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水河,我的父亲河

清梅莲子

<p class="ql-block"> 立春了,父亲!早上四点的鞭炮声,意味着这个寒冷的冬天,我们熬了过来。</p><p class="ql-block"> 腊月二十那天,您躺在床上,打着震天的呼噜声,我却怎么都叫不醒您。我知道老年痴呆的末期就是嗜睡,唯有昏睡,把供氧和耗能降到最低处,来完成身体的修复。</p><p class="ql-block"> 那天,我没吃没喝,坐在您身边。我想着各种办法,按摩,盐敷,艾灸。我知道手掌和脚掌是神经最密集的地方,我一遍一遍的摩擦,是想让您感知到我就在您身边,是想让您在梦的海洋里不会有恐惧和孤单,就算是遇到妖魔鬼怪,您的女儿,也和您一起并肩作战。</p><p class="ql-block"> 望着您日见消瘦的身形,我一度以为您熬不过这个冬天。偶尔,您会有十几分钟的清醒,我争分夺秒的扶您起来,争分夺秒的喂您吃饭,常常是吃着吃着,您又睡着了,怎么都叫不醒。</p><p class="ql-block"> 那天,我推着您去医院。走在这条走过无数次的柏油马路,心情格外的沉重,尽管这只是残喘的救赎,也只能满怀希望。一里地的路程,分外漫长。当明晃晃的冬日暖阳照在您身上,这刺眼的光芒,一定是冲进了您黑暗的梦里,您努力的睁开眼睛,接受这来自生命源泉的照耀。当您浑浊的眼睛闪出亮光,我仿佛看到那个曾经步步生风,闪着油光,有着四瓣发达胸肌的您,逆着光,向我走来。</p><p class="ql-block"> 医生说阿尔兹海默症是个世界难题,可是我不甘心,那个吃苦耐劳,千锤百炼的父亲怎么会就这样倒下。一连几天的昏睡,终于,我听见您撕纸尿裤的声音,您蹬被子的声音,这些曾经让我抓狂的习惯,此刻,却让我觉得,那是这世界上最美妙的声音。我情愿整天手忙脚乱,也不愿意看着您毫无生机的躺在那里。</p><p class="ql-block"> 父亲,尽管岁月可以脱壳您血脉偾张的躯体,却无法销去您沉淀在骨子里的壁立千仞。尽管这油尽灯枯的残忍啃噬着您对生命的眷恋,可我依然难舍难弃,敬您万分。</p><p class="ql-block"> 您这风雨飘摇的一生啊,我曾经用抖音还原您两岁的模样。那个大眼睛皮实健康,那个红扑扑,稚气满满,惹人怜爱的小男孩。你的父亲,我未曾谋面的爷爷,却在你两岁时被万恶的日军抓了壮丁。八十四年前的那个夜,会是怎样的黑暗啊,您的父亲,他是怎样的放不下呀呀学语的您!他偷偷的绕过日军的岗哨,翻山越岭,一路狂奔,就是为了看见您。那个血腥的夜晚,就在离家五百米的嗮谷场上,我的爷爷,您的父亲,被随后追来的日军用枪托毒打致死。接近两个小时的屠戮,那凄厉的惨叫,那鲜血四溅的子夜,菩萨啊你在哪里?怎么能放任这残无人道的恶魔在人间暴行。爷爷临死都保持着向您爬行的姿势,那五百米,可是这世间最长的距离……</p><p class="ql-block"> 父亲,您两岁失去父亲,你的爷爷奶奶受不了这打击一病未起。五岁时母亲被娘家接走,因为您是男孩,被叔辈强行留在宗祠。从此,您开始吃百家饭,无依无靠,孤苦伶仃。记得我问过您的童年,您轻描淡写,童年就是饿!饿了就去打猎。吃得最多的是,蛇,蛤蟆,烤着吃,煮着吃,好吃。当时我饭喷一地,那可是我最怕的东西。</p><p class="ql-block"> 十五岁那年,您怀着满腔仇恨报名参军,成为一名铁道工程兵。那个稚气未脱,骨瘦如柴的您从此跟随部队辗转大江南北,与方向盘,操纵杆结缘。与机车,工程车为伍。在一项项工程,一个个工地上摸爬滚打,长大成人。再归来,您已是气宇轩昂的彪形大汉。</p><p class="ql-block"> 美丽的陆水河,发源于幕埠山,从崇山峻岭跋涉而来。丰富的水资源,使它成为长江在湖北境内的第四大支流,阡陌纵横的交通也使赤壁成为历代兵家必争之地。</p><p class="ql-block"> 五十年代的陆水河,如一条桀骜不驯的巨蟒,时而泛滥成灾,时而干涸如泥。百废待兴的中国需要粮食,需要能源,需要大兴水利,灌溉农田,来保障人民丰衣足食。</p><p class="ql-block"> 三峡大坝的修建曾经是一个朝代的梦想,时任长江规划委员会主任的林一山一眼看中了这里。