礫沙的美篇

甘武豹

故 土 印 记

东方慧

鄂西北南北走向的荊山山脉连绵数百里，山脉以东是广阔无垠的江汉平原，流淌不息的蛮河自西北向东南从这片平原优雅地穿过。我的故乡就在隔蛮河不远，离荊山山脉不足十里地的一个小镇上。尽管离开故土多年，她那一幅幅丰滿灵动、四季交替的田园美景仍不时在我脑海回放。

家乡水资源非常丰富，喷涌而出的山泉汇成的泉水水库在我老家人尽皆知，据说紧邻山泉的罐头山底下有条巨大的暗河还连着汪洋大海。相邻的还有腰子山、界山、金牛山。腰子山像一个大美人横陈着她颀长的玉体，很是耐看。界山上的公路千回百转，像一条条丝带缠在腰间。金牛山树木丛茂，郁郁葱葱，山顶上曾有一棵老远都能看得见的大树，传说山内藏有金牛、仙人和金纺车，不禁让人浮想联翩。山泉以东，大大小小的储水库梯次排列，遍布田园的水井像一个个恪守岗位的卫兵，庄严肃穆。再往东不足十里，有战国时期修建的百里长渠，千年流经不息，润泽万顷沃野。一代又一代的故乡人在这里勤奋耕耘，把故土的田园描绘得四季如画，风光无限。

冬季是万物调零的时季，家乡的田野依然一片葱绿。青悠悠的麦苗、油菜、碗豆秧均匀地铺滿田地，开春后用作肥料的草紫，酷似豌豆苗，数十亩连成一片繁华似锦，随风摇摆，让人心动不已。冬季是家乡人改造自然的大好时季，修水库、建水渠、改良田的工程紧锣密布，村民们干得热火朝天。我小时候的天气似乎更为寒冷，每年都有几场冰雹和中到大雪降落，漫天飞舞的雪花经过长夜的堆积，让大地银妆素裹。童年的我倦缩着身子，特别担心麦苗被冻。父亲告诉我，雪可以给麦苗保暖，雪深一尺则入地一丈，连虫害都治得了，来年大地回春，冰雪消融，天然润泽，麦苗就可以茁壮生长。

寒冷的清晨，睡意末消的我就听见母亲在问父亲，“菜籽浸水了没有"。蔬菜的种子下地必须避开春寒。为抢时令，父母总是先将菜籽浸泡，然后用棉花布层层包裹，放在被子里保暖催其生芽，天气暖和了再播种。而田地里的玉米大豆种子则是直接下地，相对时间就会晚一些。庄稼人的春天似乎来得更早，他们能从稍有回暖的气象中听见春的私语，体会最神秘的春信，早早就开始孕育“春种一粒子，秋收万颗粟"的多彩梦想和美好希望。

春季给人无限的希望，勤劳的家乡人从来不负春光。春风送暖，泥士从融雪中露了头，田地经过寒冬的洗涤变得愈发青纯，远处的大地一片寂静。春风吹醒万物，陆续出动的人们打破了初春的沉默。有人在菜园子里翻动土地，有人到田头地边和河堤上铲草皮沤肥，有人到北乡沙州上拾燕子粪给猪当饲料。每年，北归的燕子总会在我的家乡逗留一段时日。公路两旁，寂寞了一冬的柳条被春雨润泽，亮出一串串嫩绿的株子，柳枝在春风里柔媚摆动，空气中充溢着清新的味道，好有诗情画意。冬眠后的野草拱开黄叶抽芽生根，角角落落簇簇挤挤，芊芊莽莽，繁衍生长，在阳光的照耀下露出勃勃生机，成为大自然慷慨馈赠的早春大礼。地里大片的油菜不经意间带上了金黄的花冠，微风吹来，羞涩地向一边倾斜，妩媚得像初熟的少女。爱热闹的桃李杏花纷纷绽放，冬季还灰蒙蒙的村庄很快被绿色和花朵掩映。村民掮着犁，扛着锄锹，牵着牛忙着耕田取沟打垄。小孩子按照父母的指令，到田梗地头绿茸茸的野草中，找出荠菜、小麦弯、灯茏棵等多种猪草，一把小铲，一只蔑蓝子，三五结伴，几番功夫便换得满蓝翠碧。进入四月，在小路上穿行，麦穗在点头微笑，浓浓的花草之香直抵心脾，绿波粼粼尽收眼底。

