蛋香入梦来（小说）

路人丙

李维斌

　　一个关于鸡蛋的梦，惊醒了柳根。

爹陪着二舅喝酒，扯破了嗓子划拳，酒杯斟得冒尖，而自己呢，捋着大把的胡须坐在炕中间。娘的锅里，炒鸡蛋的刺鼻香味正卯着劲直往上蹿。

怎么会比爹和二舅还老呢？柳根觉得这梦实在荒唐。做梦是件不自由的事，你都无法知道主动权掌握在谁手里。梦这玩意儿，总喜欢超越时空强行组装胡乱搭配，有时候会奇妙荒诞得令人啼笑皆非，好在已知天命的柳根曾做过多少千奇百怪的梦，对此早就见怪不怪。有一回他梦见自己变成了个鸡蛋，不一会儿又敲破蛋壳从鸡蛋里走出来，像极了他娘每年开春孵出小鸡的过程。

对了，梦的重点还是鸡蛋。当土鸡蛋遇上纯胡麻油，香味就霸道而直截了当地突袭了柳根的味蕾。他全程目睹了娘将黄澄澄的鸡蛋盛入碟子的每一个细节，嘴里不觉滋生出一种叫做涎水或哈喇子的东西，他努力地咽下去，再咽下去，因为这东西汹涌澎湃地分泌着，后浪推着前浪，量大面宽到根本噙不住。好在娘将锅里剩下的蛋渣麻利地塞入柳根的小嘴，每次炒鸡蛋娘都这样，谁让柳根是兄弟姐妹排行中最金贵的老小呢！二舅也是的，似乎早早地有了醉意，不像以前自己夹鸡蛋时偶尔会给柳根喂一口，可怜的柳根就只好眼巴巴地耐心等酒场结束，因为最后收拾碟子的活照例也非柳根莫属，这回也一样，在将碟子端到母亲的灶台前，他早已把剩下的蛋渣风卷残云般火速收入嘴里。

醒了的柳根似乎意犹未尽，但见他嘴角上扬，砸吧一下，立马就有口水从两侧漏出，幸福的笑意随即向四周荡漾开去，然而，笑意终究无法掩藏一丝淡淡的遗憾，毕竟那几口若有若无的蛋渣数量有限。

　　其实柳根这些年的梦大多与鸡蛋有关。有段时间鸡蛋如影随形，柳根仿佛在鸡蛋的梦魇里无法脱身，柳根的世界充斥着蛋黄和蛋清。

有一回他梦见用铁勺炒鸡蛋，边炒边吃，烫得嘴巴子起了泡。被疼醒后的柳根马上回忆起一件事：过七岁生日那天，娘用铁勺炒了颗鸡蛋，让柳根就着铁勺快速吃下去，因为如果让饮牛去了的三姐杏枝回来撞见，就又得炒一颗，不然和牛一样执拗的杏枝是绝不会善罢甘休的。娘的鸡蛋是用个来计算的，为防柳根偷鸡蛋换零食，娘藏鸡蛋的地方十分诡秘且变换无常。果不其然，那天杏枝像搞侦查一样提前回来，娘急中生智一把把柳根推到门背后，柳根像做贼一样快速解决战斗，火急火燎中嘴上瞬间被烫起了一串泡，疼了好几天。不过柳根十分坚强，从来没吭过一声。

柳根的鸡蛋梦多姿多彩，充满着些许喜剧意味。有一回他梦见好不容易背着娘偷来的鸡蛋被槐墩一脚踢碎了，这颗蛋是柳根跟踪母鸡并在鸡窝边守候多时才弄到手的，最后从母鸡屁股下面掏出来时还觉得有点烫呢，后来又几经辗转，以防被杏枝监视举报。柳根这一急便嚎啕大哭，这一哭便醒了，这一哭还吵醒了老婆，他便索性给老婆讲了又一段趣事：那次他和槐墩从家里一人偷了一颗鸡蛋，说好由槐墩揣在裤兜里，一边一个。没想到那家伙昨晚的家庭作业没写，被美丽温婉的杨老师叫上去收拾，杨老师的教鞭左右开弓，只轻轻两下，槐墩便坐地上蹬着腿大放悲声，鬼哭狼嚎一般，一边把他娘喊了几十遍，解放鞋都蹬出老远。杨老师很是不解，说这么不经打，我根本就没用劲的嘛。但见槐墩大腿两边裤兜处有湿湿的东西渗出来，杨老师一摸，原来是鸡蛋碎了！一向严肃的杨老师这下没忍住，回嗔作喜，噗嗤一下笑出声来，同学们也就跟着哄堂大笑。不料这会儿又出现了突发情况，本来没挨打手背在身后端端坐着的柳根也猛地吼起来，一边把他娘也喊了几十遍，其悲伤程度远远超过了槐墩。柳根这一哭给杨老师和同学们制造了巨大的空白和想象，那节课哭声与笑声混杂在一起，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杨老师费了好大劲才控制住了高潮迭起的课堂。

