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蒂凡尼的早餐》：不想睡，不想死，只想到天际的草原上去漫游

半度微凉

《蒂凡尼的早餐》这本体量不大，但在文坛占据一席之地的传世之作，其中哪一处情节读后让人久久难忘，使得每提及这本书时，它就如指尖拂过读者你记忆的风铃，瞬间开始摇曳着叮咚不停？

很多读者可能与我一样，都会对女主郝莉坐在窗外防火梯上弹唱的那幕场景印象深刻。看过电影版的观众当然也知道，它已被六十余年的岁月长河沉淀为电影史册里最经典的桥段之一。

郝莉：A面放荡 B面纯洁的双面人生

郝莉还未满十九岁，四年前只身一人来到魔都纽约，靠与富人交际赖以生活。郝莉在“出太阳的日子，她就洗头发，然后同那只猫，一起坐在防火梯上弹吉他，等待头发晾干。我一听到吉他声，就悄悄走到窗口去听。”

借助文中叙述者“我”的视角，我们翻看到了郝莉内心那隐秘而纯洁的B面。

朝外袒露的A面，她是那个向往有朝一日，不再仅仅隔着蒂凡尼的橱窗张看珠宝的郝莉，是那个模糊了白天与黑夜的边界，辗转混迹在社会名流交际场上，舞动的裙裾犹如花朵儿般盛开的郝莉，也是那个在公寓举行party，被其他住户投诉“通宵达旦地招蜂引蝶危及街坊的安全及精神”的郝莉……然而，就像春上村树在序中说，郝莉“身上是那种惊世骇俗的奔放”，还有那“纯洁的放荡感”。

郝莉自述道，“我并不是说，我不要钱，也不要名。这是我追求的主要目标，我总有一天会达到目的；但是在达到的时候，我愿意自己还保持着自尊心。我希望有一天早上醒来在蒂凡尼吃早饭时，我仍旧是我。”其实，从郝莉的衣饰可以窥见她心灵的一角。她毫无妖娆而夸张的装束，总打扮修饰得整整齐齐，衣服都很朴素，却有一种高雅的气质，蓝色或灰色虽然浅淡，但她本人却闪耀着光芒。

所以在她的愿望达成清单里，不止有“像蒂凡尼那样的地方”，让她满足对富足安定生活的盼望，还有一处美丽新世界，那里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至亲爱人围绕身边，一起喂马劈柴、漫步原野。这是从小就失恃又失怙成为孤儿的郝莉，连睡梦里都会喃喃自语的憧憬。

因此郝莉她总会在奔腾的喧嚣中，掰开一段时间的缝隙，留给另一个自己探出头来自在地呼吸。那一时刻，她扔掉胶着脸上如面罩般的墨镜，让旋转的舞步暂时停摆，将关在心里的那匹野马放逐出来，松开缰绳使它挥蹄奔驰在旷野。

书里这样写道，栖息在窗外的梯上，她怀抱着一把吉他低吟浅唱，“唱得又粗哑又柔和的调子配上令人想起松林或草原的歌词。”其中一首歌，“不想睡，不想死，只想到天际的草原上去漫游……”似乎最对她的胃口，一直到暮霭轻笼，那歌声还在晚风中飘扬。郝莉仰望着天空的眼睛里面，有数颗星星在放出光彩。此时梯子化成一艘月亮船，自由自在地穿行于云朵之间，载着她降落在春风肆意徜徉的广阔草原。等待她的有张开怀抱的双臂，恣情奔跑的马蹄，还有荡漾着微波的白兰地……

那么，郝莉最终迎来了什么样的结局？作者并未在书中指明。一个“身上透着一种像早餐麦片那样的健康气息，一种像肥皂和柠檬那样的清洁”的女孩，相信人们谁都不愿看到她丧失了“纯洁的羽翼”，深陷在百乐门斑斓灯影的漩涡，慢慢被夜色吞噬。那样的结局会使苦难的人们不得不承认，不如任生活的淤泥没过挣扎的头顶。

而梦想的归宿郝莉是否已经找到？是“有着安静气氛和高贵气派，让心里不再感到发毛”的类似蒂凡尼的地方？还是终于与爱人携手踏足在那片伊甸园般的乐土，听耳边的风声和嘚嘚的马蹄任意东西？书中结尾同样没有给出答案。

郝莉还在旅行中

从纽约消失到巴西的郝莉，最后去哪里了呢？关注她的人没有抹去她的记忆，还在试图捕捉她的讯息。读者先看看郝莉的名片吧，或许从这一扇小小的窗口可以探望到她远去的足履。在外人眼中它显得那样的古怪不合常理，中间的字样是：“郝莉黛•戈莱特利小姐”，下面的角落上：“在旅行中”，浪漫随性而略微凄迷，简单四个字里却蕴藏着郝莉的身份密码。这张名片就是她在生命旅行途中铺开的一张地图，她漂泊流浪的足迹已经一一绘制上去。