春末初夏是最繁忙的季节，抢收抢种须与时节赛跑。大麦开割不久，便是大面积的小麦开割、碾打抢收、犁耕牛耙。扶犁人鞭梢长扬，享着如歌似泣的唱腔，音韵连在一起，随风越过田坎在田园回旋。那声音有高有低，有急有缓，调调有长有短，时而似情歌悠扬，时而似战歌威猛，时而似颂歌雄壮。这独特的音律让耕牛很是听话，一到拐角处它便随人所愿拐到指定的犁位前行。哼唱的什么歌词能让牛听懂？几番询问，犁耕的伯伯总是笑而不答。我常常被这模糊而又神秘优美的音调所吸引。竟忘了拾禾蔸的活计，多次在田头静候，细心辨听，终于弄清楚那歌词仅两个字，就是使唤耕牛“过来"，耕田人却将这“两字歌”变得那么悠长、自然、美妙、给力。低调急速时就一个“过"字，耕牛便乖乖前行。人站在耙上被耕牛拖着快速而过，让我十分着迷，我真想踏上去乘乘这匹“快骑"。一垄垄高低不平的土地，犁耙过后就成了平平整整的细碎状。每隔一段，犁耙人将耙轻轻一提，下面便是一小堆禾蔸，年少的我亳不费力就会收获滿滿，父母那滿意的眼神和耕田伯伯哼唱的两字歌也从末在我的记忆中消失。劳动的歌声与土地相伴，记录着家乡人生活劳作的点点滴滴，也一直在这方土地上沉淀延续。

小时候的家乡水稻田少，玉米棉花等旱作物多，大米主要靠外供。生产队的社员大多不会插秧，给从外村水乡娶过来的媳妇们充分的表现机会。后来，家乡响应粮食自给自足的号召，修渠引水，不少旱地改成水田，在外来媳妇们的带动下，大家都学会了插秧技能。双抢之时，村民们白天割麦抢收，晚上扯秧，一群青年男女头顶星月，脚踩泥水，手握扯好的秧苗在水中不停幌动，洗净根部泥土，再用稻草扎成秧把，摆列在身后的空地。大家有说有笑，时不时地哼上几曲，身上的疲劳就会消失殆尽。有些疲倦的月亮在慢慢下滑，只有星星仍在眨着眼晴。远处河岸上隆隆的抽水声又响了起来，接班的抽水人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抽水机喷薄而出的水跌落下来欢快地流进小渠，扯完秧的青年男女把沾着泥土的脚伸在水里任它冲刷，再捧起清水洗一把脸，这才告别乡亲和田野，在绿与水的陪伴下默默地向家走去。

夏夜不长，乡村人的夏夜更短，天刚蒙蒙亮，人们便已走向田野，乘着清晨的温柔开始了辛勤的劳作。插秧田里像是在进行一场争夺冠亚军的劳动竞賽，他们潇洒快速地将把秧甩进已犁好的水田里，便比试着看谁的手指快，行距线条直，株距更均匀，他们用旺盛的生命力编织着夏季最美妙的画卷。有大声吆喝叫劲的，也有暗暗使劲奋争的，你追我赶，极为热闹，让未成年的我们总想也跃跃欲试。我们队长姓廖，有智有谋善于用人。集体劳动中，有踏实肯干的，也有溜尖耍滑的，还有技不入行的。有的擅长种庄稼，有的擅长种蔬菜，也有擅长看管维修劳动器具的，队长总是扬其所长并兼顾兴趣爱好合理派工，对一些技巧活还有意培养后来人，遇上周日，就让我们末成年的学生也到水田里去尝试一把。父亲因在7个兄弟姊妹中他排行老么，我的爷爷奶奶在生活极其困难的条件下，独独让我父亲读了私塾，长大后经过商，后来又拉过壮丁，从小很少接触农活，就属于技不入行的那类人。家里下放农村后，父亲在农技方面总赶不上他人，队长便派他放水管理庄稼，踏实认真做事的父亲让队长十分满意，几十年后队长遇见我，还念念不忘夸赞我父亲几句。

我们生产队因居住镇街上，有着如今“城中村"的客观优势，蔬菜种植面积多而且小有名气。在我的记忆中，离家较远的有胡家园子，周围有熊家园子、南上园子、街后园子、街西园子，还有我叫不出名字的成片园子。家乡的土壤肥沃，土质松软，略带沙质，非常适合种菜。俗话说“瓜菜半年粮"，在那个普遍缺少粮食的年代，种蔬菜可起大作用了，远郊男青年因缺吃少穿娶不上媳妇，可那里的女青年却心甘情愿嫁到我们生产队里。农谚道:“种菜如绣花"，仅就劳动量来说，一亩园十亩田，要在一踏一辞、一枯一荣中栽种，收了这菜种那菜，须浸种、排芽、移栽、压秧、播种的要间苗、月月茬茬要施肥，费工费时。种菜不仅见证禾苗成长的喜悦，更有收获成功的乐趣。十天八天就长出嫩芽，条播的行列整齐，撒播的万头攒动，点播的傲然不群。春夏秋冬总有几种菜在竞肥争绿，青的菠菜白莱，紫的茄子，红的辣椒西红柿等等，五彩斑澜，非常抢眼。

