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书简之《春色》

风清云淡

一斛春，足以令时光温软，心弦震颤。

这是我写给《四季如歌》的首语。随后，又相继推出了《绿夏》《秋黄》和《白冬》，不难看出，在这如歌的时令里，惟独缺了季春色。

思虑良久，若以粉媚来装饬春，似觉着不妥。春，是懵懂而递变的，她总是抻抻悠悠，一点点儿秾艳开来。

初春，总是那般笃信。乍一露暖儿，便开始撩人。雪影后尚未消尽的一簇桃粉，无数梨花一样漫际的落英，寒风里悄然醒来的一抹抹酥阴，哪个不是含了真性情，从萧落里一一探露出来。这些，大可让阔步迈入春天里的人，忍不住乐陶陶地捋一把春的绸衫，哦，春，原来你是披着袭霓裳，娉婷婷走来的呦。既然，众人都得了这样的共识，我又怎好去生夺了她的情致，非要冠其单一的色调呢？然，如此一来，想要凑齐盛装下的四季丽人，按下一抹指尖春色，还真真不是件易事咧。

时光流转，恰又逢春迈着轻盈的脚步，一径潜进丛溪，偎入山海。一时间，无处不漫着春的俏语。

还等什么呢？春未老，春光妩媚。春，向万众敞开了心扉，又有哪个会生出婉拒她的理由呢？

已等不及春色满园。等不及俏佳人来邀约。我猛然推开纸上春，一头扎进了二月的春光里，去寻觅，去豪饮一场春的佳酿。

待兜转转磨回身，不料淋下一场不大不小的风寒。明朗的心境立时又阴郁起来。

北疆早春，从不失刺骨厉风，从不缺料峭春寒。这小孩子都懂的道道，对于走过半辈子沟沟坎坎的人来说，偏偏会去忽略不计，岂不是太过于随性，过于冒进了？也难怪大自然要多给你留下些警醒。

可也是，但凡某物能惊艳到你的，何尝不是同时捉了旁人的视线去。独你的按捺不住，又是迥异于他人了。由此换来的，是不得不窝进暖巢，缩成一团，独念起世事寒凉来，疑惑这时光里的活力怎就会垂垂老矣。这喋喋的嗔怪，甚至要引来春的哂笑了——莫心急，莫贪杯，你来与不来，我都在那里。

又挨过些时日，春风，日渐柔和。和春芽一同萌发的，或喜，或悲，一并蛰伏于某处，又会于另一处不经意的晨昏里探出头来。继而，在这相佐的秤座上，人们时常会陷于某种倾斜。而内心所许的，无非是想去寻求一份匀衡，以破却掉黑与灰色的窘境。万物的或来或去，原本，自在冥冥之中。

事实上，人们无论历经过怎样的挫败，总还是要行走于春天里的。沐浴着大好的春光，让一整季的舒展一寸寸融入血液，尔后，流入只属于一个人的山水。

撕掉日历上的年初六，窗外依旧是爆竹无歇。眨巴眨巴眼就到了年十五，炸响燃烧愈演愈烈。真不知，这撒了欢的释放，是对即将逝去的年节的相送抑或挽留，怎就施以如此浓笔重墨？再探向那满地拾不起的破碎，曾经，再热烈的光景还不是转瞬成了过往。倒是那屋檐下和枝桠间悬挂着的缕缕春意，依旧不慌不忙，兀自玩耍，兀自绽放。

凡事大抵不过如此。热闹，大都来自外界，热闹无非是众人抬起的火焰。而甘隐于斗室的清净自然是一份偏得的馈赠。倘若，连这份独享都要为嘈杂滋扰，鼻息里难免会掺杂进恼春的尘埃来。

楼外烟花映寒窗。醉意满长廊。

几声欢喜，疏帘轻卷，仄仄神伤。

绮阁人病榻惊醒，慵懒对春光。

拾来旧韵，难填新曲，一缕衷肠。

曲罢。烟散。重归旧梦。

只是，梦里有寒光掠过。很多时候，纵使世人捧出再恳切的热望，奈何现实严苛，你终未必能挣脱得了。到那时，随处播撒的明艳春光，再难以滋养本该鲜活的生命。春光怎么就不再孕育生机了呢？春风不语。春风轻轻触碰老去的青丝，老去的呼吸，连同我们日渐老去的凝视。原来，所有的春光、春红和春华，不过是弹指一挥间。