不管在哪儿落脚，她的住所“永远有一种露营的气氛，没有一般常见的家具，什么都收拾好了，随时可以动身，就像一个罪犯心里明白警察已经盯在身后不远，因此只带一些随身衣物。”父母故去，手足离散，孤儿失爱的创伤深深烙印在幼童郝莉的精神上，孤独感和漂泊不安的情绪从此如血液渗透骨髓，像影子亦步亦趋，紧紧跟随。家是温暖而安全包裹着她的母体，郝莉曾经短暂居留却又被迫失去。她隐形的翅膀一生都在往家的方向拼命飞翔。

郝莉已经发生过三次出逃事件。从最南方的德克萨斯州，到西海岸的加利福利亚，再到东北部的纽约以及南美洲的巴西，每一次都是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每一次对命运出其不意的回击都不计输赢。她跳上单程列车的脚步没有一丝踯躅和犹疑，弱小的背影没有一次留恋的回转，把走过的路从此留在身后，延伸架构成她生命的一条条经络。

01.逃离马医家的未成年新娘

马医从德克萨斯州到郝莉公寓的突然造访，揭开了她从未向人提及的一段过去。他是来接不告而别离家出走的妻子郝莉回去的，五年来他终于打听到郝莉的消息。

郝莉与哥哥从寄养的人家逃出来，因饥饿藏到马医戈莱特利大夫家偷食东西，后被好心的大夫收留。在郝莉快到十四岁的时候，她答应了马医的求婚，做他的继任妻子。已四十多岁的马医一家人都很宠溺长胖以后标致、活泼又伶俐的郝莉，他为她训乌鸦，教她玩吉他，给她买杂志。

马医叙述说，“我认为，祸根就在这里。瞧那些装模作样的照片，读那些白日梦。她就这样走上了那条路。她一天比一天走得远：开始是走了一里再回家。后来是走两里再回家。终于有一天她就一直走下去。”他无意中开化了她的心智，却也打开了郝莉出逃的大门。郝莉与他的三观根本无法贴合一起。大夫的家只是一处经停的人生驿站，而不是安放她灵魂的家园。她的精神已经早于她的躯体开始流浪漂泊。

像那只野性发作飞走的乌鸦一样，郝莉并未因施予和圈养而被驯化，因为天空才是它的家。她这样劝告朋友贝尔，“千万别爱上野东西。要是你爱野东西，你最后只有抬头望着天空的份儿。”道不同难以为谋，她怕大夫眷恋的目光羁绊了她的翅膀，于是她选择义无反顾地离开，挥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

所以，当大夫认为她一定会后悔离家出走，而满怀期待和喜悦地出现在楼梯时，郝莉的反应却是“看到他就往回退缩，不像是吓坏了，而是像要缩进失望的硬壳中去。”郝莉是从不走回头路的。

02.好莱坞天空闪退的电影新星

郝莉从德克萨斯州的偏僻小山村逃到加利福利亚州，每天泡在西海岸圣安尼塔的赛马场。用心的读者可留意到，“马”在书中不时闪现。它是寓意着自由奔放的精神符号。马医丈夫医治好郝莉的肌体，却不能使她的心灵回春，她只有跨出围栏闯到外面的世界驰骋。

郝莉出众的容貌和青春灵动的气质吸引了好莱坞星探的视线，他们签约并精心改造她、打磨她，为她去口音、练法语、选角色，影坛上一颗新星正待冉冉升起，熠熠发光。甚至有受人尊敬的社会名人爱上她，要娶她回家。

然而就在一部电影开机的前夜，找不到郝莉人影的经纪人接到了郝莉来自纽约的长途电话，郝莉甩手不干直接爆炒了老板的鱿鱼，她扔掉戏服已经逃到几千里外的纽约。郝莉抽出了已踏进名利场的一只脚，她说那里不属于她扑腾的泥塘。崇尚自然、率性而活的郝莉，怎能忍耐自己的脸庞套上演员那逢场作戏的虚假面具呢？

正如郝莉自己所说，“我很明白自己永远成不了电影明星。我自己已经不再做梦了，却让他们还在继续做梦……既要做明星，又要有强烈的自尊心，这本来是可以同时做到的；但是实际上你却必须放弃自尊心，放弃得一点儿也不剩。”郝莉发出铮铮有声的誓言，“我希望有一天早上醒来在蒂凡尼吃早饭时，我仍旧是我。”著名的“蒂凡尼的早餐”，正由此而来。

“我到纽约来是因为我从来没有到过纽约……我不过是抓紧时间做一些提高自己的事……”在十五岁的郝莉眼里，那个辽阔的面积最大的都市，一定如海底一样蕴藏着令人神往的秘密，包容着逐梦人最浪漫不羁的想象。

03.挣脱警方视线出逃纽约的嫌疑犯

第三次出逃是从已经停留四年的纽约，漂洋过海逃到陌生遥远的国度巴西。与前几次不同的是，这是一场悲伤而迷茫的旅行，她的背囊里装满了梦想霓裳被撕碎后的骸骨。从此蒂凡尼橱窗的玻璃再也没有印照过她驻足停留的身影，江湖上只有她零星的传说偶尔溅起点点水花。

