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住维安里（6）

水天一线

　　维安里旧影，里弄最深处，即是九号和十号

家住维安里（6）

——一个汉口里份的断代史

马里波

九号拐个弯才是十一号

八号往前走，就是九号。九号格局虽然仍是石库门制式，但高端品相一眼即能窥见，其天井由玻璃天窗全覆盖，免了日晒雨淋，房间地板隐约可见油漆原色，似为新近涂抹，墙板隔断装修精致讲究，有富贵人家景象。

九号似为余家产业，但住在九号的，只有余家三姐妹，人称大姨五姨六姨。

大姨住楼下后厢房，终年足不出户，我居维安里近20年，见她不过二三次，只记得这老太面瘦，喜穿黑衣，其他印象稀薄。

大姨有一儿一女，女儿年长，早年出嫁，女婿为汉口高级步校军人，我弟弟见过，说是肩上扛的军衔为少校。儿子脸颊清瘦像她，终年着一件老式立领学生装，像电影中的五四青年。

儿子不知在何处工作，每日上下班来去匆匆，从不与人搭讪，但出门路过终究要穿街过巷，尊容难掩，倒也不时见到。

住楼下堂屋的六姨，人生得白晢富态，丰满不显肥胖，相貌和照片上当年的宋庆龄极像，尤其脑后所盘头髻，几乎一模一样。六姨平日一颦一笑，和蔼可亲中显露着精明，一看就知道是往日过过富日子的大户人家出身。

六姨丈夫姓姚，长相普通，举止拘束，形似小职员，在里份里出没，无声无息，下班后更是宅家不出，难见踪影。

六姨有二个儿子，大的叫昌仁，小的叫昌义，昌仁像五姨，昌义像他爸。难为家教严谨，昌仁昌义很少出来玩闹，有时兄弟俩在巷子里逗留稍久，六姨会站在门口喊他们：还不回来。

民国年间，汉口中山大道旧影

比起大姨不屑与里份人家往来，六姨对邻里保持的矜持警惕，住在楼下正厢房的五姨倒是不怕与邻里交道，如若闲暇，还会站在门前路边与街坊攀谈闲聊，亲热有加，颇有人缘。

但察言观色，我看五姨与人交往，内心其实并不轻松，说话不松着眼交谈不露破绽，应是防人之心高悬没忘。

五姨长相，算是余家姐妹中的异数，高鼻大眼，美艳可人，身段高挑，匀称丰腴，有欧美女人风韵。五姨丈夫，姓何，眼大脸圆，体态健壮，长相俊美，实为帅哥，只是身高稍欠，盖不过六姨。我常想，倘若青春当年，五姨夫妇，堪称金童玉女。

惜哉，天地翻覆，流年似水，民国年间，身为宪兵的老何，与富贵家人出身的五姨配对，自然是夫贵妻荣，解放后，这身份位列“地富反坏右”，做人自然就低了一等。五姨后来在一个街道小厂做会计，老何混迹基层，在硚口一家纺织厂当“推老板”（推车工）。

好在人虽落魄，气势倒没全消，在维安里进出，五姨打扮依然美艳时尚，老何与人交往虽谨言慎行，却大方知道亢卑。碰到艳阳高照，五姨在屋外晾晒往日衣物，其时髦华丽，会让周围邻里一时惊艳，方知这家人过去也有过好日子。我思忖，五姨此举未必不是一种无声的炫耀。

五姨膝下三子二女。长子姓随她，叫余真，比我长一岁。长女叫何凯，小我一岁，小女老么，叫何均，另外二子，忘了名字，只记得一个像爹一个像妈。

余真眉眼真像五姨，可惜身瘦脸尖，长来长去，全失了五姨风采。何凯尽得父亲遗传，五官柔美，圆眼闪亮，但气质却不似其母精明外露声势逼人，倒有几分古代美女的娇柔温软，惹人怜爱。

往日中山大道民众乐园前景色

维安里门户的排列走向不合常规，跨进牌楼，右边五号，左边六号。六号往下，是七八九号，九号到头顶住十号的大门，转个弯才是十一号。

十号是个单位，并不住人。偌大一扇木门，平日挂锁紧闭，偶尔洞开，有人与三轮车进出，原来此地乃江汉区手工业局食堂后门。

常在食堂出入的，有一个长相端正斯文，腿脚稍有不便的年轻人，早先以为他是食堂管理员，后来蒋克伟告诉我，他是手工业局的技术员。蒋克伟正是他弟弟，当年与我般长般大。因常到哥哥单位食堂用餐，也和我们混得很熟。

