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三花

浅唱

　　第一次看见大三花，是在前年入冬时。那晚在微信群见一个叫亚君的人说，每隔天晚上都到我所住的小区喂流浪猫。我那时已养猫半年，大概是有了一种“猫吾猫以及流浪之猫”的情怀，也感动于这个妹子的善良，于是相约九点一同去喂猫。

小区侧门见面后，打开手电筒，随她靠墙边走了一二十米，拨开两侧树丛斜逸生出的枝条，上几步台阶，便来到一个半地下杂物室门前，门上着链锁，下边用粗树枝撬开了一个大缝隙，亚君就是从那里把喂猫的饭和水送进去的。

　　她说，九月份来朋友家时发现了这里的几只流浪猫，应该是一家子：一只黑白花奶牛公猫，一只三花母猫和四五只小猫，之后她便一直在这里喂它们。猫咪们很聪明，这个时间也知道在这里等她。晚上九点半接闺女散学，她便早出来一会儿，绕道经过这里，这一晃就快四个月了。她边这样介绍着，边用树枝把餐盒划拉出来，然后从保暖杯倒出和了鸡肝的大米粥，又在另外的盒子里放上清水，把水和饭塞进去的同时开始招呼猫，这时候，我看见一只大猫带着两只小猫试探着走了出来。

　　这大猫就是大三花。手电筒并不算明亮的光线中，看得出它的毛色是黑白黄三色相间的，身体比较壮实，毛色也挺光滑，它慢悠悠的走出来几步便端正的坐在台阶下专注的看着我们，能感觉到它的眼神很警惕，也带着一些期待和温柔。我想，这大概是出于对食物的渴望，以及作为猫妈妈的柔情。我曾看过一些关于猫的介绍，知道三花猫是中华田园猫的一种，毛色为黑、白、橘三色相间，因为基因关系多为母猫。三花猫聪明健壮，号称猫中的女汉子。之后的情况证明，大三花确实算得上这样的女汉子。

　　把食物和水放好后，大三花并没有带着孩子上来吃，而是继续安静地坐在里面的台阶下看着我们。亚君告诉我，流浪猫没有得到过人类的关怀，相反，在它们眼里，这种体形庞大的动物带给它们更多的是驱逐和打骂，因此，它们并不和人亲近，也无法抓住它们，否则她早把几只小猫捉走送人了。她说，我们走吧，让娘儿几个趁热吃。

　　那之后，逢亚君有事，我便去喂猫。有时喂饭，有时给猫粮，亚君还常托人买了临期的火腿喂给它们吃。去过几次之后，我在门口轻声一唤“花花儿”，大三花便会带着两三个小猫走出来。我想，以它们的智商，定是能够把这种声音和食物联系起来，但不知能否和外边的人扯上关系。随着天气越来越冷，亚君说，我们能不能进到房子里给猫咪放上几个带垫子的纸箱，以免它们挨冻。于是辗转借到了钥匙，走进堆满杂物的房子里，低头先见到的就是三只小猫的尸体，也不知为何，它们都死在了门口处。亚君难过的哭了，她反复说，难怪这些天见到的小猫少了，可是我这几个月始终没有间断的喂它们，怎么会死呢？看得出，小猫死时已经有三个月大了，我不知怎么安慰亚君，心里想着它们死前努力向门外爬的样子，心里也充满了悲哀。

　　紧接着，因为疫情，小区实行封闭管理，那一阵我便接过了亚君喂猫的任务，大三花也渐渐认可了我这个喂猫人。在门口轻轻一唤，她便带着孩子走出来，但是仍然不靠近，我退后一点，她才带着两只小猫过来吃饭。两只小猫警惕性差些，有时会先跑过来吃上几口，但凡出一点动静，它们又会飞快的跑回去。有时为了看着它们满足的吃一顿饭，我便站在门边不出一点声响。那个冬天，有一阵特别的冷，喂猫时，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滴水成冰。粥是不能喂了，便多买了些猫粮，每次都带上热水，到那里赶紧倒上，招呼两声，又赶快走开。想着这样的话，它们可以在水冻冰前喝上几口，但是第二天去时，餐盒的冰块上总会有几个小洞，那是它们口渴时用舌头舔出来的，看着格外让人心疼。这样渐渐的，便对它们有了牵挂和责任，天特别冷时，会一天去给两次水，也曾用玉米面加白面蒸了馒头，和上鸡胸肉和鸡蛋喂给它们吃，觉得这种饭不象猫粮那么咸，也不会像粥冻得没法下口吃。春节过后，小区解除了封闭管理，亚君立即说，姐，还是我去喂猫吧！我也没再坚持，因为看得出，对善良的亚君来说，那些猫更是她的牵挂。

