前介绍上说，取《山海经》中“妥先荣昌，燕翼贻谋”中“燕翼”二字为围名，有深谋远虑、子孙荣耀的意思。围屋足有四五层楼高，围底层用一条条麻条石浆砌而成，墙厚两到三米，围门有三道，头道铁皮门，二道为活动闸门，三道才是木头便门。屋的最上一层留有可两人并行的通道，御敌时可来回奔跑。

　　据说燕翼围是赣南围屋中最坚固的围。进到围内，发现与乌石围、关西新围有所不同，没有相对独立的院落，以大门和厅堂为中轴，四四方方对称排立着四层楼房，每层有居室三四十间，完全像是集体宿舍。

　　从眼前的居室布局，到高耸的围墙和三道围门，忽然想到犯罪影片中经常出现的某种场景，冒犯一句，如果司法部门监舍不够，像燕翼围，完全可以腾出来就用。江西作家温燕霞写过一部长篇小说《围屋里的女人》，情节已记不清，但清楚的是，这些围屋在有效抵御外侵的同时，会不会也幽闭着围内一颗颗鲜活的心？

　　客家围屋主要集中在赣南，距赣南三百多公里的福建省沙县西部的水美土堡，可以说是未被称作围屋的围屋。

驾车出沙县县城一路向西，出城经过一个废弃的小化工厂，再路过一座小庙，很快就到了水美村。

　　水美土堡群是当地张氏家族为防御土匪于清道光年间建成的，由双吉堡、双兴堡和双元堡三座组成，呈“品”字形相互策应。

　　三座古堡中规模最大的是双元堡，平面前方后弧，围墙高近二十米，四角均有炮楼，四周遍设枪眼和灌水口，堡南正门门匾上刻有“奠厥攸居”四字，不懂，查了一下，出自《尚书》，意思是就在这安定下来，门匾见出张家深厚的学问根基。四字透出两层内涵，一是张家乃从外地辗转迁徙而来，二是水美这地方还不错。抬头四望，确实不错，群山滴翠，山并不高，山间留有许多坡地，很适合耕种。

　　堡内建有福建人称为大厝的房舍三进，近百间厅堂居室花岗岩为阶，柱础及大梁精雕细刻。去时堡内居民正办丧事，不便打扰，简单观望一下便退到堡外。

　　双吉堡似乎已无人居住，几位看上去不像是乡民的人正在堡前台地上商议着什么，一问，是搞修缮的。进得堡中看看，确已破损得不轻。

　　与双吉堡隔着一片农田迎面相对的是双兴堡。双兴堡已被围挡围住正在维修，进不去，站在双吉堡台地上越过前面屋顶远远地望上一望，无论是环境风水还是建筑形制，双兴堡都极具美感。据说，防御功能也是一流。

　　忽然想起上世纪九十年代不少地方出土的汉代陶屋，记得其中有一种与一路看过来的这些围屋十分相似。客家围屋虽都建于明清年间，但作为一种建筑形制，会不会也是更久远的历史传承？

　　与沙县水美古堡相距三四小时车程，便到福建南靖的土楼群。

土楼与围屋一样，一般都有名称，都属于集体性建筑，多是不远千里迁移而来的客家人出于族群安全而采取的防御式居住样式。出于防御，土楼也有枪眼，下层都不开窗，门都不大，门板极厚实，有的门头上面还有水帘孔，一当土匪强盗用火攻门，便在楼上灌水形成水帘以阻止火势。

　　土楼的墙以生土配以沙石、竹木甚至红糖、蛋白、糯米浆等筑成，外墙厚一至二米，几百年下来依旧十分坚固。位于南靖县书洋镇下坂村的裕昌楼据说建于元末，是最古老又最大的一座土楼，通往裕昌楼有座拱桥，桥边土楼巍峨，桥下流水潺潺，极具画面感。

　　裕昌楼共有五层，一楼厨房，二楼粮仓，三四楼卧室，五楼空着，说是用于放棺材，寓意升官发财。置身楼内，仰望四周，既觉出人的伟大又觉出人的渺小。一说因岁月久远，一说建造时有意为之，裕昌楼的回廊支柱有点倾斜，三四楼斜向右，五楼又逆向斜往左，因此裕昌楼又被人叫作东倒西歪楼。尽管东倒西歪，但经历过几次地震都未倒，足见其坚固。想起梁思成在《拙匠随笔》中说过，中国建筑是世界各建筑体系中最大胆的，看着眼前的“东倒西歪”，忽然觉得，大胆，可能不光指建筑本身，还包括像今天还住在东倒西歪楼里这样的人。

　　有处名气很大的土楼群被人叫做“四菜一汤”。“四菜一汤”位于南靖田螺坑村，由一座方楼、三座圆楼、一座椭圆楼组成，土楼群主都是黄姓客家人。这组土楼因其独具特色的形体组合，被称为“世界建筑奇葩”和福建土楼群的典范。

　　去“四菜一汤”车子一路盘山，开到时天色已晚，但看夜景却是另一番审美享受。一方四圆的土楼掩映在灯光中十分科幻，难怪当年外国的卫星探测到深山里这些土楼的影像以为是天外来客UFO。

　　福建土楼有方有圆，圆的土楼一般年代都晚于方的。周长相同圆形面积最大，大山深处平地难求，越建越聪明的客家人自然要寻求同等建筑材料下土楼内空间的最大化。

　　土楼也是聚族而居，因而土楼内一般都有祠堂。

　　土楼内的房间布局与燕翼围有几分相似，每层几十个居室，一个靠着一个，各家没有多少私密性可言。

　　客家人很聪明，随着游客的增多，土楼内有了好多“农家乐”，不少居室已成了客房。也想在土楼里体验一晚，爬了两三层陡而窄的楼梯想看看客房条件，光线阴暗，空间逼仄，一股异样的气味扑鼻而来，想到同行的好友钱先生极讲卫生，只好放弃。防御要求决定了土楼上的房间不可能有较大的空间和较好的通风条件，居住的舒适性可想而知。

