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贵夫人【小说】上部

程 前【安徽】

插图：周桃平（同学）

引子

阿贵夫人只是在我的梦里出现过一次，至于阿贵这个人，我熟悉。

这引起我对他极大的好奇。

他应该不在世上了。他的死，代表他那一生经历的以及他从来不说的身世和那个年代的不幸。随着他死去的消息，在若干年以后都没有人提起过，被人遗忘了。

我没有忘记他，他像影子一样追逐着我。我走到哪里，都能看到他的影子出现在周围。

我以为，这辈子，阿贵找不到幸福，只是我在心里对自己说。阿贵自己时常也会说出来，我反而给他增加些信心。

我明白，一个男人，一辈子没有娶上女人，是不幸福的。对阿贵就是一块心病，他只能在人前苦笑：“我一个人饱了，还担心别人饱了没有？”

换个角度，没有牵挂，没有责任，还真的不能叫幸福！

阿贵五十岁认识我，也只是一个打工者与领导的关系。或许是他勤劳，百事和顺，从来没见过他计较的，工作完成的也出色。

一个糟老头，别人嫌弃，我不嫌弃。时间长了，又和工作分不开。他一个人无聊的时候就和我叨叨，我从来也没有生厌，竟然当了他三年听众。

我在他过于生悲的情绪快上来时，就抚慰他：“过去的往事，己经走远了，说不定，你之后有福气呢？”

“啥福气？黄土埋半身（生）了，有福气只能靠做梦！”

事实上，缘分生成太简单了，让我没有想到的事情，我竟然在另一个场合遇到了阿贵夫人和他的儿子阿根……



上部

1

冰天雪地，冬寒陡峭，北风呼啸着。

人们躲在被窝里，哄着孩子，似乎要睡过这个冬天。只有这样，温暖也可以暂时解决饥饿。

一日三餐，变成一日两餐，此时，一日一餐也难以果腹。

苏北的冬天格外寒冷，望不到尽头的平原被冰雪覆盖，嘎粮河已冰封顿流一个多月，村民偶尔踏冰走出村外，他们在雪地里、冰封的河道上搜寻着可以果腹的食物，哪怕一只水鼠、一些水生植物的根系。然而，深雪之下坚冰冻结的土壤都不见了踪迹……

战争带来的灾难，无法形容天荒中挣扎的人们辈守在生活恐惧和害怕中。

他们的住宿，在慌乱中简易搭出能够避风雨的憩地，有可能被大雪压垮深埋在这片土地上。

担心只是一种可能，另一种可能是活着，苟且的活着总比饿殍冻死在路上要“体面”的多。往后的日子，能捱过一天是一天，希望还有。

三三两两、稀稀疏疏的集居，是逃难的人们。他们实在走不动了，枪声稀少，路人稀少，是选择落脚的好地方。

他们从安徽牛集穿过江苏南京，一路上惊魂，到了苏北这个地方，保住性命算是烧了高香。

牛庄几十户人家就是这一帮逃难出来的人。

2

牛启运实在是想不出办法养活儿子，日本鬼子在东北的事越传越可怕，那简直生不如死，人间地狱。牛启运跑码头，见识也多。

他找到吴大爷商量世道上的事。吴大爷秀才出身，从前家道盛时，体面得体。

牛启运不识字，很喜欢吴大爷，吴大爷也喜欢这个头脑灵活，悟性极好的后生，时间久了，竟然把他视为自己的养子，还恍惚了自己的年纪。

说来也怪，牛启运虽然大自己的儿子几岁，不识字，做事，说话都在一个理上。秀才大爷另眼相看，也说不上个道理。按理说，儿子断文识字，也识大体，就是木讷如同座钟，总是摇摆的状况。

世道变成这样，他视而不见，不急，也不慌乱。

老爷子送走启运。回到屋里，扫了扫他置办的家业很快会变成战火中的废墟，痛苦不堪。“这些小鬼子，这大清王朝，这国民政府……完啦、完啦，一切都完啦……”

老爷子不想还好，一想，整个人就瘫在椅子上。大儿子吴艺、二儿子吴术、小女儿吴洁围上来，吃惊不小，不知道发生什么事。

吴艺：“爸，你哪不舒服？”老爷子就是闭着眼睛不说话。

这时候，吴洁把大门一关，屋内死寂一片，很少遇上顿失生机的现象，这时儿女们感觉害怕。

外面的枪声时断时续，杂乱的奔跑声夹杂着儿童的哭喊，越来越恐惧了……

一惯依赖父亲的儿女，眼巴巴等待父亲发话。

父亲就像睡着了一般，耳不闻，眼不见，心不烦。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静静，一副大难临头，静坐待毙，也是活该如此的样子。

本以为追求功名，到头来成了“末代秀才”。

一切革命，将自己一生追求革去了。妻子、儿女还没有抬头，世道就乱了，接着闹饥荒。

天灾人祸，腐败没落，活着如蝼蚁火烤，四处逃窜。“可悲啊，可悲啊⋯⋯”

吴艺见老爷子自语了，也没听清楚什么话，心里也踏实一点，上前拍了拍父亲的胸口：“吓坏我们了，半天不吱声。”

父亲嘘了一口气，像阴转阳，他说：“我害了你们啦！只知道自己求取功名，结果没教会你们如何生存……”

其实说这些已经太晚了，谁年轻不想求取功名呢？

这一夜，外面突然的安静，连狗吠声都没有。

大爷的心开始往下沉，他有些绝望，一个大老爷们，带三个没有成年的孩子—逃难，是一副怎样的狼狈，往后的路如何走啊？自妻子风寒不治去逝的那一天，他就隐约有种末日来袭的感觉。他越想越不是滋味，自己还有些气力，但比起后生启运，又觉得这些年的书白读了。

