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爷爷诞辰一百周年

俊采星驰

　　我大姨告诉我，在我小不点的时候，村里有人逗我：

——问我：你姓什么？

——我说：姓马。

——接着问：你爸姓什么？说这个问题的时候语调比较平缓，好像在铺垫什么。

——我说：也姓马。

——然后用一种不相信我能答出来的口气大声又问：那你爷爷姓什么？

——我果真不负众望地答出来：姓于。

然后在场的人全都哄堂大笑。他们并不知道在我幼小的心底里一直就认为：在牡丹江市区居住，有着革命背景的于姓爷爷奶奶就是我的爷爷奶奶。因为每年大年初三我爸都会带我去奶奶家过年的，奶奶还给我压岁钱呢。

当然，爷爷奶奶不是我的亲爷爷、亲奶奶，是我爸的姨和姨夫。1978年，在河北老家生活非常困难，我爸只身闯到牡丹江，投奔他从来没见过面的姨家，在爷爷奶奶的帮助下在牡丹江定居成家。我上高中的时候住在奶奶家，三年的朝夕相伴，三年的耳濡目染，听爷爷奶奶讲述以前的故事，深切感受爷爷奶奶平凡高尚的意志品格和一大家人浓浓地亲情，这是我一生的财富。

奶奶叫葛印萍，1925年阴历11月11日出生，今年97周岁，奶奶的娘家在河北省交河县阜城乡干河涯村（现属阜城县）。奶奶的母亲，也就是我的太姥姥姓杨（1961年正月初五病故，享年79岁）。奶奶兄弟姐妹6人，三个姐姐两个哥哥，她的大姐与其他弟妹是同父异母所生。

爷爷叫于耀泉，1922年阴历10月6日出生，2003年公历9月23日去世，享年81周岁。爷爷的老家在河北省阜城县城关乡党庄村（现属阜城镇），他的本名叫于茂堂。于耀泉这个名字是他为了从事革命地下工作在入党时自己取的化名，后来一直沿用。爷爷的父亲叫于保善，母亲姓马，爷爷兄弟姐妹四人，他的大哥叫于印堂，还有一个姐姐和一个妹妹。

党庄和干河涯两个村子紧挨着，中间隔着一条没有水的干河，在东北可以说成是一条沟。爷爷奶奶是1940年阴历6月27日结婚，真是太巧了，居然和我的生日是同一天。2000年，老两口钻石婚，儿女们为他们举办了盛大的庆祝家宴，四代同堂，非常热闹，也是目前我唯一见过的钻石婚。爷爷回忆说，结婚那天，他和奶奶都坐了轿子。爷爷奶奶养育了7个儿女，五女二男。孙辈有8人（孙女2人、外孙女2人、外孙4人），重孙辈现在有7人。每次家庭聚会，人都到齐的话，三桌是挺挤的，真是一大家子，蔚为壮观呀。

　　爷爷1929年开始启蒙上学，初中文化程度，参加革命前在家种地务农。1945年2月，爷爷在原冀南区阜东县第四区由于金台、张金池介绍加入中国共产党，在阜城县四区农办会小学当教员，掩护他的地下党身份。爷爷在老家当地从事革命工作，在阜城县的县志和党庄的村史上曾经是有记载的。爷爷1947年2月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在原冀南军区供给学校学习军队财务。1947年8月在桐柏军区先后任副排长、副指导员。爷爷说当时桐柏军区司令员是开国上将王宏坤，期间他见过赵紫阳。1948年在58军173师立小功一次。爷爷在部队一直从事后勤财务管理工作，当年一有战事，他们就组织马匹和骡子驮着各种物资转战各地。一次，炮声枪声很近很密，一匹驮着两大袋子银元的骡子受惊掉进河里冲走了。1948年4月，在湖北省随县三河店行军时，一个战士擦枪走火，子弹穿透了爷爷的左手腕，真是很危险。因为这件事，给予爷爷革命伤残军人待遇（三等甲级）。

　　后来爷爷随军南下到广州转到海军，在中南军区海军（1955年更名为南海舰队）后勤部财务处工作，1952年7月任副科长（正营职）。1955年9月30日，爷爷被授予海军大尉军衔，军衔一直留存。爷爷把军衔拿出来给我看了，是一杠四星。1956年3月1日，被授予解放奖章。爷爷的财务工作很专业，1953年12月在人民海军杂志发表了关于改进资金管理方面的文章。1954年初，部队还他调去黄埔军校当了三个月的教员。爷爷说他在广州期间还聆听过叶剑英元帅讲话。爷爷回忆，他的办公室外面的海棠花开的十分茂盛，他和同事时常在珠江游泳。老人家回忆起在广州的工作经历，总是笑的非常可爱。我能感觉到，那是他一生革命工作的高光时刻。2015年，我去广州，还特意去了黄埔军校旧址，看看爷爷当年工作过的地方。爷爷说，当时部队的食堂分为大灶、中灶和小灶。他是干部在中灶吃饭，奶奶带着孩子作为军属在大灶吃饭。大姑（1946年在老家出生，1956年被爷爷接到广州）在海军子弟校上小学，二姑（1951年1月在老家出生，1953年和奶奶到广州随军）在军区海鹰幼儿园，三姑（1955年）和四姑（1958年1月）都出生在广州。