时光的掌纹可以窥视一个生命的长度。属于我们每一个人的生命，任你怎样去点燃它，黯淡下去的那一截，那一瞬间，你想与不想，抗衡与否，它都在那里。

无数个冬去春来，一帧帧一幕幕闪过。是不是每一个年轻的春天都会有相似的嚼头？捧一把田野里的春光，嗅一嗅扑面而来的和煦气息，去播撒春天的种子，期待一个金灿灿的收获。尔后呢？待到无数个春已老去，那个命途里最为璀璨的一瞬尘埃落定。

原应叹息。伤春老吗？那又何必？日子总还是要过下去的。

说来道去，春到底归于何种色彩最为恰宜？

一直以来，都偏爱粉色。姑且认定，早些年的春就是粉嫩的。

彼时，在京城的百万庄，母亲给我们姐妹每人买了一个猫脸塑料钱夹，水粉色的，稀罕摆弄个没完。热腾腾的新年里，跑到室外掏出它时，猫也会僵硬。立马又揣进怀里，捂热。

一年春，那人从天津大港学习归来，带回一件兔毛毛衣，水粉色的。毛衣上串起白色的珍珠。总舍不得穿呢。

随着年轮的积聚，我似乎又平添了对别样色泽的青睐，紫，水蓝，嫩绿，鹅黄……而水粉，始终是我春天里的光泽。

敲到这儿，是晨光六时。先生接听电话，朋友的母亲故去，其丈人刚在这个壬寅虎年里辞世。而我的亲属，那位可敬的叔叔，亦在年前走远了。此时的天空，抛下了一张诺大的网。

网住的这个春，真真已老去。

我的耄耋老父，平缓和吃力交织着融进了他的晨曦与日暮。白冬时入了医院，二十四个焦灼的日夜是怎样熬过的？四个月的悉心陪伴，父亲走入了这个春季，在我还幻想着要推他出门，去看一看夏日庭院里的花树时，父亲，再也不肯走出这个春季了。

一江春水向东流。一城春色满目殇。

春色已深。树林里返浆的地面，裂开了一道道的伤口，渗液犹如浊泪一样蜿蜒蜒的，不知蓄含几多的痛楚。暮色笼罩，挺拔的白杨分立路的两旁，枝桠处齐刷刷钉入暗色的树结。

这个春天，于我，无疑是黑色的。而我，还没来得及对父亲说，我的那团团粉春。

彼岸，究竟又有怎样的春色？

《四季如歌》节选

一斛春，足以令时光温软，心弦震颤。

“春季到来绿满窗，大姑娘窗下绣鸳鸯。”弦上清音袅袅，绕梁无绝，实可着人安於一首老歌里慢啜春意。

早春鲜活，一如新生儿。一声乖淚，立马会把酣睡的冬天吵醒。把新的期冀吵醒，新的念想吵醒。春风拂春雨，杏花吹满头。春色时而温润，时而隽秀，时而入诗，时而入歌。它娉婷婷，若邻家的闺女，落落大方又不失娇羞。春风拂了面，面似桃花；醉於心，涟漪处自惹春心荡漾。春风无处不在，随性扯开一嗓儿，真真是又绿江淮，再柔塞北。

塞北春，较之南疆来得有些迟缓。或许正因由此，北方晚春就益发惹人怜惜。若此时置身於阡陌林间，遇际到的，既有冬遗落下的小许的料峭，又有春羞切切的暖意；羞切切的春雨。当春乃发生的，自是残雪下探出头来的春天里的故事。一芽新绿拱破冻土，欣欣然张开了眼，四下里殷殷翘望。枝桠间的吐纳翻唱着新曲。欢快的旋律足以令人卸下一冬的重负，满眼惊艳，满心流溢着欢喜。倘若此时，再掬起满满一捧春意，闭目深深吸上一口，便胜却了人间无数。这一切，免不了令尚披了一肩雪花的路人心生诧异，怎就一不留神，竟与春撞了个满怀呢？

春，就这样毫无商榷地来了。满园水袖稠衫缀满各色小花。拈花一笑，人与花大可相视无语。春催发万物，春豪馈与人勃勃生气。更有勤勉的，又乐颠颠奔向深爱的土地，播下他日点点期冀。

希冀满萦怀。春困歇歇处，绣得心仪江之涘。又怎堪“两岸鸳鸯两处飞，相逢知几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