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大成的鱼馆 </p><p class="ql-block"> (十二)</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岳老疙瘩自从被邱半截赶出来,觉得很憋屈,并迁怒于大成,我既然能成全你,就能弄黄你。想来想去,他决定在春英那找突破口。</p><p class="ql-block"> 春英和大成是别人介绍的,两个人都是残疾,同病相怜,谁也不嫌弃谁,很简单的就结婚了。大成是搞艺术的,属于心高气傲的那种,本意是看不上春英的,但又一想到自己的状况,倘若再不娶妻,恐怕沈四爷的血脉真的就戛然而止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忍辱负重,还是别别扭扭的娶了春英。</p><p class="ql-block">岂料春英并没有给他生出孩子,尽管他功能强大,还是事倍功零。日子始终没有过起了,他也没有能力甩了春英,就这么悲悲戚戚的过着。</p><p class="ql-block"> 春英的娘家也是很寒酸的,似乎不比大成强,所以也没什么走动来往,似乎是陌生人。春英的长相很难描述,头发很稀疏,脸是蜡黄的,瘦得只见一张皮。她的牙灰黄而稀大,几颗孤牙仿佛是劫后余生的残存,却倔强的支出来,乃至嘴唇无法遮盖,常年裸露着。她对此毫不理会,我行我素的生活着。</p><p class="ql-block"> 始终没有生孩子,她自己对此很沮丧,男人时常骂她“酥白肉”,她只是小声嘀咕一句“损”而已。大成住到饭店,她觉得难得清静,循环往复的日子就这么过着。人都说多年的媳妇熬成婆,可自己连熬成婆的希望都没有。她也找过大夫看过,吃过药,但无济于事,大成便骂她:“拉倒吧,就你那盐碱地,生了也是个扎末棵,发财了我纳个妾吧!”</p><p class="ql-block"> “有能耐你娶三宫六院。”她回应。</p><p class="ql-block"> 偶尔来个卖破烂的,她就过了称,付给对方几角钱,然后把破烂一倒就完事。每天赚来几块钱,她就盘算着如何还账,攒到几十元钱,就支着脚去给人家送去。</p><p class="ql-block"> 岳老疙瘩又在车间砸一些碎铜,扒一根电缆线,骑着自行车绕了一个弯儿,去她那卖。</p><p class="ql-block"> “这可是德国的红铜啊,比一般的铜都贵,你照量着给,可别拿称找我啊!”</p><p class="ql-block"> “看你那心眼儿……”春英和他调笑。</p><p class="ql-block"> “去别家能对得起老嫂吗?我和老哥这都啥关系?过命的交情!嫩江春没有我就凭老哥能开起来?就邱半截那素质,还大厨呢,就是猪场那伙的。让他搅和啥啊,找地方凉钱吧老嫂!”</p><p class="ql-block"> “可不咋,那鬼也总说得会你了!”这一类的话他已经和春英说了无数次了,每次春英都尽量做出感恩涕零的语气。</p><p class="ql-block"> “别的我就不说了,你可得长点心眼啊,”一边说着,他还四处张望,一副神经鬼炸的样子,“你也别问为什么,就把钱经管住就行!”</p><p class="ql-block"> “我不把钱。”她小声说。</p><p class="ql-block"> “听说整来一个叫一把抓的老头,高手,红透了,嘿,排不上桌,每天那家伙!”</p><p class="ql-block"> “那还不好?”</p><p class="ql-block"> 春英给他过称,他急速掉过目光,盯住定盘星:“压秤呵的呢,这玩意儿!撸撸哇,杆儿多高呢?再撸撸……”</p><p class="ql-block"> 送走岳老疙瘩,春英想应该去看要点钱还账了,害怕大成骂她,就组织一下语言,决定去了。</p><p class="ql-block"> 大成听了春英的来意,就找保管钱的小袁支了二百,让她先还一份。春英捏着钱问:“咋,钱都归人家了?”</p><p class="ql-block"> “会计,会计!这么大个饭店,没有个会计还行?懂你爹的卵子?”他蔑视的骂起来。春英怕丢人 ,不再言语的走了。她在路边摸着一棵杨树站住了,心底涌出一丝感叹:刚嫁过来那时,这排小杨树刚栽上,这一晃已经盘子般粗了,她还回忆初夏那树叶从嫩绿到翠绿的过程,再到晚秋泛黄乃至飘落。唉,人不如树啊,树叶落了还能长出来,人呢,只能一天天变老……,她想着这钱应该先还谁,最后决定直接到干哥家,顺便让他归劝一下大成。</p><p class="ql-block"> 老史家就在轴承厂家属房,赶上老史中午吃饭,很简陋的伙食。见春英来,老史忙说:“这扯不扯,你嫂子三班倒,我将就一口,要不再做点?”</p><p class="ql-block"> “人家吃完来的,”春英把钱递给他,“好借好还呢!”