夏季要大量的浇水，每个园子都有1至2口深井，这井水除了供应村民吃水，还要灌溉一方田园。井水一年四季温差变化不大，冬天洗衣洗菜不冰手，夏天却清凉宜人，舀一碗水喝下，甘甜爽口沁入心脾，那才叫舒坦。每逢盛夏或是久旱不雨，井里水位下降很多，村民就得用绞架和很长的绳索及辘轳取水灌溉。绞水之韵可与犁地之韵媲美，“唤墒了喂"四个字，音域很长，优美动听、解乏鼓劲。我们几个幼童常常听着这熟悉的调调，赤着脚站在石槽里戏着刚从辘轳里倒出冒着白泡泡的凉水，有时顺着水流进入菜地，拿着大人赏赐的青嫩欲滴的黄瓜，蹦蹦跳跳一玩就是半天，大人不收工我们肯定不回家。当夕阳舞着最后的步伐，放出耀眼的澄色徐徐谢幕，夏蝉在“余余余"地叫着，小鸟已在树枝寻觅栖息的场所之时，村民们仍旧抓紧一天中最后的时机忙碌，不忍心与田地道别。直到夜幕拉下，鸟蝉无声，人们才收起工具，拖着疲倦的身子回去。

秋天，让我忘不了家乡的丰收美景，也更加怀念勤劳一生的母亲。新秋徐步人间，细雨洒向似火烤过的田园，轻风习习，薄薄的银灰色的秋云遮住太阳让热力大减。黄澄澄的稻子随着风儿翻着金浪，抱着金娃娃裹着绿色外衣的玉米，顶着红盖头的高粱，一朵朵洁白无瑕的棉花，无不预示着丰收在即。柔和的空气中弥漫着五谷丰登的特有的味道，田埂地头水渠河堤上开满了香味浓郁的野菊花，站在高处向远处眺望，一幅多彩的版图跃然眼前。

深秋时分，远处的田野上笼罩着薄雾，麦苗已经落种，少了喧嚣的田野更加空旷宁静，菜园子又出新绿。我家有一块菜地在离村庄较远的胡家园子，附近除一座土窑和两个砖坯垛棚外，就是一片空阔的田地。论种菜地，母亲可比父亲内行多了，菜地的细活都由母亲承担，母亲常常起五更睡半夜地操持家务打理菜地。有天母亲在不知鸡叫第几遍时便起床了，乘着皎洁的月色点着小脚只身到胡家园子里间萝卜苗，只听见窑场上辟辟叭叭地响个不停，母亲以为是窑老板安排了人在做砖坯，有声为伴，母亲越干越有劲，间完一大块地天才放亮，窑场上一下子寂静无声，空旷的四周竟无一人，母亲不禁打起了寒颤。每逢母亲讲起这件往事，我们都认为是母亲在心里给自己壮胆而产生的幻觉。

母亲一生勤劳，面对繁重的劳动和清贫的生活环境，从不怨天忧人，对当下安稳的生活特别满足。在炮火纷飞战乱不止的年代，母亲曾痛失亲人，她多次感叹现在的日子多安稳，不用担心受怕去逃乱，不会有惨遭相残的流血事件，眼下只要勤劳就有收获，很是安逸。母亲以勤为乐，特别厌恶懒惰行为。她常说:“生活生活，人要生存就要干活"，“活路活路，有活干才有路可走"，“人只有勤快了，路就会越来越宽，生活才会越来越好"。母亲没有文化，道理却懂的不少。的确，幸福是奋斗出来的，看看我们脚下走过的每一条路，哪一条不是依靠艰苦奋斗、踏实肯干开创出来的？

我的故乡在中国的版图上也许难找到她的踪影。一代又一代的故乡人，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从未放慢耕耘的脚步，改革开放以来，家乡从单纯的以农为生到多元结构的生产生活方式，从缺吃少穿到丰衣足食的小康生活，生活质量日新月异。站在这片开阔的田畴上，随处可见欣欣向荣的景象，小日子的富足美滿，让家乡人脸上无不流露出发自内心的欢喜。去年一次偶然，路过家乡这片土地，发现又平添了一座座高楼，据说按市、镇统一规划，这里成为全镇集居地，山区边沿的村民也会陆续迁移至此。现在我的家乡变得更具活力，更显魅力，更有吸引力。全然不见了我儿时的样子。我猛然发现，新时代和新农村，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啊！

故乡的印记，早已融进我的骨髓。我从来不需要想起，永远也不会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