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

春天

<p class="ql-block">  爹老了,再不复从前的利落精干,就连那两条一直在同龄人中引以为傲的“美国腿”也变得迟缓笨重,带不起他那两只加起来不足一斤重的棉鞋,走起路来刮得地面“呲呲啦啦”直响。</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最初的记忆里,爹和爷爷、大伯一起,给牲畜订蹄子,还有打铁。那时候家门前有一块空地,村里人将自家的骡马牵到那里,爹就迅速系好围裙、摆好凳几、拿着一些必须的工具开始了他的活计:固定、切割、订掌……不屑一支烟的功夫,那些来时还一瘸一拐的牲畜,在蹄子挨地的一刻,立刻就变得生龙活虎了,它们打着响鼻,摇着尾巴,“嘚啵嘚啵”跟着主人回家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等我稍大一些,爹转行做起了小买卖,印象中最清晰的是他的贩甘蔗。一天夜里,离家好多天的爹回来了,一起回来的还有满满一四轮甘蔗!那些甘蔗的末稍居然挂着绿绿的长长的叶子!它们跟市场上见到的那些很不一样,很神奇!很神气!!我们姊妹四人站在四轮边上兴奋地数着捆数,算着根数,但无论怎么样,都不能准确说出它的总数。爹笑眯眯地看着他的这堆早已垂涎三尺的儿女,从里面抽出“最甜”的那根递给了我们。是啊,家里卖甘蔗的那段时间多甜蜜啊,爱子如命的爹宁可少卖钱,也一定要让他缺少零嘴的孩子们过足了瘾。</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上三年级还是四年级的时候,爹承包了村里的窑厂,本地劳工不好找,爹就跟同村的叔叔一起去河南募工。这种事情比较麻烦,正常情况下也得一周或者十天左右,可是爹在离家仅两三天后的一个深夜回来了!,当我们从睡梦中醒来时,爹就坐在床边。</p><p class="ql-block"> “爹咋这么快就回来了?他走的时候不是说得些天才能回来,让我们在家好好听娘的话吗?”可是,这些问题不足以抵挡爹带回来的那个鼓鼓囊囊的帆布包产生的诱惑,因为我知道,里面一定有他专门给我们带回来的好吃的!果然,爹从包里一样一样地掏起来,再然后我们四个就腆着装满零食的肚皮进入了美好的梦乡。时隔多年,在我因为爹对我的暴脾气而与娘计较爹只跟两个姐姐和儿子亲时,娘才道出了原委:没良心的,你爹和你最亲了。那回去河南招工人,到那的第二天夜里,他梦见你被车撞死了。那会没有电话,没办法和家里联系,他一宿没睡,天蒙蒙亮就赶到车站买票回来了,看见你好好的,他才放下心又去了河南。你咋能说他不亲你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可能因为经营不善,又或许受到的教育不足以支撑这么大的排场,爹苦心经营的窑厂问题频出。被迫关闭时,家里欠了银行很多债务。也就是这个时期,一向不喜欢学习的哥哥也开始闹起辍学革命,不管爹妈怎么劝说,就是不去学校。爹急了,操起一根鞭子就抡过去,结结实实挨了几鞭子的哥哥受不了这份疼痛夺门而出,连滚带爬跑到离家门不远的一处土崖。这个土崖在我幼小的记忆里堪比一座山,因为似乎十个我穿在一起也没有它高。看到追上来的爹,哥纵身一跃跳了下去,爹也跟着跳下去了。那会应该是五六月份,田里吐穗的麦子长得很密很厚,哥身量轻一点事没有,可爹的脚踝骨折了,只能打着厚厚的石膏待在家里。哥也不闹了,乖乖捡起书包返回了学校。</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在此之前,也是在一个麦子即将成熟的季节,我也被爹修理了。小时候,家里有的似乎只是一日三餐,早上稀饭,中午面条,晚上要么稀饭要么是中午的剩饭。现在天天能够见到蒸炸煎煮在那时而言简直是天方夜谭,于是馋极了的我,开始打起了离家不到100米的那个李子园的主意。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我鼓足勇气,假借跟伙伴一起出去玩,然后偷偷地钻进了那块栽满李子树的麦田。正当我为自己的神不知鬼不觉得意的时候,二姐呼喊我的声音,穿透李子林,穿透麦田,穿进了我的耳朵,我赶忙缩下身子趴在田垄上,生怕被她发现。等周围安静的只剩下风声和虫鸣声时,我才蹑手蹑脚地退出李子园。沿途,我把藏在衣服里的李子“全”扔进了路边的草丛,在确定没有任何破绽之后,我一脸镇定地走进家门。