其时，50年代末60年代初，正是庄则栋李富荣徐寅生风头正劲年代，乒乓球在国内大热风靡，巷子里的孩子拼凑门板打乒乓球，蒋克伟时有参与，技高一筹，没人打得过他。

待升入中学，蒋克伟进少业校打乒乓，球技了得，得过省少年乒乓球赛冠军，还到省专业队训练过一年。成年后，在市机械局乒乓球赛上，我与蒋克伟邂逅，从此又有了联系。

近几年，我和蒋克伟都在市老干活动中心打球，一周能见到一二次。我与别人介绍，总说他是我维安里认识的娃娃朋友。

这不是维安里，但门户的排列极像

十一号不是石库门，为一栋两层红砖楼房。楼房两个门，进楼下走大门，上二楼要拐弯，若走侧门，两步就可蹬上楼梯。十一号住着两家人，楼上一家，楼下一家。

楼下二间房，大房住着陈老师，小房住着她弟弟。陈老师在西马楼小学教书，每日上下班，风雨无阻，她弟弟在税务机关工作，多半在单位居往，鲜少回家。陈老师弟弟长相与陈老师酷似。

陈老师丈夫，不知所踪，亦不为外人道，传闻死于当年“肃反”运动，似为流言，虽然风行，全然不可当真。陈老师平日待人接物热情客气，逢人笑容在前发声在后。但我看陈老师与邻里交往，仅止客气寒喧，并不往深处纠葛。

陈老师身边有三子，往下排列为知生、新生、荣生，据说还有一个大儿子，早年去了广东。新生随母姓陈，知生、荣生姓王，可见陈老师夫家为王姓。看面相，知生、荣生像妈，新生自得一副面孔，理应随父。

新生比我长一岁，同在水塔小学读书，起先高我一级，后留级与我同班，但我看新生聪慧无比，算术尤为灵光，留级一事，实费猜详。知生比我长几岁，是维安里的孩子王，敢打架会说事，能让里份内一众伢们“服周”。知生因鼻梁上有一黑痣，外号“一点黑”，远近闻名。荣生小我一岁，读书不行，但说话尖刻，一针见血，与人争论能让你噎死。

小时，新生与我同好，喜欢操弄无线电。起初，白日爬墙上屋，弄一根竹根架天线，晚间在矿石机中扒拉，寻找电台广播的声音。稍后，我等技艺渐长，按图索骥，省下过早钱，在旧货市场淘得一堆电容、电阻、电子管，学装电子管收音机。

其时，我心保守，装成一台三灯再生式收音机，能听中央台武汉台节目，便喜不自胜。新生心大，耗费时日，终于成就一台超外差式五灯收音机，有回转动旋钮，听得短波里放出“敌台”声音，吓我们一跳。

及至年长，新生和我都已在单位工作，我拿首月工资，买了一架凯歌半导体，从此无心再操弄那些无线电勾当。新生则初心不改，向更高技艺挺进，终于在中央电视台播放日本电影《追捕》之时，成功装成一台电视机。那天晚上，陈老师在家中摆满板凳椅子，招待邻里大人小孩来看电视，那情景仍记得清晰。

事后，我问新生，你的电视屏幕怎么是圆的？他一笑，说：我装的不是电视，是视波器哩。我再看那东东，果然比九吋电视机还小。

我和新生还在玩闹，知生即已在省建六公司上班，昔日不怕打架生事的孩子王，瞬间变得文质彬彬小心翼翼，与人交道，竟有陈老师先前遗风。不久，知生娶妻生子，妻子待人和气，儿子安静乖巧，俨然一夫唱妇随的好人家庭。

新生后来结婚，因无房可寻，只得在家中搭一暗楼安身。不过憨人有福，新生爱人长相甜美，与影星刘晓庆有几分相似，叫人羡慕。

陈老师三子，唯有荣生不幸，正在恋爱时节，却突生白血病，熬了两年，还未成家，便撒手西去。

汉口旧时街景

民国年间发大水，挤在江汉路上的划子

十一号二楼住户姓刘，一家五口，夫妻二人一儿二女。儿子小名棒棒，果然生得纤细。棒棒初中与我同在五中，低我两届，喜打乒乓球，与我喜好相同。星期天休息，我和棒棒有时会溜进他爸爸的工作单位――厚生里对面的“工商联”内打球，由此，我和棒棒交往甚深。

“棒棒”父亲在工商联工作，母亲在协和医院上班，平日进出里份，夫妻二人少有声响，默默无闻，几乎不为邻里所知。棒棒父母形似知识份子，都戴高度近视眼镜。

有回听棒棒吹牛，说：要是回到过去，这维安里一个里份都是我家的。我们听了，只当胡诌。后来文革，棒棒父母因成份问题下放农村，方才让人省悟：莫非棒棒当年所言不虚。

父母远走他乡，棒棒孤独忧郁，不久疯了，沦为“精神病”。有回在里份里见到他，我喊：棒棒！他置若罔闻，已不认得我了。

早年汉口里份里的伢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