　　虽然不再喂猫，也会隔几天去那边转转。转眼开春了，到了猫咪们恋爱的季节，大三花的两个孩子都出落成大猫了，帅气的大黑和漂亮的大三花也招来了附近的爱慕者，一只大橘猫也入住到那个房子。明媚春光里，枝条摇曳，碧草葳蕤，万物生机勃勃，猫咪们在草坪上追逐打闹，一副可以入画的美好景象，让人暂时忘记了它们是无家可归的流浪猫，它们刚刚艰难的度过了一个寒冷的冬天。

　　五一前后，亚君去喂猫时，捉到一只房子里爬出的不到两周的小猫。她把它拿到家，又不放心，嘱咐我有空时过去听听会不会有小猫叫。第二天过去在门口学了几声猫叫，里面果然传出了小猫的叫声。便又借到钥匙打开房门，发现春天来入伙的大橘猫，早已死在房子的角落里，身子下面还有几只湿漉漉的、几乎奄奄一息的小猫。亚君把大橘猫装在纸箱里拿出来，又抓出了三只身上已爬了蛆虫的小猫。亚君说：姐，这么小的猫太难养活了，况且又这么弱，必须有大猫喂奶才行。她想了想，便试着联系了一个家中有猫妈妈的卖青龙特产的姐姐。那个善良的姐姐和她的叫大妞的猫妈妈慷慨收留了三只可怜的小东西。动物的母爱同样伟大到让人感动，就像大橘猫在死前还在奶着自己的几个孩子；就像大妞，见到三个小可怜，立刻把它们揽在怀里，给它们舔毛、喂奶。她自然不懂有一个词叫视如己出，但是凭着天然的母性，她像爱自己的孩子一样养大了这三个可怜又幸运的小猫咪，这对死去的大橘猫，也算是一个安慰吧。

　　大约是六月初的一天，小雨过后，天气转晴，小区的花花草草连同空气都让人感觉格外干净。到外边溜达时，有意的经过那个房子附近，恰好在房后的树丛边看见了大三花，于是走过去，这时出现了让我难以置信的一幕，大三花的身边，突然蹦蹦跳跳地跑过去了一群猫，除了原来的小橘小黑，竟然还出现了四五只两三个月大小的小猫，有奶牛猫、狸花猫、橘花猫、三花猫……我一时怀疑自己的眼花了，或者是在做梦，不知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大三花又生下并且养大了四五只小猫！想想，可能是因为大橘猫入住了那个房子，大三花便把小猫生在了其他的地方。于是好奇的在附近转了转，却并没有发现什么适合生养小猫的地方。给亚君打电话，她很惊喜：姐，大三花的母性太好了，她真是能生会养啊!

　　接着都感到担心，猫咪这样繁殖下去，着实是件让人忧虑的事。眼见着流浪动物冻饿而死，自然于心不忍，但是，小猫数量的增加更是让人担忧。看过报道，说一些大城市流浪猫的数量可达上百万只；又说1对成年猫及其后代在7年内能够繁殖小猫42万只。这是足以让人瞠目结舌的数字。如今，随着养猫家庭越来越多，遗弃或走失自然也越来越多。很多好心人在定点投喂流浪猫，或者在流浪猫生存环境较好的地域，若没有限制这种小动物数量增加的措施，那么，流浪猫的无序繁殖，将会成为一个社会问题，乃至生态问题。这应该不是危言耸听，在人类社会快速发展的过程中，很多事物都被人为的改变着，包括流浪猫的泛滥，虽然目前较少被关注，但却是微观层面的现实反映，体现的则是一个多被关注的问题：人与动物的和谐共处、人与自然的平衡。

　　那个夏天，大三花带着她的新一批孩子又住进了那个房子里。亚君依然定期来喂猫，我闲时也会过去看看，带一点儿猫粮或者其他吃的东西。大三花有时会带着孩子们卧在房前的铁架子上晒太阳，安逸又自在。一只小橘猫和一只小奶牛猫格外要好，它俩时常依偎着趴在外边的草丛或房前的台阶上，它们的大眼睛或懒洋洋的眯着或睁大好奇的看着四周，阳光照在它们身上，黑白黄三种毛色相间，在阳光下泛着光，格外好看。这些无家可归的小可怜，显然把这个房子当成了它们的家。常感叹上天造就了这么漂亮的小动物，却又给了它们流浪的命运。有很多次看见大三花，她的眼神里已经没有一点儿敌意，她甚至会近距离的在台阶下很温柔的看着我，对视一会儿，我试图靠近她时，她又赶快走开。这个夏天，在几个爱猫人的倡议下，建立了流浪猫救助基金，每月的九号都会有一些善良的爱猫人捐款用于买猫粮和其他用品来救助流浪动物。亚君仔细管理着这笔“经费”，唯恐有一点疏忽或浪费。我也知道，除了亚君，周围还有一些好心人会收留、投喂、救助流浪动物，其中一个猫友说，我们的付出是微不足道的，但正是这微不足道，对它们来说就是生命，是信任，更是人与动物的一种感情。这是这些被遗弃的可怜的毛孩子们的幸运，也是周围生活中可以感受到的实实在在的温暖和关爱。

