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祖武/文</p><p class="ql-block"> 放寒假后的腊月间,我先后总共用了六天时间完成了我家擦玻璃的工程。</p><p class="ql-block"> “呀,你真抠门,也太大胆,快八十岁的人还自己擦玻璃。”你一定这样想。其实我自四十岁始,每次擦玻璃就有写这篇文章的冲动,题目四十年前就起好了,却因为忙于生活而一直未能提笔。这次下定决心擦玻璃,一是挑战身体,二是想找回要写文章的冲动,了却三十多年沒完成的夙愿。</p><p class="ql-block"> 我自十八岁返乡劳动,至今整整六十年,虽然职业有过几次变动:农民一一中学教师一一职业演员一一老年大学教师,但却一直住在这座建于道光年间,距今有二百年历史的四合院里,沒有挪过窝。当然,虽则没挪窝,但随着历史的变迁,在一次次的修葺中总在不断地改造它,使它宜居。</p><p class="ql-block"> 十一届六中全会后,在一系列平反纠错的潮流中,先作大队食堂,后作生产队仓库的厅房退还给了我家,我便给这坐南朝北的大厅房动了手术,把原来的木雕门窗卸掉换成了玻璃门窗,把后檐的南墙挖开安了三个大窗户,让太阳光直射进来,与前檐的三个窗户相对,近二百年不见阳光的南厅房变得通透畅亮,大儿子东曦和女儿东晓就是住在这屋里考上的大学。买了一箱玻璃,借了学校的玻璃刀,我亲自裁割,安上了六眼平均2.5平方米的玻璃窗。</p><p class="ql-block"> 坐火车看到云贵高原上的农舍,为了防潮御寒,喏大的房屋只开三丶四十公分见方的窗户。我就想不明白,上帝给人类的阳光空气是公平的,谁都可以自由享受,凭什么有钱人盖房子阳台亮窗享尽了光明与温暖,而穷人却把阳光拒之门外?可悲。所以当本世纪初我有能力重建我起居的西房时,七间房我设计了七个一米六乘两米的大窗户。每天上午太阳一从东山露脸,便慷慨地把源自1.5亿公里外的金色光芒洒满西屋,每每这时我会哼着小曲得意地自语:“热头晒周嗷门了(太阳晒到我家了)。”</p><p class="ql-block"> 二O一三年,原来住我们院子的老支书的儿子玉堂把面临倾颓的北房退给了我,北房是老屋的倒厅,前檐有木彫花板,我设计了五开间的二层楼房,把老木雕还装在一楼,朝南设计了每面四平方米的十面大窗户,二楼窗户是落地窗,阳光毫不吝啬地铺进客厅丶卧室和书房,二O一五年北屋落成,一楼木雕前悬掛我手书的《天煦草堂》匾额,一来纪念祖父李天煦,二来彰显我热爱阳光丶追求光明的天性。</p><p class="ql-block"> 至此,你该明白我要擦的是多少窗户玻璃吧?至少是三套两厅三室住房的窗户面积,因此我称其为工程,因此用了整整六天的时间才得以完成。</p><p class="ql-block"> 每个人几乎都应有擦玻璃的经历。自打上小学起,每周六下午的大扫除,都会有擦玻璃的任务,有时一个小组一面窗户,同学们俩俩相对,你在外我在内,先用湿抹布,后用乾抹布,先擦出个大概来,再擦四个边丶四个角,还有蒼蝇屎,蜗牛粪之类污渍,得哈了气去擦,这样也擦不掉,用指甲抠了抠,才知在另一面,指给对面的搭挡去擦,如此往复多遍,始觉擦乾净了,跳下地从一侧看,却发现还有污渍,又站上去哈气细擦,满意了跳下地从另一侧看,发现还有残畄…,待一面窗户擦乾净时,人已被折腾得腰酸背疼。星期一坐在窗明桌净的教室里欣赏自己的劳动成果时,会沮丧地发现,某眼玻璃上仍然有污垢。因此,有一个阶段,我老躲着擦玻璃的活,不愿意干它,太难了。</p><p class="ql-block"> 宁愿去干在书桌上刻楚河汉界,用粉笔在邻座背上画王八、写咒语,趴在学校门口舖子的桌下反手夠着偷能吹响的小瓦猴儿,门顶上架条笤,椅背上拴辫子,走道上扔瓜皮这些不费力就能搏取众人大笑的勾当。