炉里灶里的火

且停居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22px;">炉里灶里的火</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b> 文/图 迦 南</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b></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最喜深秋、浅冬、早春,园里没有活了,院里也无事,也不是太冷,终于可以闲坐享受。就是烧起火,爬上热炕,喝着茶看书。眼睛累了,就转向窗外,看云朵、树梢、树杈上的喜鹊、邻家屋顶古朴的黑瓦。</b></p><p class="ql-block"><b> 此前,必是要在灶火前坐一会儿的,痴看着火的舞蹈,有些微的迷恋。</b></p><p class="ql-block"><b> 火,实是花朵一样好看,却比花要复杂。花就只是好看,只是温柔,让人只是爱,对火却是爱恨情仇都有了。爱恨情仇实在是一个滥俗的词组,我这样说是懒惰了,是想当然的推理,古来多少建筑,多少生命,多少植物,多少宝物,都毁于火舌,人对火不该是有仇有恨吗?但是没有呢,因为灾难结束它也没了,仇恨的附着物终究还是人,所以不是火麻烦,是人麻烦。人又有太多的需要,相生相克的都要有,金木水火土都不可缺,光明,熟食,温暖,金银铜铁,没有电之前,全靠火,这样的时刻,火有多么可爱。所以,到头来,人对火是“怕”与“爱”的矛盾。</b></p><p class="ql-block"><b> 更多的是爱吧。因为这是百姓一日连一日的生活,是开门立户油盐酱醋茶的基础。</b></p><p class="ql-block"><b> 一座空房子,肯定不是家,有人有家具有水,也不是家,有了火才算是像样的家,有热乎气,有浓墨般烟燻的痕迹,才是老百姓的日子,所以叫人间烟火。这是人类久远而来恒常不断的生活,是亲切、踏实的感觉,是一种滋味。此也是人间烟火的魅力,不然七仙女不会下凡。</b></p><p class="ql-block"><b><span class="ql-cursor"></span></b></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而人间烟火,实是炉里灶里的火。烧火,看火,也是我童少时代每日的功课。</b></p><p class="ql-block"><b> 彼时,一日三餐全靠灶里的火,每日傍晚,要另外烧起炉火取暖。锅灶连着炕,炉子连着火墙。做饭烧柴,取暖烧煤。灶火跳着舞,辟辟啪啪地响,有时火星迸出来,不是烫了手,就是在裤腿上留下一个豆大的窟窿,如果柴湿,又会嗞嗞地冒出水泡,极像糖浆,真想知道那是否是甜的。炉火起来是热烈的,轰隆隆的如火车跑过,被风抽着一直奔驰,让人心里有种莫名的欢快。于是,日子在奔跑,穷日子竟也是红火的气象。</b></p><p class="ql-block"><b> 也许这只是孩子的单纯的感觉,忧愁都被大人担着呢,而我也是成年后忆起一个冬日,才知道那时大人的难处。我十三岁,大弟十一岁,我们随母亲上山拉柴,白日在山里跑,积雪湿了棉鞋,傍晚返回的路上,鞋子又结了冰,所以晚饭后就把湿鞋放在灶口烤。母亲有事去邻居家,嘱我们看好鞋子,可是等她回来,大弟的一只鞋,内侧的鞋帮已烧没了。母亲气疯了,把我们全部推搡到院子里,关上了门。我们都吓得不敢出声,又都没有围巾帽子手套,就嘶嘶呵呵地仰头数星星。最后实在冷得受不了,我对受宠的小妹说:“你去看看咱妈在干啥。”小妹蹑着脚到窗口看了一眼,回来说:“咱妈在哭呢。”我这才敢走到窗口,于窗帘缝隙中,看到母亲坐在炕上擤鼻子。如此,我们觉得安全了,试着去开门,里面并没有闩上,便突鲁鲁一串悄悄进去,躲在另一间屋子里。第二天,母亲把那只残鞋带到她和父亲工作的社办橡胶厂,压上一片僵硬的胶皮鞋帮,大弟是这样过了那个冬天。</b></p><p class="ql-block"><b> 但我现在想起的,只是晶亮的繁星,是院里的窗影,是母亲的孤独饮泣。没有火。多么奇怪,我们从未恨母亲,从未恨过火。火如母亲。我们的母亲如火。做孩子真好,心地纯洁,所见毫无分别。当然也有孩子认为美好的东西,当然是吃。总是晚饭后,母亲会在灶膛的余烬中埋上几个土豆,过段时间取出来吃,比饭香。如果忘记了,二日早晨烧火时,那土豆都成了轻飘飘的黑球,就只余婉惜。我们小孩子还会把土豆切成片,摆在压着火的炉盖子上,烤熟了大家分着吃,绝对是孩子世界的共产主义。</b></p><p class="ql-block"><b><span class="ql-cursor"></span></b></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所以,我来山里一定要烧上火,一再复制这童年唯一的美味。细品那香气,原来是纯朴的香。只是炭火的热力,没有别的干预才会如此。现今的城市生活,锅灶是燃气灶,燃料是花钱买的煤气或天燃气,火苗是淡淡的红,根部蓝幽幽,据说这蓝的部分温度更高,却是清冷的感觉。