爹就坐在院子里,他背对着高挂在院墙屋檐下的那个150瓦的灯泡坐着,硬是挡住了一大片灯泡放射出的灼人光亮,让我看不清他的表情。</p><p class="ql-block"> “你去哪了?”</p><p class="ql-block"> “我到丽萍家玩去了。”</p><p class="ql-block"> “看你衣服上的土,转过去,我看后面有没有。”</p><p class="ql-block"> 我很不以为然:“有土?我哪天身上没土过?”</p><p class="ql-block"> 可是就在转身的一刹那,一阵轻微的碰撞立刻使我慌张起来:上衣系在短裤里,刚才因为紧张,还有一小部分上衣还系在松紧带上没有掏出来,而里面,偏偏就卡着一个李子!就这样,我被罚站了近一个晚上,因为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被抱回床上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之后,爹又辗转做了一些营生,但似乎都没有什么成效。在我上中专的第二年,爹和娘带着必须的家具搬到了黄河滩,他们在那里承包了一大块地,开始种植芦笋、养猪、养羊……这期间,家里的光景依然惨淡,参加工作的我,用微薄的薪水贴补家用,仍然入不敷出。这样的日子过了近十年,直到我结婚的第四还是第五个年头,家里的芦笋地有了比较理想的收益,爹也回到村里再次开辟了新窑厂,开始了他的一千零一次创业。买地、平地、买设备、箍窑、招工人……这些事情耗资巨大,爹在其中所受的苦楚可想而知,要知道,那时的他已经接近花甲之年。世上有“苦尽甘来”这个词,自然也就有配受这个词的英雄人物。度过了最初那段无比艰难的日子,爹的窑厂终于良性运转并有了让人心动的收入。64岁那年,爹主动关闭了他的窑厂,准备颐养天年。可是年轻时无休止的超强度的劳作已经透支了他的身体,他双腿膝关节严重受损,必须进行手术。65岁那年,爹在运城地区医院做了双腿膝盖置换手术,用的是美国进口产品,因为医生说可以用20年。看到手术后健步如飞、谈笑风生的爹,我们如释重负,心里想着:爹的春天终于来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可是好景不长。年近七旬时,一向健谈的爹变得不爱说话了,我们不明就里向他问询时,他也常常显出极不耐烦的神色。渐渐的,我们去了便尽量少跟他说话,爹似乎并不在意这些,仍像往常一样要么睡觉,要么一个人静坐在家门口的台阶上。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2021年国庆节晚上九点多,嫂子打电话说爹病了,让我先到医院挂个号,他们正在来的路上。拍了CT,医生说除了之前轻微脑梗的老毛病,并没什么新发现,爹的这个症状在老年人群中是常见现象。在急诊室输了两天液,爹眩晕呕吐的症状明显好转,也能正常吃饭了,他就闹着要回家,说自己没事了。可是回家不到半个月,他又发病了,症状与之前如出一辙。在运城住院治疗一周以后,医生说:老爷子以后去哪都要有人跟着,因为他有可能会记不住回家的路。</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慢慢的,爹的症状越来越明显了。他真的开始记不清这许多条当年为了事业奔波时无数次走过的路!刻在脑子里倒背如流的儿子的手机号他记不住了!从手机通讯录里他也找不到他三个姑娘的电话了!今天中午接他去五老峰,走之前在我家吃了羊肉泡馍,到了晚上七点再问他中午在谁家吃的饭吃的什么饭时,他不记得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心疼!!为了我们操劳一辈子、辛苦一辈子的老父亲啊,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语言来表达此刻的心情!今天在过玻璃栈道时,爹看出我的害怕,一边说着这怕啥,一边紧紧牵着我的手,像小时候那样给我勇气,护我周全。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爹呀,是不是就算遗忘了全世界,您的心里依然还有四个模糊却又无法不去牵挂的身影啊?</p><p class="ql-block"> 写于2022·2·15夜</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