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p><p class="ql-block"> 春节,我用曹县名吃烧牛肉招待我的一个同学,没想到他从来不吃牛肉,正如我从来不吃狗肉一样,这来源于一段痛苦的记忆。</p><p class="ql-block"> 1999年八月,在一个闷热得喘不过气的下午,我和父亲伫立在村口的水渠上,任凭汗水流过脚脖,淌进发烫的浮土里,目送黑牛。</p><p class="ql-block"> 黑牛一步三回头,时不时地长叫一声,在张一刀的强行牵引下一路西行,终究,它的身影消失在落日的余晖中,消失在我们目光模糊的视线中。</p><p class="ql-block"> 黑牛和我同岁,是一头不幸的牛!</p><p class="ql-block"> 1981年,联产承包责任制推行到我们村,生产队解体了,队里的资产分到各家各户。高骡大马壮驴犍牛分完了,老实巴交的父亲最后分到了一头年老的黑母牛,黑母牛带着一头孱弱的黑色小牛犊,小牛犊才三个月大。母亲嘴碎,埋怨父亲太老实,嘟嘟囔囔好几天:“人家的牲口是来干活的,这一老一少,你这是当老爷伺候的!”。父亲说:“吃亏就是赚便宜。晚几年小牛犊长大了,咱家就有了两头牛!”</p><p class="ql-block"> 然而,天不遂人愿。老黑牛来到我家不到一个月,就开始拉肚子,不到一周,骨肉如材,皮包骨头,站都站不稳,又得了肺炎。父亲找了兽医,打了针,吃了药,但老黑牛还是死了。</p><p class="ql-block"> 小黑牛还没有断奶,就成了孤儿,喂养小黑牛成了父母最头疼的事。</p><p class="ql-block"> 小黑牛浑身漆黑,只有鼻梁上一道竖立的雪白。它约一米高,虽然瘦弱,但两只眼睛却格外有神。父亲说:“这头小牛骨架宽大,体格清奇,四蹄结实,不要看它现在蔫儿吧唧的,长大后一定是个拉车拽犁扯石磙的好手!”</p><p class="ql-block"> 父亲多次到村里的饲养员家里详细询问养牛的方法,并把自己的床铺和被褥搬进牛圈里。为了增加营养,刚开始,母亲把玉米面、黑豆面用温开水和成糊糊,作为流食让黑牛当水喝。当时,粮食是非常金贵的,天天能吃饱,就是比较殷实的家庭了。为了预防黑牛拉肚子,父亲去水库边割来最有营养的黑麦草,晒干,铡成手指头宽的细草。然后把细草放在牛槽里,用温开水湿润,撒上麸皮拌匀。幸运的是小黑牛四个多月了,渐渐地能够独立进食。父亲搬条凳子坐在牛槽前,抽着旱烟,看着小黑牛吃几口草就甩一下头的样子,听着小黑牛咀嚼青草发出的“咯吱、咯吱”的美妙音乐,在昏暗的煤油灯下,脸上洋溢着幸福自足的笑容。</p> <p class="ql-block"> 冬天,父亲为了防止黑牛受到潮湿空气的侵袭,经常牵着它到田野里遛弯晒太阳;夏天,为了不让黑牛遭受炎热的困扰,天天给牛圈通风换气,并打扫得干干净净没有异味。</p><p class="ql-block"> 在父母精心伺候下, 黑牛健康成长。在它一岁多的时候,是个秋天,父亲决定请周师傅给黑牛穿鼻环,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控制力大无穷,脾气越来越倔强的黑牛。</p><p class="ql-block"> 穿鼻环的过程是残酷的。</p><p class="ql-block"> 在邻居的帮助下,父亲把牛头拉进一个V字形的枣树杈里,然后用绳子把牛头牢牢地捆绑在树杈上,牛头不能有丝毫动弹,嘴也张不开。周师傅左手紧紧地掐住牛鼻子,右手拿着一个筷子粗细的竹签子,照准位置,电光火石之间,竹签子已经从左鼻进,右鼻出来。殷红的鲜血瞬间滴答滴答流出来,黑牛疼得浑身发抖,四蹄蹬地。周师傅又迅速拿出一个黄铜鼻环,顺着伤口套在黑牛的鼻子上。最后,周师傅给黑牛涂抹上碘伏和消炎药,打了一针。周师傅洗了手,收了钱,整好工具包,临走时说:“七天后就好了。