　　1957年反右斗争扩大化，爷爷被错误批判。有人给他贴大字报，上面画他拿着算盘子算账。二姑回忆说：来抄家了，吓得她躲到床下不敢出来。虽然没有把他打成右派，但明确了对他“限制使用”。于是爷爷在部队待不下去了，申请转业回老家。1958年4月，却被安排去了黑龙江的赵光农场当农工。爷爷当即表示服从组织安排。奶奶说，一家人坐了七天七夜的大焖罐火车才到了黑龙江。1958年，在赵光农场摄制的电影《老兵新传》讲述的就是转业军人开发北大荒的故事，我想这就是当时为什么爷爷被安排去北大荒的历史背景。到1962年，南海舰队给爷爷发来文件，作出结论给予平反，让他回广州。按当时的情况爷爷没有回去。这件事对爷爷影响很大，一下子从军官变成了农工。自从爷爷被批判，他的父亲就十分担心害怕，不久就去世了。奶奶回忆，当年爷爷刚入党，每次回家，他的父亲就拿着板凳到村口去看着。鬼子炮楼离家有8里地，发现鬼子出来了，就赶紧跑回家告诉爷爷快点跑。爷爷说这些的时候都是风轻云淡，就像讲述别人的事儿一样，眼神写满了故事，脸上却不见风霜。

　　1959年，爷爷在勃利县铁路工程处任工会主席。1960年1月大叔出生在勃利县（大叔的阴历生日和奶奶是同一天）。1960年，爷爷回老家把老母亲和他大哥，还有他的大侄女接到了勃利县通天二林场定居生活。1960年，他的大侄子（于金昇）18岁就给结婚了，留在老家看家，留下他的小侄女陪她哥作伴。爷爷定期往老家给侄子寄钱，给予生活上的帮助，后来他大侄子在党庄村党支部任支委、会计。随后，爷爷的小侄子（于金中）和小侄女也分别来到勃利县。1961年公历4月24日，爷爷的母亲在勃利县病故，享年74岁。2008年，我回老家一次，特意去了金昇大爷家看看。金昇大爷一头白发，和我提起当年他叔、婶子对他的关爱，激动的流下眼泪。60年代，爷爷的大侄女病的挺重，就是住奶奶家照顾，爷爷给找了牡丹江医院的大夫治好了病。

1962年，爷爷工作调到林口铁路第四工程队任教育室主任。室内共三人，其中赵传韬负责技术教育工作，他后来成为了爷爷的挚友。1963年，铁路第四工程队被撤销，二人分开，失去联系。直到1972年二人在牡丹江文化广场召开的大会上相遇，此后二人便开始了长达三十余年的友情。在林口期间，爷爷对赵爷爷工作生活上关心帮助很大，可以说是患难见真情。爷爷去世后，赵爷爷和老伴过年过节会来探望奶奶。如今，赵爷爷年纪太大不方便下楼，他的老伴来看望奶奶。1963年老叔出生在林口县。

　　1964年4月，爷爷工作调到了牡丹江市。从此一家人在牡丹江市就定居下来了。1965年老姑出生在牡丹江。爷爷先后在基层多个部门工作——牡丹江铁路局生活段财务计划室主任、牡丹江市税务局驻桦林橡胶厂驻厂组组长；1968年11月到牡丹江镜泊湖五七干校下放劳动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在湖西五连任班长；从干校回来，先后任东风区（后改为东安区）纸制品厂革委会主任；东风区医院（现脑科医院）革委会主任、党总支书记；1972年12月起，先后任东风区新安街道办事处党总支书记；东风区政府民政科科长兼劳动调配站站长；1980年到东安区人大工作，任东安区人大常委会委员、办公室主任。1983年9月离休，享受副处级待遇。