对于一穷二白的开拓者,修建一座实验大坝来提供数据是当务之急。</p><p class="ql-block"> 说干就干,当时的湖北省委发动群众调动来周边六县四万余名社员开挖河渠,父亲所在的铁道部队也应调开拔这里。</p><p class="ql-block"> 如今,站在58米高的坝顶,看着从闸口呼啸而出的激流,就如同骑着一条奔腾的巨蟒,在云海里驰骋。钢筋铁骨的坝身,虽然烙上岁月的痕迹,却依然展现出你们那代人不畏艰辛,励精图治的壮志豪情。</p><p class="ql-block"> 父亲,我一直记得您开着那台苏式挖土机的样子。那台烧柴油的,屁股上挂着一大块十几吨重的黑铁,冒着隆隆黑烟的庞然大物,发出震耳欲聋的嘶吼。所到之处,地动山摇。那台可以改成挖土机,又可以改成吊车,还能改成推碾车的铜身铁臂如今残骸可在?您在上面一干就是一辈子啊任劳任怨,默默无声。</p><p class="ql-block"> 我一直记得您总是一身工装,柴油味,机油味混着汗味。我们家最畏惧的就是给您洗工装,要用热水泡,用碱揉,用脚踩。那洗衣服的碱是用麻袋装的,而您一直脚踏实地,从未抱怨。</p><p class="ql-block"> 这座长234.3的主坝,深五十米的基坑,厂房为坝后式,坝段为混凝土实体重力坝,装机4台,共3.52万千瓦,历时十六年修建而成。当时由各县各公社抽调的农民集结开挖河渠。十三个副坝,没有大型机械。四万多人啊,自带口粮,凭着对党的信任,对未来生活的向往,生生的将一座山从中劈开。红旗飘飘,肩拉手提,那种热火朝天的劳动场景,只怕是千百年也难普写的传奇。</p><p class="ql-block"> 父亲,您经常含泪述说,那个基坑有59个灵魂守护。那一场大火,那一排排工棚,那一具具临死还抱着被子,抱着口粮的英灵。他们护佑着这用血肉之躯构筑的大坝千年不倒,万年昌盛。</p><p class="ql-block"> 在那个基坑里,您的吊车,加班加点把一块块十几吨重钢筋混凝土吊上坝身。你知道这是中国水利发展史上,第一次用水泥预制块的方法,建造一座能挺立千年的实验大坝,为的是日后修建三峡那座举世瞩目的伟大工程。</p><p class="ql-block"> 如今陆水湖已成为四a景区。走在这条长1543米,坝高25.6米的八号副坝上,这条靠人海,靠肩膀,靠板车和竹筐肩挑手推出来的,亚洲第一长的土坝,依然是那么让人心潮澎湃,敬意由生。曾经在坝体上用砖沏出的四个字“人定胜天”如今已不在了,但它永远镌刻在每个赤壁人的心中。</p><p class="ql-block"> 远望,陆水湖重峦叠嶂,碧波荡漾,如入人间仙境。飞瀑流珠云山翠,长龙卧波百鸟啼。这秀美的山川,滋润着万物生灵。这是片神奇的土地,是您和我深爱的家园。</p><p class="ql-block"> 父亲,您们一起转业的三千名元老,如今都已是耋耄之年,所剩无几。但这座大坝却记录着您们赤胆忠心的一生,艰苦奋斗的一生,克己奉公的一生。</p><p class="ql-block"> 父亲,那座重十几吨的水泥石碾还在。当年是您用挖土机推着它,在八号副坝上来来回回的碾压,夯实用粘土堆积的河基。它静静的卧在陆水主题公园,虽然岁月给它披上风霜雪雨,可它用沉默讲述着您们那代人无私的过往。每次我去看它,都会肃然起敬,仿佛零距离看着您们战天斗地的身影。</p><p class="ql-block"> 父亲,当年的施总,如今已改变了模样,高楼替代了平房,绿化掩盖曾经热火朝天的痕迹。您们那代人鞠躬尽瘁的付出,换来了下一代的安乐太平。只是您们信奉的艰苦奋斗,在今天已不见虔心的传承。</p><p class="ql-block"> 当繁华淹没了勤俭,当享乐结伴着坐享其成。我那原生地还能滋养多少勤劳者的风骨啊,走过去,可值我多看一眼,多停半分。</p><p class="ql-block"> 我不愿意您用一生的苦楚,换来晚景凄凉。我只希望您们当年疏狂的凝聚力和向心力成就这朗朗乾坤。</p><p class="ql-block"> 掩卷长泣,那首经典的旋律在耳畔响起“苦海翻起爱恨,在世间难逃的命运”</p><p class="ql-block"> 父亲,人世间有你的爱恨,谢谢您!让我有幸成为见证!</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