中间有啥问题,就去找我过来料料。”</p><p class="ql-block"> 黑牛受罪了,父亲非常心疼。给它吃金贵的玉米和豆饼,夜晚看着它。好歹,七天后黑牛一切正常,只是鼻子上多了一个被父亲控制的工具。</p><p class="ql-block"> 三年的时光,说长也短,正如父亲的预言,小黑牛已经出落成一头健壮漂亮的成年牛。</p><p class="ql-block"> 它已经有一米半高,身长两米多,体格匀称,四条腿健壮有力,走起路来“啪嗒、啪嗒”四平八稳,虎虎生威,特别是那条结实的尾巴,甩起来神气极了。黑牛浑身的毛发黑得发亮,两耳翘起,双目炯炯有神,嘴巴宽大,两只牛角像两只茁壮的芦笋,更增加了它的威严与勇敢。父亲经常把我放在牛背上,牵着它在院子里走一走,我调皮地用手拍打着牛背“驾——驾——驾——”,但威风十足的黑牛一点也不生气,还用头在父亲的身上蹭一蹭。</p><p class="ql-block"> 养牛是用来干活的,黑牛终究逃脱不了终身劳作的命运。</p><p class="ql-block"> 那年秋天,父亲请人打制了一套崭新的枣木牛梭子,挽上粗麻绳,套在它的肩上,准备开始拉犁耕地播种麦子了。</p><p class="ql-block"> 撒野惯了的黑牛怎么能受得了这种约束!父亲在后面扶住犁把手,母亲在前面拽住牛辔头。一开始它感觉到沉重,就是不往前走。母亲使劲往前拉鼻环,黑牛感到疼痛,它就尥蹶子,差点把母亲拱倒在地上,就是不拉犁。父亲气急败坏,就让母亲扶犁,自己使劲拽鼻环,让爷爷用鞭子抽打牛屁股。黑牛终于往前走了,但走路深一脚,浅一脚,身子左右摇摆。黑牛走不了直路,后面的犁子就走不直,无法耕地。</p><p class="ql-block"> 父亲无奈,只有先拉着黑牛在田地里练习走路,把路走得笔直。经过一段时间的训练,黑牛终于可以拉犁耕地了,并且进步很快。毕竟,黑牛是一头优良的公牛,力大无穷,到了父亲累得满头大汗要休息的时候,黑牛竟然还意犹未尽,轻松得很。有一次,我们村里举办耕地大赛,在黑牛和父亲的密切配合下,竟然获得了我村的犁地冠军,村里拿出八十斤黑豆作为对黑牛的奖励。</p><p class="ql-block"> 黑牛成了我家的重要一员,开始了它劳苦的一生。过年一开春,黑牛就一车一车把土粪肥拉到田地里;到了夏天,把成熟的麦子一车一车从田间拉到打谷场,然后套上石磙,一圈一圈又一圈轧麦子;入秋以后,把玉米、大豆等拉到家里,再套上犁子,把我家的十亩土地翻一遍,还要拉耧播种;冬天来了,黑牛可以多休息休息,但是,拉土,拉柴火也是经常干的。</p><p class="ql-block"> 父母疼爱黑牛,胜过疼我和弟弟。在黑牛的帮助下,我们家的庄稼年年大丰收,馍筐子里的黄面馍变成了白面膜。后来母亲说,黑牛最能干活的那十年,是我家最殷实、最幸福的一段时光。粮食吃不完,还有虽然不多的零花钱。</p> <p class="ql-block"> 到了1995年,黑牛已经15岁了,体力开始走下坡路,耕地拉车时,常常有力不从心的样子。同时,我家的光景也在走下坡路。奶奶因高血压引发偏瘫而卧床不起,爷爷的肺结核也日益严重,不久双双去世,看病发丧欠了债。接着,叔叔不争气,我未婚的婶子要退婚,父亲花钱托人好说歹说把她娶回了家,又欠了一屁股债。而我家的收入,就是父母种点棉花卖些钱,父亲作为石匠打些零工,母亲趁农闲给瓦厂干活挣些钱。黑牛,当然也过得比较艰辛。</p><p class="ql-block"> 那几年,我上高中,深切体会到生活的困苦和父母的艰辛。</p><p class="ql-block"> 那时候,农村几乎家家户户买了柴油机动三轮车,农耕机械化已经普及,但我家,那头日益年迈的黑牛,仍旧在不辞辛苦地劳作在田间地头坑坑洼洼的土路上。</p><p class="ql-block"> 就在磕磕绊绊的生活中,1999年我参加高考,考上了最末流的菏泽师专。