　　在奶奶家住的时候，学习之余，和爷爷聊天，听他讲述革命历史，交流一些看法。我曾经问过爷爷，当年为什么加入共产党。爷爷说，他也是对当时社会不满，老百姓太苦了，认为只有跟着共产党才有希望。爷爷对党无比热爱，他说他的一切都是党给的，即使受到错误批判他也始终相信党，跟党走，从来没有为此有怨言。爷爷一直在基层工作，淡泊名利，从没有想过自己仕途发展。每每回忆牺牲的战友和革命年代的艰苦岁月，他觉得自己能迎来新中国已经是很好了。所以爷爷无论在什么岗位上都是勤勤恳恳，面对后来的一些不正之风，爷爷和我说：他从来没有贪污过公家一分钱，也从来没有浪费过公家一分钱。我想这就是一个老党员、老革命的底气。爷爷一生清正廉洁，大家回忆他在当民政科长的时候，有人找他办事，凡是来给送东西的，都被爷爷坚决拒绝。东安区只有四个人是在1955年被授予过大尉军衔，他还是抗战胜利前入党的。所以爷爷无论是在职还是离休后多次给入伍新兵和小学生进行革命传统和爱国主义教育讲座。在爷爷的影响下，大叔在单位表现好，一直都是先进，积极向党组织靠拢，在工厂入党。90年代初国有企业改革，大叔下岗，生活遇到了很大困难，但是他没有脱离党组织，按要求把党组织关系转到街道办事处，按时缴纳党费。2020年新冠病毒疫情发生，大叔主动到街道办事处捐款，献爱心。我和大叔接触很多，从来没有听他抱怨社会，他用自己勤劳的双手撑起自己的家。老叔1980年去瓦房店当兵，在部队入党，1983年复员后到造纸厂工作。几十年一直在生产一线三班倒，工作勤奋踏实，多次被评为优秀党员。老叔是毛主席的好战士，听到对毛主席有什么不实评论，他会急的。

　　爷爷奶奶把子女们紧紧地团结在一起，创造了让人羡慕的家庭氛围。1983年被牡丹江市委市政府评为五好家庭。现在一大家人每天都会在“一群鱼”的微信群里互动，各种晒。多年来无论是谁有什么大事小情，都是全家齐上阵，连我们这些身在其中的人都被感动了。从我记事起，每年大年初三都是在奶奶家过的。初三聚会已经成为老于家一大家子人的过年标配。从大姑结婚后，爷爷奶奶有了亲家就开始初三聚会了，到现在初三聚会已经有50几年的历史。只有在2020年春节由于疫情原因没有聚。今年初三聚会，我们这辈的兄弟姐妹大家说将来要把初三聚会继续接力传下去。爷爷在世的时候，每周日全家人都回来吃饺子，那时候20几人吃饺子，工程挺大，那得包多少饺子呀。奶奶和姑姑、婶子们包饺子、拌菜、炝花生，那饺子的味道让我至今难忘，太香了。爷爷和叔叔、姑夫们打牌，我们小辈的在旁边凑热闹。

这个大家庭这么团结和睦，源于爷爷奶奶老两口感情好，60多年风风雨雨相互扶持。在爷爷被错误批判的时候，奶奶明确表示，要陪爷爷回家种地，不在广州了，给予爷爷巨大的支持。奶奶在年轻时是当地的妇救会主任，以家庭为重，支持爷爷革命工作，就回家照顾公婆、孩子了，没有继续从事革命工作。爷爷奶奶对他们的父母，就是三个字“我负责”。在赵光农场的时候，爷爷的工资就少了，还有四个孩子，但也每月往老家给老人寄钱。我记得在奶奶家住的时候，二姑天天早上过来，给拿来熟食等好吃的。奶奶都给爷爷吃，爷爷就要分给奶奶一半，奶奶坚持不吃都留给爷爷，非常温馨有爱。老两口就是这么互相关心体贴。爷爷奶奶给子女创造了好家风，他们的子女都非常孝顺。奶奶今年97周岁了，精神矍铄，身体也好，90多岁了还能纫针呢，令人佩服呀。奶奶就是耳朵听力不太好，有时好忘事了。这都是我的姑姑叔叔们给照顾的好，自从爷爷去世，家里不离人，子女们比上班都准时，排好班照顾陪伴奶奶。每年老人过生日都是大姑给准备生日蛋糕，两个叔叔张罗全家聚会庆祝。看着姑姑们每天白天晚上轮班陪着奶奶，给老人洗脚、洗头、梳头……让我想起一句话：你养我大，我陪你老。老姑在微信朋友圈发过一句话，她说：我有老妈要我照顾，我很幸福。是呀，姑姑叔叔们都六七十岁了，特别是大姑75岁，二姑72岁了，回家还能叫妈，这是多么大的幸福呀。