柳根还给老婆讲，他们原计划是拿鸡蛋去换冰棍和玉米杆杆的，一个鸡蛋可换两个冰棍或两根玉米杆杆（杆状的爆米花，很长很粗，放嘴里即刻化掉，所以他们又叫“后悔杆杆”），结果货郎在教室外喊破了嗓子，也没喊出来柳根和槐墩熟悉的身影。这件事还有个结局就是柳根很长时间不和槐墩说话，直到突然有一天槐墩成了他的三姐夫。

　　柳根的鸡蛋梦里不只有鸡蛋，柳根的鸡蛋梦关联着树沟村许许多多的人和事，经常光顾他梦境的还有自己的娘和梨刺的娘。梨刺娘腿有残疾，几乎无法下地，她用大半生专心养鸡，并用攒下的鸡蛋钱供出了含梨刺在内的三个大学生。在柳根的记忆里，自己多次承担过一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端着碗去梨刺家借鸡蛋和白面，因为只要二舅突然造访，柳根娘必然是要炒鸡蛋烙油饼的。梨刺家的鸡蛋好像从没断过，随到随取，而柳根娘让柳根还回去的鸡蛋则一定比借来的大些，当然，还回去的白面也一定比来时盛得更高更尖。

　　最近柳根梦鸡蛋过于频繁了些，以至于醒着的时候眼里心里也全是鸡蛋，开车看见红绿灯像鸡蛋，连自己车标的那几个圈圈看着也像鸡蛋，都有点走火入魔的意思了。他去问如今在镇中学教语文的梨刺，梨刺擅长引经据典，和柳根槐墩喝顿酒不知要引出多少与酒有关无关的典故来，他一本正经地告诉柳根一个叫弗洛伊德的奥地利专家说过，梦是由潜意识欲望刺激引起的冲动，其中又以儿时未被满足的欲望为主，你这种情况都是咱那个年代缺衣少吃给害的！当某种欲望得到一定程度上的满足，梦自然就消失了。简单地说，买些土鸡蛋吃吃就好了，以毒攻毒嘛！待柳根出门后，梨刺又追上来说：我再补充一句哦，一定要吃真正的土鸡蛋！梨刺的口头禅是我再补充一句，一顿酒不知要补充多少句。

柳根就经常去农贸市场找七十高龄仍操旧业的梨刺娘买鸡蛋，穷尽自己几十年如一日伺候老婆的厨艺，炒、煮、煎、蒸、烤，从鸡蛋汤鸡蛋饼西红柿炒鸡蛋到略显复杂的酱汁炒鸡蛋糖醋鸡蛋可乐鸡蛋等等，柳根还百度了“鸡蛋的一百种吃法”，甚至因为试做韩式鸡蛋卷一度迷上过韩剧。然而，梦里鸡蛋的那种撩人魂魄的味道确是找不回来了，翻新花样的并发症是食欲不振甚至大倒胃口，柳根的爱心鸡蛋早餐还让心爱的孙女吃吐过两回。

内心彷徨的柳根于是又唏嘘感叹真正意义上的土鸡蛋早已销声匿迹了，可是梨刺娘养鸡几十年决不用饲料及其添加剂，对这点他又深信不疑。那么，问题出在哪儿呢？

柳根懵了，懵逼的柳根想再去找梨刺，但饱读圣贤书的梨刺老师也不一定能给出答案，况且梨刺还有句口头禅：很多时候答案是不唯一的。

看来柳根需要时间和精力继续寻找答案。

　　这两年尚未完全老去的柳根已经有了贪财怕死瞌睡少的若干症状。柳根有个赚多赔少的独资公司，柳根不差钱，久经岁月风霜的柳根也不怕死，他就担心瞌睡会越来越少，瞌睡少了，梦自然就少了，梦里闻到蛋香的几率也自然就小了。

柳根有时候又想，在蛋香的梦里慢慢老去又有什么不好呢？柳根其实宁愿在有关鸡蛋的一帘幽梦里睡去，醒来；醒来，又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