</p><p class="ql-block"> “哎呀不着急,听说买卖挺好的,这就好!过几天还说领大伙去吃一顿呢!有钱咱不能花到外场去!”</p><p class="ql-block"> “那鬼都一个多月不回家了,说不上咋这么忙?大哥你得说说他了,我觉得不对劲儿。”</p><p class="ql-block"> “那个……”老史放下筷子,卷棵烟点上,“那个啥……我也没法问你,哪天,你嫂子……”</p><p class="ql-block"> “啥话你就说呗,你是我娘家哥,有啥不能说的呢?”春英帮他把碗筷捡下。回头觉得那话蹊跷,就推他一把。</p><p class="ql-block"> “唉,那我就说了,”老史不抬头,径自问,“哥问你,是你结婚前就……就子宫切除了吗?”</p><p class="ql-block"> “妈呀……谁说的呀?”春英突然失态了,“又是那个犊子,多损啊?……损秃噜皮了……”</p><p class="ql-block"> “就是啊,你嫂子也不信,我还把他骂了!”</p><p class="ql-block"> “咦……咦……”她抽抽搭搭的哭了起来。老史显得手足无措,只好说:“春英啊,哥要到点了,晚上哥去饭店找他,你看我咋收拾他,反了呢!”</p><p class="ql-block"> “哥,嗯呢,”春英擦着眼睛,“他生就骨头长就肉,就那玩意了!”</p><p class="ql-block">“走吧,老妹子,我带你一股路。”</p><p class="ql-block"> 坐在车后座上,春英反复的品味岳老疙瘩临走那一番话。</p><p class="ql-block"> 过完称,岳老疙瘩等着拿钱。春英并不着急,笑着问:“刚才听你这话是有什么事儿了?你就说呗,老嫂也不是外人儿!”春英心里犯了嘀咕,盯着他问。</p><p class="ql-block"> “不说了,说多了不好,钱给我我走。”说着一只脚已经迈出去了。春英脚一探把他截住:“不告诉我不给钱!”</p><p class="ql-block"> “嗨,我都这么说了你咋还不明白呢?”</p><p class="ql-block"> “不明白,我可虎了!”春英又把身子移到门口,意思是不说就不能放了你。他长叹一声:“唉,不得罪也得得罪了,还不是为了你一个家?你就晚上看看那小炕睡几个人吧?”</p><p class="ql-block"> 春英云里雾里,乱糟糟的脑袋里涌现出无数个画面,又一一否定了,再设想,再否定……一直捱到晚上,她决定夜静人深时去探班。</p><p class="ql-block"> 忙活一天,算来大大小小二十多桌。一把抓累得直倒气,小袁也塌架子了,娇喘吁吁。邱半截和二瞎子也都是忙里忙外,就着剩鱼,抓紧喝几口。</p><p class="ql-block"> “明天雇人啊,这一天顶两三天了。”邱半截放肆的嚷嚷。二瞎子说:“明儿个还让春英来吧,破烂那玩意收不收能咋的?”</p><p class="ql-block"> “那不行,绝对不行!”正在数钱的大成晃过来,“明天就能来两个人,一个服务员一个后厨,收破烂不能停!来来来,就你们喝了,让我和老爷子也整一口。袁儿呀,吃饭还回去!” </p><p class="ql-block"> (十三)</p><p class="ql-block"> 八十年代初期的大赉,仿佛成了世界贸易中心,男女老少都在拼命的做买卖。搞麻袋,倒药材,做苞米高粱大豆。一夜间全城骚动起来,人口中的总经理和董事长业务经理几乎占了一半。那时候产生一个颇有讽刺意味的名词,叫“对缝”。</p><p class="ql-block"> 王大奇是其中最霸气的一个,他瞧不起普通对缝的,去苏联搞边贸,给省外贸搞药材,开着212吉普车,能用麻袋往回拉钱。大赉镇人谁能和王大奇喝顿酒,那是一种炫耀。偏偏搞边贸的时候,岳老疙瘩靠上了大奇,在单位请长假去了满洲里。王大奇几个人过境了,岳老疙瘩因为没有办理护照,被截住了。他遥望着辽阔的苏维埃大地,欲哭无泪。努力的他背下来几个串珠般的地名,回来后宣传成功的访问了那几个城市。</p><p class="ql-block"> 这回恰好岳老疙瘩在路口遇到了大奇,就把嫩江春和一把抓的事儿说了,大奇让他骑车跟着他,几百米就到了。</p><p class="ql-block"> 正是下午空闲时间,大成正和小袁、一把抓吃饭。大成见有客人来,忙迎了上去:“来了哈!”</p><p class="ql-block"> “听说这儿来个高手?”王大奇光着头,被发蜡打得油汪汪的头发塑料壳般的套着。他穿着一套雅尔美西服,精光锃亮,脚上是一双法国的皮鞋,一脸乐不可支的问,“高到什么程度啊?”</p><p class="ql-block"> “这不是,”大成指着一把抓,“就是这老爷子!”</p><p class="ql-block"> “啊啊,久仰大名,”大奇递过一支三五烟,“来,老爷子赫赫有名!”