郝莉匆匆逃离纽约源于她惹上了麻烦，因牵连到一桩贩毒案中，她命运的多米诺骨牌一块接一块地迅速倒塌。

贩毒组织为达到与狱中老毒枭头目传递消息的目的，相中了郝莉的单纯善良和无畏无知，骗诱郝莉冒充侄女的身份每周四去监牢探视老头。蒙在鼓里的郝莉以为只是陪一个年迈孤寂的老人聊聊天透透气，顺便还可以获得一小笔生活费用，却不知背后暗潮汹涌，她被充当贩毒信息联系人。

被人精心摆入一盘棋局，扮演着过河卒子的角色，郝莉始终浑然不觉，甚至还很乐意承担探监的义务，“他是个感情脆弱、笃信zong jiao的人。一个可爱的老头儿 ”，贩毒案发郝莉被警方拘捕，经朋友保释后暂时脱离监禁。

岂知社会鞭子的毒打还在继续加剧，将郝莉好不容易搭建起来已初具家的雏形的模型，呼啦啦地瞬间摧毁成一堆凌乱不堪的碎片。

她的若泽，就是那个来自巴西的政治家爱人，她一心一意为他做羹汤、操持家务、努力练习葡萄牙语的男人，已经为他怀孕、幻想与他走进家庭殿堂并生一大群孩子的男人，因为惧怕自己羽毛的光泽会遭到郝莉嫌疑犯身份的威胁，这个懦弱的逃兵仓皇调转船头，将自己连同行李打包出局，连分手信都借他人之手转交给郝莉。“愿上帝永远与你和你的孩子同在……”那些用温情脉脉的糖衣包裹着的每一个字，都是狠狠掷向她的一包炸药。

曾经她也向这座城池张贴上她领地权属的标签，宣示过她火热的心声。那时它的躯体上还藏着天使吻过的痕迹。记得她与“我”漫步在布鲁克林桥上时，当远望开往海洋的船只，从燃烧的天际那悬崖般的摩天大楼之间驶过，她说，“以后，许多年许多年以后，这些船中会有一艘把我带回来，我和我的九个巴西孩子。因为他们一定要看一看这个，这些灯光，这条河——我爱纽约，即使纽约不是我的，一棵树，一条街，一幢房屋，因为我是属于它们的，它们也就属于我了。”

彼时她的住所虽然仍是一派露营的气氛，但“若泽能够使我笑得忘掉心里发毛的事”，她以为那应该就是家的模样，因此郝莉没有选择离开这个地方，继续流浪去寻觅家的方向。

是疾风骤雨的冲刷让这座城堡的满目疮痍显露无余，伪善、欺诈和背叛到处都在充斥弥漫，蒂凡尼的流光溢彩也亦真亦幻，人们戴着面具像戏台小丑在街头流窜。仰望曾经蔚蓝的天空，它似乎也正张开着大口，嘲笑那些被命运捉弄的人们。

“所谓家就是你感到自由自在的地方。我还在寻找。”在一个暴雨的鞭子无止无休不停抽打的下午，带着“我”送的那枚出门旅行者的守护神像章，还有原准备在每年结婚纪念日才打开的那瓶白兰地，郝莉逃离了纽约这座巨型牢笼，登上了飞往巴西的班机。尽管那里已没有了巴西爱人，但她“会采取同样坚定步伐经历人生，很少注意左边的悬崖峭壁。”

最后

敲完这篇《蒂凡尼的早餐》读书笔记，我就要与郝莉暂时道再见了，这段日子她与我相互陪伴，在落雪的夜晚，在清冽的早间，还有半梦半醒的灯前。为了与她遇见，我还特意打开喜马拉雅听书APP，她的声音就在耳畔低语呢喃。

细细地想来，郝莉并未离我们很远。她是活生生的人物，从书中正迎面走来，她与你我没有多大区别，身上有太阳的黑斑，也有沙砾的闪光点。当你焦虑不安，孤独无力感让你莫名抓狂时，郝莉熟悉的面容会出现在眼前，她与你倾心交谈，选择出发才会获得自由和渐渐强悍；当你为碎银几两每天慌慌张张，辗转难眠时，她说亲爱的别忘了誓言：我希望有一天早上醒来在蒂凡尼吃早饭时，我仍旧是我；当你没有力气跟着梦想的气球奔跑，而心生不如躺平的念头，她抱起吉他为你弹奏：“不想睡，不想死，只想到天际的草原上去漫游……”，接受风雨也许转机就在前端，别为自己留下遗憾。

村上春树说，在很多当时的"经典候补”经受不住岁月的考验，哧溜哧溜地顺坡滑落下去之后，《蒂凡尼的早餐》却稳稳当当地留存下来。它的故事世界在许许多多人心中扎下了根。读《蒂凡尼的早餐》再次加深我的感受，读书特别是读经典之作，真的不能爆炒，最好煨炖，在“咕嘟咕嘟”中那些文字散发出悠悠香气。那时我们的心，会像立春后泥土覆盖下的草种，感受到一种扑通扑通的欢喜。

二0二二年春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