如果要长久炖点吃的,能把人心里的血炖出来。这干净的文明的生活,我们损失了许多东西,想必有得必须有失才平衡。而且,我们被文明挟持着不可回头,宁愿失去,宁愿追忆,宁愿怀旧。</b></p><p class="ql-block"><b> 怀旧的结果是莫名的满足,是亲切与安详。</b></p><p class="ql-block"><b> 望着那火,我总试图要看穿它,又怎能看透!又如蒙昧无知的人,对它无法理解。明明是看得见的绸缎般的缠绕与柔软,却不可触摸,力量无敌,即便被收束在灶膛里,它仍是那种混沌蒙昧的表情,带有洪荒世界的蛮力。但就是在洪荒时代,它也是后来者,中国神话说它是燧人氏钻木而来,西方神话说是普罗米修斯从太阳神阿波罗那里盗来送给人类的。到底是人类的创造,还是神所具有,在人类是断不清的官司,可中国神话又说燧人氏取火是受了雷击枯木起火的启发,算不算神示呢?而且造物者早就有预见地准备好了它的克星——水。造物者什么都知道。人的聪明在于善用,能将这洪荒的力量收到一个小小的空间里,化为一种柔情,也算伟大。于是,火烧过的食物总是最好吃的,因为里面有特殊的能量吧。我是因为怀旧,每次等火烧尽了,待炭火半冷,把土豆或红薯埋进去,才爬上热炕。</b></p><p class="ql-block"><b><span class="ql-cursor"></span></b></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然而我最喜欢的还是炉火,因为炉子脱离了油腻区,因为可以围炉,上面烧着一壶水,咕咕冒着气,人坐在旁边,更暖更放松。所以,山居里必须要有炉子。小时家里的炉子是砖砌的,我没有这本事,先是从朋友处借来一个铁炉,因为没有煤,炉箅子缝隙宽,烧柴往下漏,便用废旧铁桶自制了一个简易的炉子,插到单用来烧炕的灶口上,也把朋友送的旧铁壶坐上去,聊可一怀旧时的趣味。如果是晚上就更有意思了,我暂时还不能如愿。那是宜山先生的悠然时刻,他识字,务农,“为人不爱荣华富贵,生性纯茂冲远”,岁晚闲时,与家人围炉而坐,或嘻嘻然,或默默无一言,炉里烧煨着山芋,谁说不是一种幸福。而宜山到底是先生,于松静中,凭生所知的人事、文章、掌故,便卓有洞见,每每“心有所得,辄述诸口,命儿辈缮写存之,题曰《围炉夜话》。”</b></p><p class="ql-block"><b> 围炉的感觉古今一同,只是我没本事做“夜话”,只是欣叹古代乡村皆有文化深藏。而我儿时围炉,整个乡镇也找不出一本书。我同学的母亲是我们小学的校长,我去她家玩,也没见到一本书。如今我有了一些书,但我知道我还是没有文化。</b></p><p class="ql-block"><b><span class="ql-cursor"></span></b></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火,却是有文化讲究的,有神话传说,有拜火习俗,中国人小年那天,有人还记得要祭灶王爷。那其实不是“爱”与“怕”,是千百万年积累而来的尊崇,是敬畏。一种物质,让它有就有,让它无就无,你离不开它,又不敢疏忽,确是一种神奇,你除了敬畏,还能怎样呢?我父亲每年除夕都要重复一个与火有关的故事,话说他爷爷住在青岛乡下,有很多田地不算,还有一条大船,农闲时跑江浙做生意,一年的年关,船到青岛,他上岸办年货,遇到一个算命先生,嘱他务必除夕夜之前到家,否则有灾,但除夕那日白天,船近故乡,浅海结冰,家在眼前船却靠不了岸,只好返回青岛。那天半夜,家里有人出去祭祖,有人留下给灯笼换新罩子,不小心倒了蜡烛,起了大火,房子毁了,驴马熟了,从此家道败落。父亲的主要目的是炫耀祖上,当然也多有遗憾,最后是对“命”的感叹,他说现在想来那是天命之火。我说,这也是好事,因为如此,所以你家后来才是安全的贫下中农。他没有再说话。</b></p><p class="ql-block"><b> 父亲的话已经含有对火的臣服,可他大概不信我的话,他信的那个“命”是有局限的。更宽广的“命”是上天自有安排,包括火,包括炉里灶里的火,包括福祸对接。上天安排人于天地间称王,但也安排人不可大于天、大于地,不可自大到丢弃敬畏之心,人可以操弄火,但不可玩火忘火,我就是因为忘记燃气灶上的火,家里多次乌烟瘴气混合着焦糊气,过后还要满怀后怕,费时费力还锅灶本来面目。</b></p><p class="ql-block"><b> 所以,记忆力衰退唯一的好处,是有助于敬畏心的增强。此文一如既往,是在书房与厨房的紧张奔波中,断续而成。行文结束,恰是壬寅年的灯节,山里到处是红灯笼悠荡,城里到处是华灯铺展,一派民间生活的火热壮阔,虽是电光,也是火的传承。人就是如此,炉火灶火的实朴要有,又惦念着焰火灯火的华丽,十五之夜的街上,灯如海,人如流,我一向不喜热闹,但我理解看灯的人们,仿佛是到了那高于日常生活的繁华气氛中,才更能确认日子在欢欣地延续。</b></p><p class="ql-block"><b><span class="ql-cursor"></span></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