　　摊点也很多。一卖茶叶的摊点女摊主是重庆人，在外打工遇上了从土楼出去打工的小黄，俩人成亲后一起回到土楼办起了农家乐。小黄话少只顾埋头烧菜，女摊主能说会道，遇上我们口才极佳的钱先生，自然免不了真真假假说说笑笑。

　　土楼主要集中在客家人相对密集的闽西，因而很长时间人们都认为土楼是客家人专利。后闽南非客家人集聚地也发现了土楼，看过土楼研究专家黄汉民的一个访谈，他的研究结论是闽南靠海，当年频遭倭寇侵袭，为抵御倭寇当地人盖起土楼。既然土楼非客家人专利，对外多年宣称的“客家土楼”因此也就被“福建土楼”所取代。但闽南人和闽西客家人在土楼建造上究竟谁先谁后谁影响了谁，似乎也没有确切的说法。

南国的防御型民居除了围屋、土堡和土楼，还有“一绝”那便是开平碉楼。

　　开平碉楼位于广东省开平市境内，也是集防卫、居住为一体的民居，也都有名称。但与赣南围屋、福建土楼集体式聚族而居不同，或许是碉楼的主人出过洋更懂得自我，开平碉楼大多是一家一户独立居住的多层塔楼式建筑，占地面积不大，而且建筑特点全都是中西合璧。

　　开平是著名侨乡，祖祖辈辈都有人出洋谋生，侨眷、归侨众多，生活比较优裕，因而土匪便热衷于到这一带抢劫。据称仅1912年至1930年间，当地较大的匪劫事件就有70多宗，土匪甚至3次攻陷县城，连县长也被绑了票。正是此种背景，碉楼便应运而生。

　　开平最早的碉楼建于明朝。电影《让子弹飞》取景的瑞云楼（见下图）就是建于明末崇祯年间，由当地绅士芦庵公的第四子兴建。碉楼不但防匪，还兼具防洪功能。开平是水网地带，据说历史上有一年发洪水，四邻八乡都曾淹死人，而这里的村民因有碉楼可上全部活了下来。

　　因经济实力和建筑年代不同，先盖的碉楼有泥楼、石楼、砖楼，后盖的则是钢筋水泥混凝土楼，十分坚固。碉楼的门都不大，门板很厚，大多包了铁皮，门后顶门杠众多。窗皆有铁栏，窗扇都为铁制，高层的窗户还在室内备有逃生绳。

　　考虑到防卫，碉楼顶层的四角，大多建有当地称作“燕子窝”的突出来的封闭角堡，角堡内有多个朝向不同的射击孔，居高临下，土匪一旦接近碉楼，不可能有死角供其躲避枪弹。

　　碉楼建造者出洋开了眼界，因而几乎所有碉楼都能见到来自海外的建筑元素，古希腊、古罗马、伊斯兰等多种建筑风格都在碉楼上得到体现。

　　很多碉楼内部富丽堂皇。

　　大胆的色彩构成了浪漫的异域情调，内地传统民居绝无仅有。

　　厨房，都铺上了近一二十年一般人家房屋装修才会用上的花色地砖。

　　改革开放前很多内地家庭都不曾见过甚至不知有此物的壁炉、空调、抽水马桶、浴缸、煤气取暖器等，在碉楼里也不稀奇。开放对于老百姓的重要性，百十年前的开平人在建碉楼时就交出了漂亮的答卷。

　　民国时期建的碉楼开始带有明显的时代标志。

　　叶生居庐两扇门（下图主楼左下角的门和附属楼左侧的门）门两边的牌匾也是时代产物，牌匾内容一副是“自由主义，民权发达”，一副是“青年发达，黄种图强”。这些标志物不可能是当地开发旅游后再添加的，这便留下悬念，它们因何躲过了十年浩劫。

　 上一次去开平碉楼是2020年秋冬，时隔五个月再到开平，无意中发现叶生居庐两扇门旁的牌匾已经不见，不知背后有何隐情。

　　与开平碉楼相距140多公里有个大澳渔村，隶属阳江，中国最美渔村之一，这几年成了网红（这儿的鲅鱼炒饭很好吃），前去打卡时意外也看到一座碉楼，名曰“清晏”。大澳是中国古代海上丝绸之路的必经港口，明清时期鼎盛繁华，店铺达数十间，与广州“十三行”并称“十三行尾”，至今仍保存着商会会馆、银库、门楼和古街道等，“清晏”便是大澳的银库，看来，广东当年盖碉楼的不会仅有开平一地。

　　赣南围屋、福建土楼、水美土堡、开平碉楼是南国防御型民居的代表性建筑。因为防御，建造时其他诉求势必会迁就防卫诉求，很难做到完全以人为本。

　　太平年代，肆意掠夺别人财产的劫匪已经绝迹，赣南围屋、福建土楼、开平碉楼等只能作为一种文化遗产供人鉴赏了。前不久看到法籍华人艾玛主持的一档电视节目《奇妙火车之旅》，当中有一节说的是古巴。1959年古巴革命后，人们所有的房屋、耕地、畜禽、车辆等等全部收归国有，于是联想到南国这些防御型民居，真若是某种社会思潮席卷而来，防御能力再强，恐怕也是枉然。

既如此，防御型民居，还有再版的必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