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永远是小时候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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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在书房读书，抬头舒展，总能看到一幅照片：我与你小时候的合影。

合影左面的你,圆圆的脑袋像个皮球，清澈双眼饱含天真，似乎想说又欲言又止。所有看过这照片的亲戚朋友、叔叔阿姨都过目称赏、念念不忘。

念念不忘，必有行动。人见人爱的你被王家抱抱李家走走刘家吃饭余家睡觉，人们认可你是精灵娃，当做小可爱，当成大玩具。

你以为我忘了？我清晰记忆。人这一生有些事适合收藏，适合回味，不能说、不能想，却永远不会忘。

我记得江西秋天的山景，一片片碧绿中间夹杂着金黄，层林尽染，寂静辽阔。绿是松木的本色，而红与褐色往往与秋果相关。你跟随我上山採毛栗子和野柿子，一人一只竹篮、一把剪刀。你捡拾绽开口的毛栗子，我去採绿色的果实。翻过一个个山头，越过一个个山坳，不到半天时间，每人满满一篮的成果让你兴奋不已。你意犹未尽地问，什么时候再过来採？

天真善良的你总爱问这问那，其实我心里特别喜欢你的问题，这是一个弟弟对兄长的信任。

初中时期，我在南京读书。一年寒假回赣过节，与小学同学聚会，晚上十一点多回到家，你竟然没有入睡，坐在床上等我。见我回去的第一句话：你怎么不带我？这一问让我内疚，一年就回来一次，怎么就没有想到带着你一起？

带着你玩的刻骨铭心的事情算是武汉那一次。我大学毕业前，你特地过来武汉。那时的你，一脸青春、浑身活力。一个人扛着几十斤重物从鲁巷走到我的宿舍，距离有两公里。我说有公交，你回答不累。住宿没去宾馆，你今天躺在这个同学空的床铺，明天又到另外寝室睡觉，充溢新奇、自得满足。所有同学都喜爱你的活泼和稚气。我们去磨山游览、去江边看景、吃热干面、品尝老通城豆皮以及瓦罐鸡汤。匆忙的四天、温馨的几日，最后送你回程到码头的时候，我第一次感觉做哥哥对弟弟的那种不舍之情，真想留下你多住一天。你回去后来信一份，诉说着对武汉游玩的开心喜爱，字里行间留存更多依恋，第一次感受着这般受到的关爱和作为弟弟的幸福。

只是，有多少爱可以重来？

2005年1月5日的一场车祸将你送进病房。从ICU探视出来，我想或许三个月最多半年，你一定会恢复健康，重新工作，因为我相信你健壮的体质。后来你转院上海仁济医院东院，待病情稳定，我乐观估计一年后你能正常行走。因为命运在你前35年的生活中一直扮演奇迹的角色，包括母亲怀你时候，曾经走上了手术台准备流产，可躺上台那一瞬突然停电，这一停加上随后革命生产任务的繁忙，你来到人世。再后来，你到上海浦东北蔡医院康复治疗，陪同你进入高压氧舱过程，我满怀信心，心里计算着有多少通过高压氧舱治愈的病例。

人在孤助无援时总相信上天、相信奇迹，相信因缘际会，相信你在不久的将来一定会苏醒、一定会站立。

一年两年、五年十年，奇迹没有出现，十一年十七年你依然躺在床上，动弹不了、坐立不起。

十七年里，我知道你在病床一直与命运抗争，我懂得你的不舍，了解你的毅力，明白你想说些什么。可是，受伤的大脑无法让你开口，只是吱吱呜呜说着只有最亲近的人才懂的语调。

陪护你最后几日，看着你一夜吸痰数十次，每次吸管伸进喉管，有时更需要压迫动作，我实在不忍心这种景象。我低头想，或许活着对你来说真是一种煎熬、一种折磨。

人活着就是含辛茹苦，在弥漫着消毒水和药味的陪护中我明了。

你生命的最后两天，中国女足绝世逆转获得亚洲杯冠军。我知道平时那个时候，你肯定坐在客厅的电视前邀朋友观赏，然后高呼击掌，兴奋地跳起来。是的，你不能跳了，但至少会欢呼雀跃、欢欣鼓舞。再往前，你也必然会欣赏北京冬奥会的开幕式，看张艺谋绝妙的构想、看各国运动员飒爽的英姿、看传递火炬的激动人心的一幕。

可惜，这一切都是虚幻。

当生的愿望与死的结局碰撞一起，当亲人的期盼与身体的抗争无法圆满，当生命的延续与器官的衰竭交汇碰面，命运有时候就是这般无情无义、无法逆转。

想到此，泪水夺眶而出，不能自己。

许多经历不能变成语言，也无法变成语言，一旦变成语言将会失去饱蘸感情的内容。

我们无力阻挡时间的流逝，也必将在某个时段与家人、与爱人生死相离。但死并非生的对立面，而是作为生的一部分延续永存。我们的任务，便是对名字的铭记、对感情的留存、对灵魂的延续。

在墓地，工作人员将碑文的式样打印出来，请家人核对：“生于一九七○年二月五日，卒于二○二二年二月八日”，这算是最后的告别书吗？

52个人世春秋你永远在父母的眼底，17个病床的冬夏你一直在妻儿、兄妹以及亲朋好友的注视中，35个四季更迭岁月你跃动在大家的生活里。再往后，你会去哪里？

远去的脸庞，孩子般安详。

你只是去到了一个我们未曾去过的地方，而那个地方就在我们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