</p><p class="ql-block"> 在这个顽劣阶段,我的形象也是十分恶劣的。头顶的棉帽经常是半边搭拉着帽耳,上嘴唇上吊着两截葱根,旁人说:“过河了!”哧—吸了上去,不一阵儿又吊了下来,但总舍不得擤掉,因此棉袄的袖口上也总是闪着亮光。直到二年级三班班主任换人,永远板着脸从来不屑理我的老张老师换成了女孙老师。</p><p class="ql-block"> 二十来岁的孙老师穿着浅灰色的列宁装,束着的腰带使人显得十分干练精神,头上梳着整齐的剪发,大大的眼眶里有着洁净的眼白,卷曲的睫毛扑闪扑闪,脸上总绽放着灿烂的笑容,走过我身旁时顺手把我斜吊的帽耳掰了上去,嗅到她身上淡淡的香味,我不由吸了一下鼻涕。</p><p class="ql-block"> 下午大扫除我擦玻璃,这天我以从来没有过的耐心完成了任务,孙老师验收时问我:“你擦的?”我点头“嗯。”她顺手用手中的抹布擦净了一眼玻璃角落上的两点污渍,“看到了吗?现在你擦的玻璃是最乾净的了。”从来挨训罚站的我,被老师表扬地脸颊泛红了。她却微笑着用手指触着自己的人中说:“像擦玻璃一样,你把这里弄乾净,就是个心疼(方言“漂亮”意)娃了。”从此到中年,我便一直自信地认定自己是个心疼娃。 当然首先得把鼻揩了,然后每天出门时一定会照镜子,看看衣帽工整了没,开始不再用心去想坏点子戏弄别人,渐渐地为自己以前那些恶作剧而感到羞耻了。</p><p class="ql-block"> 上课开始背着手挺得毕直,就这样,在孙老师一次次的表扬中,我逐渐适应了做好学生,进而左臂上有了两道红杠杠,高小时是三道扛的大队委员,初中就被选进了学生会。</p><p class="ql-block"> 上了中学后,即便是一人擦一面窗玻璃,我也能应付自如了。通常我是哼着歌擦的,有时会和玻璃上的污溃对话“嗯?你就能的很,不信擦不掉你!”一面哈上气狠狠地擦拭,“叫你骄傲!”还不净,转到对面再擦,“叫你骄傲!”原来我少年时老把握不住自已,写了一篇作文,老师课堂上范读了一下,自已就飘飘然,给同学说话就会气使颐指起来,大家说我骄傲的很;上音乐课老师表扬我歌唱的好,自已又膨胀起来。为此入团申请也被搁置下来,团支书谈话说“骄傲是进步的大敌。”我就把玻璃上的污溃当做自己的缺点来修理了。</p><p class="ql-block"> 于是,我越来越觉得擦玻璃同改缺点是同一个道理。再髒的污渍经不起你反复地丶不同角度地审视丶采取不同手段地去擦,终于会有光彩夺目的时候。那我们性格中的缺陷,品质中的污点,甚至认识事物的偏差都应该不难修正,只是看你下没下足功夫罢了。不惑之年便起好了《修身当如擦玻璃》的文题,虽则是工作太忙无暇就纸,其实是修行不夠,无从下筆。</p><p class="ql-block"> 从此,我把成语中的面壁思过引申成了擦玻璃思过的习惯。一擦玻璃我就想自己当前要改的毛病,像劈柴看纹路一样寻找改变自已的方法。譬如过份欣赏自已,放纵自我而苛责别人;喜欢与人抬扛;总拿自己的长处与旁人的短处比而非反之;对旁人尊重不夠,首先是不耐心倾听,经常打断旁人谈话;旁人有了成就自己会不舒服,旁人遭了损失会幸灾乐祸;收获喜而损失忧;趋名利而欠务实;遇事为己考虑过多不会换位思考,不敢直面错误反而色厉内荏等等,等等。历经知天命,花甲年,古稀岁,直至将近耄耋的今天,才完成了这篇文章。</p><p class="ql-block"> 细思此文,我是用文字写的吗?不,我是用一次次擦玻璃的行为,以我生就无数缺陷的俗体凡胎,却去追寻趋于完善的人格,便有了我今天擦得通体透亮的丶太阳光高歌着《欢乐颂》洒满天煦草堂的窗玻璃。它还会栉风沐雨,它还会蒙尘染垢,所以余生还将不断擦拭下去。</p><p class="ql-block"> (壬寅春节)</p><p class="ql-block">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