菏泽师专以前学制2年,学费每年1200元。但当我接到通知书时傻眼了:学制三年,学费每年2400元。杂七杂八加起来,要一次性缴纳一万多元。这对我们这个家庭来讲,绝对是个大数字。</p><p class="ql-block"> 父母愁得不得了,但也不能让我不上学。父亲就骑着那辆铃铛不响浑身都响的老古董大金鹿自行车,带着母亲,不惧烈日酷暑、狂风暴雨,奔走在去亲戚邻居家借钱的道路上。</p><p class="ql-block"> 父母尝尽了世态炎凉,人情冷暖,钱没借到,还赔了礼物。最后,我的一位小学老师听到了消息,他掏干家底,倾其所有,借给我两千块钱,我的一个表姐夫实在看不下去,背着表姐给我们送来了一千块钱。开学的日子日益迫近,但学杂费还差将近三千元。</p><p class="ql-block"> 通知书上写得明白:不按时报道按自动放弃处理。</p><p class="ql-block"> 那天晚上,天气炎热,一丝风也没有,满天星斗。父亲脱了布鞋,垫在屁股下,坐在院子里抽旱烟。父亲沉默不言,只是“啪嗒啪嗒”地抽烟,烟头一明一暗,在夜色里格外诡异。</p><p class="ql-block"> “卖牛!”父亲一狠心,打破了沉闷,狠狠地把烟屁股扔在地上。</p><p class="ql-block"> 我和父亲,牵着黑牛,赶了五个集,也没把黑牛卖掉。在卖牛之前,父亲首先问人家买牛干什么。只要是买了杀牛卖肉的,给再高的价,父亲也会一口回绝。但买牛干活的人,首先让牛经济看看黑牛的牙口,就摇摇头走开了。</p><p class="ql-block"> 离开学还有三天,父亲非常着急!</p><p class="ql-block"> 父亲最后决定,把黑牛卖给邻村屠户张一刀,因为,张一刀杀牛技术娴熟,他杀牛,一刀下去,不管什么牛,保准在没有痛苦的前提下,死去!</p><p class="ql-block"> 那天晚上,父亲、母亲、我和弟弟,没有说一句话,因为闪现在我们面前的是黑牛与我们共同生活18年的朝朝暮暮,和一幅幅难忘的画面,这些都令我们心碎。</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母亲早早起床喂牛,草料里配上黑牛最爱吃的黑豆和玉米。那一天,母亲不断地给黑牛加饲料,黑牛吃了一生中最好最饱的一天的饲料。黑牛也沉默,安静地吃着。我和父亲在堂屋里沉默,都不忍心去牛棚。父亲一支一支地抽烟,不断地咳嗽,他喝了一缸子水,就扛着锄头下地去了。</p><p class="ql-block"> 傍晚,张一刀来了,付了钱,2100元。黑牛似乎知道了自己的命运,也接受了自己的命运,温顺地跟着张一刀走出了我家的大门,但它不断地回头,那目光,有留恋,有不舍,有痛苦与无奈……</p><p class="ql-block"> 这时候,我和父亲才醒过神来,我们走出大门,远远地跟着黑牛,走出村口。我和父亲站在村口水渠的高地上,紧跟着黑牛的身影!</p><p class="ql-block"> 我们清楚地看见,黑牛一步三回头,时不时地长叫一声,在张一刀的强行牵引下一路西行,终究,它的身影消失在落日的余晖中,消失在我们目光模糊的视线中。</p><p class="ql-block"> “黑牛那留恋、痛苦而无奈的目光,永远地根植在我的记忆里。我已经活了四十多年了,最让我愧疚的,就是黑牛,我最对不起的,也是那头黑牛。从此,我们全家有了一个心照而宣的约定:再也不吃牛肉。”</p> <p class="ql-block"> 我的同学讲到这里,已经是泪流满面。</p><p class="ql-block"> 谁没有曾经的忧伤?谁没有生活的不幸?谁没有痛苦的记忆?在人生这个无奈而又执著的道路上,时刻伴随着忧伤和痛苦,但正是因为有了这些,我们的生活才值得回味,值得咀嚼,而意味深长。</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