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心煦煦，岁岁青

夜阑（谢绝鲜花）

文字原创：夜阑

图片摄影：丁子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一

离家几日，家中电话一直处于混沌回声之中。山水相隔，心如风中残叶，飘忽不定。猜忌、疑窦，变换着频道让人惊魂难安。

万般煎熬地捱至归期。返家知父母安好，是电话年岁太长，缠绵病塌了，绾结成麻的心才得以舒解。庆幸之余，重提电话废弃之事，父母照旧不允。

之前，母亲虽多次抱怨骚扰电话太多，话费也昂贵，却坚决反对废弃电话。说，屋子里有部电话就像我们还在家一样，它响起就如同我们的呼唤一般。

电话，应该是电子潮浪剧力万钧时代的一种淘汰品，但在父母的老房子里，在父母的心里，它像是我们的整个世界。

多年孤舟漂泊，电话成为父母亲通往我们的世界唯一的纽带，就像那根唯一拉住风筝的线。

一部老旧的电话机，横亘于亲情之间，就如一首《乡愁》：

小时候，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

我在这头，母亲在那头。

长大后，乡愁是一张窄窄的船票，

我在这头，新娘在那头。

后来啊，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

我在外头，母亲在里头。

而现在，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

我在这头，大陆在那头。

而在我的梦泽心土上，乡愁是一部老旧的电话机，我在这头，父母在那头……

二

我曾想，若童年能有一部电话机，那时的我大约不至于思亲难耐、孤苦伶仃了吧？后来外出求学，有电话了，却不再想打。无论离家时父母如何千叮万嘱打电话回家，懵懂无知的我却从未如他们所愿。

也许，思念尝遍，便是视若无睹的淡陌；深情耗尽，便是心如止水的无情。如此想来，世间所有的云淡风轻都曾有过云蒸霞蔚的热烈，一个无情的人也必定有过望穿秋水的深情。

十年离索，童年无依，使我多少有些冷漠桀骜、避世厌俗的孤僻性情。因此吞咽过多少冷暖惟我自知，于是内心极盼这人间皆是“你陪我长大，我陪你变老”的温情，再无骨肉分离。

曾几何时，一部电话成为多少父母思子的深深执念，一部电话成为多少孩子思亲的梦魇？电话从来不知，它承担了多少人间骨肉亲情唯一的维系，它又见证了多少人间的离合悲欢。

“今生今世，不断地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是一种苦痛，“西北望乡何处是，东南见月几回圆”也是一种苦痛。世间至深至沉的痛，莫过于骨肉分离。

我一直相信，父母与子之缘是几生几世修行的善果，纵是离散，也当是缘尽。而非缘未尽，情已疏离。都说“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所有缺失的陪伴，我宁愿相信——情非得已！

三

于弟外出求学那年，家中电话已有年岁。而它在父母心中的地位似乎更胜从前，只要响那么一下、两下，父母亲必定放下所有将它提起。

弟甫离家不足半年，一日，母亲在电话里抽泣不止。再三询问后，方知是有人打电话来告之弟病重，在医院需支付五万块钱手术费。

我告诉母亲：“没啥大事，交给我，我来处理。”放下电话，我暗自讪笑母亲的慌乱。却全然不知，这只是一位母亲爱子情切的最寻常的反应。

经过与弟联系，知是一场骗局，而因我的冷静才避免了遭受损失财物的劫数，父母亲欢喜之余对我千恩万谢。我却始终也高兴不起来，像一个门外过客，路过办喜事的人家，讨了一碗喜酒喝而已。

原来，我活得竟不如一个骗子明白。世人都说骗子老谋深算，可换个角度思忖，骗子才是最懂人情世故的人。他们懂得父母爱子之心，也熟稔人心的脆弱，故而选择游子思子心切的父母行骗。

而我的冷静，其实不过是并不处在这场骗局的情感旋涡里。我的冷漠、无知，却成为防骗的护身衣，这或许是人性对我最大的讽刺与鞭挞。

四

我实不知父母与子，究竟谁爱得更多一些。曾听人说，父母爱子只几十年，死后便止；而子爱父母却是一生，就算父母离世，仍会在心里念着、爱着。

是啊！人在世间兜兜转转，什么都可以放下，又何曾放下过父母之亲。这世间百态万状、情深似海，又有什么可抵父母之爱？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也。”子爱父母，则为什么？

孟郊的《游子吟》三岁便会，但出走半生，才知其味，晓其意。“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若非寸草尝遍风雨霶霈的凄苦，又如何会有感念春晖之心。

搁笔之时，电话骤响，那部老旧的电话又在父亲的调理下康复如常了。只是我如今倦客归来，日日不离其身，再无多少拨响它的时机了。

窗外又是一季春风压境，岁月周而复始地匆忙，带走的不论会以何种样子归来，终将归于美好。余光渐瘦，惟愿春晖融融，年年灿，草心煦煦，岁岁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