　　那个房子周围，我们见到过的猫曾经有十几只，但不知为什么，到了秋天，大部分都莫名其妙地失踪了。临近国庆节，亚君说，前些天看见过一次大三花，发现她又要生小猫了，可是最近好些天又见不到她。她嘱咐我十一长假闲时过去看看，猫越来越少，她非常担心。

我最后一次见到大三花，是10月4号。那天我拿了一盒饭过去，在远处便看见大三花从垃圾箱上跳下来，向过道处跑去。我招呼她，她显然对我的声音很熟悉，立即停下来，回头看着我，眼光很温柔，这样等了一会儿，待我来到近前并向她跟前走时，她便顺着树从去了别处。

　　后来我们就再也没有见到过大三花。除了两只橘猫，其它的猫也极少见到。担心它们去了小区其他地方，亚君来喂猫时，分别在周围几处放了猫粮和水。后来听一位住一楼的大叔说，有只大花猫在他们楼口外一个隐蔽处生了两只小猫，并且有时会带着小猫在他家房前跑。从他的描述中感觉那个大猫就是大三花，于是在他家楼前的空房子放了猫粮，但是大三花和她的那些孩子们却没有再次出现过。曾在小区跑来跑去的十来只猫，就这样莫名其妙的消失了，不知道它们去了哪里，经历了什么，是死是活，如果它们不在了，只希望这些可怜的小生灵在死前没有太多痛苦和挣扎。

　　不知是谁遗弃的大三花，也或许被遗弃的是大三花的妈妈。但是，因为这一个遗弃，造成了多少流浪猫的悲惨命运。据说家猫的平均寿命能到十几岁，而流浪猫只能存活二至三年。可是有亚君这样的爱猫人尽心尽力的喂食，生命力这么强的大三花，也不过出现在我们视野里一年之后就不见了踪影，更不要说她那些夭折的可怜的孩子们。猫本是野生的沙漠动物，后来被人类驯化了，养到了家里用来捕鼠，到如今，又成了人类的陪伴，养到楼房甚至关进笼子里。朋友知道我喜欢猫，于是送了我一只，我对它很宠爱，吃进口猫粮，可以上床上餐桌。但有时，看着它满屋跑着追一只小飞虫、它在椅子背上磨爪、它孤单地坐在窗前、它好奇地向电梯里张望、它趴在鞋橱上等我下班……我会想，它想要、它适合这样的生活吗？人类为了满足自己的需要，把它们从野生动物变为家养动物，但却因为或是厌倦、或嫌弃它们掉毛或发情，又随意的遗弃，这是猫咪的悲哀，是动物的悲哀，又何尝不是人类的悲哀。

　　这个世界，是作为高级动物的人和众多生物共同拥有的。相对人类而言，动物是弱势群体，对弱势群体的善待，恰能彰显社会文明程度；对动物的态度，一定程度上也可以折射出人类对自身的态度。爱护环境，保护动物，是人类良好素养的体现，也是一个文明社会的主要标志之一。所谓爱出爱返，福往福至，不是单单对个体而言，更是向往美好和谐幸福的人类以及社会应该遵从的法则。作为万物之长的人类，若是一味的以为自己是造化主宰，不遵从自然规律，缺乏敬畏之心，迟早会受到自然的惩罚。

　　早在几千年前，儒家就将动物纳入道德共同体的范畴，倡导从仁心和道义出发，爱护它们的生命，尊重它们的价值，这便是“恩至禽兽”的理念。可惜的是，与许多传统思想文化没有得到很好的传承一样，对于动物保护问题，多少年来人类价值观也未形成社会共识。近几年，随着虐待、遗弃、扑杀动物的新闻报道层出，“动物保护立法”的呼声愈发强烈，但想来立法之路，道阻且长。所以当下，从思想上引导更多人善待动物，健全管理救助机制，应该是保护动物最现实的手段。个人以为，价值观念的普及、民众的参与，其成效与意义很大程度上会大于立法。事实上，人类对动物的关爱，也应该不是基于法律约束，而是出于善良的本性。正如善良的亚君，自己也不记得救助过多少流浪的猫猫狗狗。如今，又一个寒冷的冬天即将过去，亚君也一直坚持定期过来换水添猫粮，小区里，又多了几只流浪猫。我们都希望，以前那些猫咪们还在其他地方平安的活着，更希望春暖花开的时候，大三花还会突然出现在小区的草坪上，在她的眼神中，依然看得到期待和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