</p><p class="ql-block"> “我不抽那烟,”一把抓抖过烟袋,“一辈子了,就这玩意儿扔不下!”</p><p class="ql-block"> 这时岳老疙瘩突突的进来了,一只脚踩在凳子上:“那个啥,大成啊,你知道这是啥人啊?王大奇你认识不?还不让座?啥玩意儿啊你?我铁哥们知不知道?”</p><p class="ql-block"> “哎呦呦,”大成急剧的拐了过来,“哎吆呵,这就是啊,怪不得呢?”</p><p class="ql-block"> “全鱼宴能做吧?”王大奇盯着小袁,却问一把抓。一把抓头也不抬:“你就说多少道吧?”</p><p class="ql-block"> “十来个人,咋好咋整。”他说着掏出钱票,点了二十张,往桌子上一放,“就照这些钱安排,不够再添,酒我自带!”</p><p class="ql-block"> “干啥啊能用这么多吗?,他能要吗?”岳老疙瘩急了,抢过那钱往回塞。大奇夺过又扔到桌子上,拽过岳老疙瘩:“走,老师傅,拜托了,明天下午四点啊!”</p><p class="ql-block"> 二百元?这是多大的款儿啊?那时候一顿酒席二十三十的就是顶尖的了。这二百元用什么做啊?一把抓也不淡定了,他想一会儿,吩咐大成,明天一早务必和邱半截去老北江挑鱼,大鳌花、黑鱼、牛尾巴郎、黄姑子、船钉子、麦穗子、葫芦子样样都必须新鲜。顺便要一桶老北江江心水。外加蛤蜊肉、江虾、哈什蚂子都要。</p><p class="ql-block"> 半夜,邱半截就骑着倒骑驴动身了。</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二瞎子和二牤子都来帮工,岳老疙瘩前屋后屋的指挥。一把抓吃了几片正痛片,喝足了茶,抽了几袋烟,然后把烟袋别到房梁上。这时规矩,厨子不能在灶间抽烟。</p><p class="ql-block"> 八点左右,邱半截就风尘仆仆的回来了,该办的全齐了。</p><p class="ql-block"> 上午把鱼该腌的用十多种料腌上,该过油的都过好了,该熬的汤都熬了。万事俱备,就等着那桌客人一到,马上操作。</p><p class="ql-block"> 王大奇请的客人果然不一般,有县长,有行长局长之类。个个器宇不凡,那姓张的县长迈着八字步,进屋要脱外套,岳老疙瘩冲过去给揭下来,挂到墙上。他看看桌,对方一共八个人,坐一张桌有点挤,便自作主张的指挥把两张方桌并在一起,再来十把椅子。又看看王大奇,发觉对方并没有安排自己坐的意思,就主动说:“诸位都坐,自我介绍一下啊,我叫岳东东,大奇三哥的兄弟啊!”</p><p class="ql-block"> 那边开始上菜了,第一道菜是生鱼。那是用嫩江的大黑鱼做的,选四五斤重的鱼去头去尾,剔除脊骨,专用背部肉切成片,恰到好处的切到鱼皮处,切罢,手扯着下部,横着用刀一片,一叠白肉片就齐齐的下来了。肉片放入清水泡着,再将鱼皮带鳞切碎,放入油锅炸酥。再捞出鱼肉攥干,放老白醋浸泡三分钟即捞出。</p><p class="ql-block">这边是焯好的绿豆芽,在客人入座的时候才能搅拌。用的料都是一把抓事先熬制好的,再浇上红艳艳的辣椒油,盐一定要放在最后。生鱼上了桌,大家看那颜色就是一片叫好声。</p><p class="ql-block"> 按照规矩,大厨是要出来打招呼的。一把抓真的过来了,他拱手作揖:“各位老大,在下一把抓今天给大家献丑了,客常来可修菜谱,吃好吃赖,大家多多担待啊!我回去忙了!”</p><p class="ql-block"> “慢着老师傅,我问一下,”王大奇笑着递给他一支烟,“我想问咱们嫩江什么鱼最好吃?”</p><p class="ql-block"> “这个呀,”一把抓呵呵的笑了,“要我说啊没鱼的鱼最好吃!”</p><p class="ql-block"> “哈哈,这老爷子有意思,没鱼的鱼咋做啊?”大奇觉得不可思议,谁知一把抓没说话,径自要回灶间,被张县长叫住了:“嚯,是你呀?当年月亮泡我当过副总指挥,吃过你做的鱼,陪省长啊!”</p><p class="ql-block"> “啊啊,”一把抓回过身来,“我真忘了!”</p><p class="ql-block"> “大名鼎鼎,大名鼎鼎啊!”张县长高兴极了,“能吃你做的鱼,有缘分啊!”</p><p class="ql-block"> 第二道菜是用大方盘上来的,里面是各种各样的煎鱼。大家眼前一亮:这鱼煎得,金黄透亮泛着红油,不光是尾鳍完整,连个破皮的地方都找不到。那是八样鱼,叫“八仙过海”,分别是白鱼、噘嘴岛子、鲫狗、麻鲢、船钉子、黄姑子、红尾、大白漂子,不用吃,光那颜色就足令人垂涎欲滴。迫不及待的送入口,果然引起一阵欢呼声,太不可思议了,这种奇异的清香是从哪里发出来的啊?怎么一样的鱼到人家手里一摆弄就不一样了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