一种生不逢时的叹息，也反映了他一生中恶梦的开始……

这样等死，心有不甘。吴艺十五，吴术十三岁，小洁才八岁。我要带上他们，无论多么可怕，还是要尽父亲的责任。

想着想着，天蒙蒙亮。他轻手轻脚的打开门，四周还在月光下，路上亮堂，他走出家门，这才发现一夜的暴雪已没过脚踝，他深一脚浅一脚踩在雪上，留下深浅不一的脚印，此时，他发现可怕的事，一夜之间几十户人家出逃的没了踪影。唯一村东头启运家还点着油灯，一闪一闪的。

启运听到敲门的声音，就知道吴大爷过来了， 他打开门，大爷一身雪。启运说：“大爷，你这么早过来，确定离开这里吗？”

“启运啊，大爷寡断，一辈子在这性格上吃亏，这一次，一定要果断点，大爷听你的！”吴大爷边说边拨打身上的雪，跺跺脚迈进屋里。

屋里的女人搂着怀中的孩子，冲外面站着的吴大爷笑笑，忙着收拾细软去了。

启运一边搬凳子请大爷坐，一边停下手里的事。

3

早些年在村里，吴大爷就佩服启运的父亲，他年轻好强，骨气很硬，虽然穷点，从不低头。生了启运一个孩子，孩子三岁的时候，老婆被土匪抢了去，他寻仇十年，没有找到匪窝。据说，抢他女人的是安庆一带土匪三麻子路过牛集，在集市上看到这女人貌美不俗，顺道抢到安庆一处山中，献给大哥做了压寨夫人。

牛家遭此厄运，让人心痛。幸好，吴大爷将启运带到自己家中照顾。

别小看八岁的孩子，一双眼睛就能发现他不屈于人的机灵，他像哥哥一样带着吴艺、吴术、小洁。他不怯场，似乎忘记自己所遭受的不幸，对一个还是孩子，是残酷的。

大爷烦恼的时候，喜欢在书房里写字画画。

传说他在京城会考时候和白石先生交往，字画在那时候受到白石先生影响开始练习。谁知道他悟性极高，一幅虾图竟然如山涧溪流中所见真实，提上飞舞流畅的草书，犹如盘龙观园错落一旁。字如其人，画如心境，与面前这位大爷不能对照。

偶尔将自己的字画拿去庙会上换些钱补贴家用。启运小小年纪也帮了很大忙，每到这个时候，他就欢天喜地的盯着看大爷写字作画，时不时的要大爷教他识字。

字画换钱，启运自己讨的一幅对联。不曾想这孩子拿去卖了。

大爷责怪道：“这不是你这个年纪做的事情，我字赠君子，不卖市侩。”这一下，小启运愣住了。他明明看见大爷在庙会上卖过字，怎么这样说呢？他盯着他看，似乎小嘴要说些什么，但始终没有勇气说出来。

大爷笑着，拍拍他的小脑袋，知道这孩子听懂了，也感觉自己不该在孩子面前虚伪。

启运父亲找妻未果。回来，发现儿子被吴先生领回家照看，很是感激。他领回儿子给先生跪下行礼，说：“幸亏先生帮忙，我一时性起，没顾上孩子，不是先生帮助，后果不堪设想，先生恩惠，我和小儿谨记！”

启运父亲一直称大爷先生，让启运叫大爷。在人烟稀少，又紧邻古镇的边缘村上，可谓百年一遇，轰动几百里。尽管末代秀才身份，用处尽失，也是人人羡慕的事。

吴大爷扶起面前的汉子，叹息着：“我晓得你重情重义，这世道乱成这样，也寻了五年，孩子万一有事，你想过结果吗？你我都是一样的生不逢时，你还是听我一句，恢复正常生活吧！你也不要这样谢我，谁一辈子不遇上危难的事呢？”

1937年春，启运十六岁，已是英俊的少年了，这次父亲想带着他出去闯一闯，后来打消了念头。

吴大爷在后来回忆中，或多或少的告诉启运他父亲最后一次离开家。

大爷对启运说：“你父亲临走找过我，说了一些事。再三嘱咐我，等你确实明白事理的时候，告诉你。当年，你父亲去云岭了。”

他沉思着，帮启运分析：“云岭，那里山多，听说新四军在那里，他没有告诉我去干什么，我感觉你父亲与人不一样……好像神秘的很。他请求我原谅他，他说：有些事，到死才能让后人明白..…我三代，只有这一脉，我不能把一切都抛掉。”

启运这才明白，神秘的父亲的良苦用心，突然心中敬畏起来。

乱世中，复杂的社会关系，对一个从清末秀才来说，还是云里雾里。

秀才有些儒腐，世事参悟，只是在诗经论语中来回琢磨，辛亥革命的时候，他还年轻，他以秀才的身份看浪潮看不同的人。这可能导致启运的父亲对他欲言又止。

启运大概是明白了，他知道自己唯一的出路，只是活着，只有活着才可能见到父亲……

4

天亮，曾经的村庄像荒芜的无人区，一夜之间苍凉失去生机。

老秀才走出启运家，还不忘告诉启运：“带些实用的东西，我那里有手推车，你尽管拿来，用的上。”

启运说：“我也正想着向你开口呢？我等会就过去。”

老秀才回到家，收拾些衣被，把值钱的字画和文房四宝放在一只藤蔓编织的箱子里，箱子已经陈旧不堪入目了，但他还是珍惜的。

（待续，保留修改）

作者简介;程前，安徽枞阳人。自由写作人，已退休。

95年开始发表散文、杂文、诗歌等作品，主要散见在报刊、杂志、新浪博客、民主与法制、天涯、《华文月刊》等。

并无建树，自知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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