　　小时候，我爸常常在家里讲他来到牡丹江的事儿。那时候河北老家很困难，我爸偷着跑了出来。1978年6月25日，天下着小雨，我爸在牡丹江下了火车饿的不行，在地上捡到了半个苹果吃。来之前，他只知道他的姨家在牡丹江，但他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他姨，也不知道在哪里住。出车站碰到了一个警察，打听于耀泉家在哪住。这个警察居然真知道，我爸一下火车就找到了。这事就是放到通讯发达的今天，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找人也是得大费周章，何况是40多年前，真是挺神奇的。我想或许冥冥之中注定我家和爷爷奶奶姑姑叔叔们的缘分。奶奶给我爸做了一大盆的面条吃，带着我爸，从里到外、从上到下买了新衣服。我爸他一个大小伙子非常能吃，可那个时候吃粮都是按人凭本定量，于是奶奶把家里的白面和别人家去换玉米面。那时候奶奶家住平房，面积小，只有大姑和二姑结婚了，睡觉都没地方，他得在地上搭铺。他在奶奶家住了八个月，也着实让爷爷发愁，怎么办呀。一次，爷爷在单位聊天时候，说起来这件事。他的一个姓付的同事说她父亲在郊区桦林镇公社当书记，如果愿意去农村，可以去桦林。于是我爸就去了桦林镇南沟村。小时候，我父母总吵架很凶。我姥姥告诉我：多亏了你的爷爷奶奶给压一压、管一管，她非常感谢这老两口。我姥姥高度评价爷爷奶奶帮理不帮亲。爷爷奶奶惦记人，时间长了，看我爸没来家，就让我大叔去桦林看看。我爸也总说他的姨和姨夫就像自己的老人一样。叔叔们也和我说，你爸和我们姊妹都是一样的。

1997年，我到牡丹江市里上高中，在奶奶家住了三年。当时奶奶家一家五口，住70多平方的房子，还得再加上我。晚上放学回来，奶奶都会给我留饭，当时她都70多岁了，非常不易呀。我现在在家也做饭，才知道多一个人吃饭是多麻烦，无论什么时候想起来这些我心里都是暖暖的，永远都不会忘记。自从我大学毕业工作后，过年过节和老人过生日我都要去看看老人家，表一点心意。有时也会带女儿去看奶奶，告诉孩子当年这些事儿。老两口非常重亲情，对老家的亲属的关心帮助的事儿很多，但从来不主动提这些事，就好像没发生过，更没有期望有什么回报。我听说这些事也都是当事人自己说的。爷爷去世前1个多月，他的大侄子从老家来牡丹江探望。走的时候，爷爷还委托侄子给老家的亲属带去钱，表示心意惦记。

　　爷爷奶奶生活非常简朴，克勤克俭。记得我陪爷爷去回民医院打针，爷爷骑自行车去医院。医生看到他就说：于老呀，冬天路滑，你骑车摔了可不得了，来回打车吧。爷爷笑呵呵地说，没事，骑的慢。爷爷是离休干部，当时他的工资还是比较高的，都快80岁了，但是几块钱的打车钱他都不舍得花。平时家里用水、电、气都很节约，剩菜剩饭也不能浪费。奶奶每天去早市买菜都是挑便宜的菜，几块钱一堆儿的。买回来，奶奶再花功夫收拾打理。奶奶每天劳作，做饭、买菜，打扫卫生……忙忙碌碌，是爷爷一生的贤内助。奶奶这么长寿健康和她的好脾气、好性格、好心态有很大关系。奶奶从来都是很温和，不急不躁，待人也总是笑呵呵的非常热情。而且奶奶特别聪明，她没上过学，但学东西快，能够与时俱进，和爷爷走南闯北，奶奶是见过大场面的。奶奶也出去做工贴补家用，60年代末在街道的组织下做一些缝纫的活儿。1970年在长安包装运输社当了五年的临时工。爷爷奶奶每天生活都很规律，早上四点多就起来，去人民公园走大圈，锻炼身体。爷爷上午会去人民公园打门球，下午写毛笔字，晚上坐在电视机前看革命战争题材的电视剧。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爷爷奶奶行为世范，忠孝传家。对党组织——忠；对父母——孝；对老伴——敬；对子女——爱；对亲友——善。像高山一样巍峨，扛起责任使命，像大海一样宽阔，包容世间坎坷，像明灯一样闪烁，照亮前进方向。爷爷离开我们已经19年了，今年是他的百年诞辰，儿女孙辈追忆往昔，深切缅怀老人家。想告诉爷爷：奶奶身体健康，一家人都越来越好，我们想您……

附记：奶奶于2022年12月28日15点40分（阴历腊月初六）安祥离世，享年97周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