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幸福</p><p class="ql-block">初春河岸柔软的杨柳树,初生的嫩芽鹅黄,如伞盖伸展开来,从一梢若有若无的浮云,到托举起连片的翠绿,渐渐合拢葱茏的绿荫,融进似海春光中。河岸的树荣枯,点缀着季节深浅,或多或少,身处于其中时,都不在眼里了。</p><p class="ql-block">恬静柔美的河水,在雨后涨满河道,石头在河道里滚动碰撞,发出咕隆咕隆的轰鸣,远远地就能听得到。晚上清晰的波浪,随着阵阵夜风,潮涌而来,浮动着馨香。</p><p class="ql-block">我喜欢秋天时,走进树林深处,凋零的霜叶芳香,随风摇曳。树叶渐黄时,踏上铺满落叶的林间,树叶碎了,在脚下发出悦耳的声息。林间没有路,树木散散地伫立着,像自然野生林。树干直直地耸立,戳向天空。在春季萌芽和秋季落叶时,树叶张开茬口呼吸,泌出怡人的芳香,那淡淡的苦味,像喝到三杯水时酽茶,浓醇通透。</p><p class="ql-block">秋季枯水期,河面变窄,河水清澈见底。河道瘦成了一条羊肠。河边岸上一眼泉水,汪汪地喷涌泉水,像锅里烧开的水翻滚。洗羊杂的匠人来到泉边,在秋凉似水,彻骨的泉水中,淘洗羊肚。</p><p class="ql-block">河滩空旷的林地,在风中喃喃细语,吸引了我。井台上的几个匠人,手里忙碌着不停,将沸水焯过的羊肚,浸到水中淘洗,羊肚网格状散开,荡漾柔波,像游动的水母。</p><p class="ql-block">每天如此,男人弯腰俯身,熟练地从水里捞出羊肚,平展摊在青石板上,女人屈膝蹲在井台上,用剪刀利索地划过羊肚,恰到好处地剔除面子上赘生的附着物,洗净的羊肚洁白,漂亮而诱人。</p><p class="ql-block">怎会有这么多羊肚,每天洗也洗不完。泉水哗哗地奔涌,翻腾起雪浪花。下午到了,渠埂上蹲坐着的匠人,将开水壶打开软木塞,往罐头瓶茶杯里倒水,一口馍就一口茶,吃得津津有味。我咽了咽口水,意识到饥肠辘辘。他们吃得津津有味,沉浸在其中,好像并没有看到我一样,我望着他们,不停地咽口水。</p><p class="ql-block">人们吃晌午的时间,我看见一个女孩在旁边,抱膝望着外边。耳边发梢间别着一朵野花。她转过脸来,真是漂亮极了!似曾相识的感觉,使我心里咯噔了一下。她不吃不喝,似乎心不在焉,不像那些阿姨,天生的泼辣开朗,她对眼前的一切,似乎根本不感兴趣。</p><p class="ql-block">那些心直口快的阿姨,吃饱喝足过后,一时高兴起来,顺手就近拽住身边的小伙子,抬起他的手臂和腿脚打夯,再搁在地上,直到手中起落的求饶声,带着绝望的哭腔,她们这才一块撒开手,笑得前仰后合,一溜烟跑开了。</p><p class="ql-block">笑得连骨头快要散了架,只有旁边的女孩无声无息,她对跟前开心玩耍的游戏,神情漠然,显得无动于衷,甚至不看一眼。每天下午的玩笑和戏耍,是在吃晌午的间隙,吃饱喝足后开始。而她却觉得无聊,没多大意思。她文静地坐在一旁,耳边发梢上别的野花,柔软地随风飘摆,像一帧映衬夕阳的剪影,走进我的眼帘。</p><p class="ql-block">我被河边这片幽静明媚的树林子牵引,神差鬼使般地躲闪在不远不近的地方,注视着他们的劳作,藏在树桩的眼睛像心怀好奇的潜望镜,总会远远地看到井台上的女孩,穿着灰底素花衬衣,抱膝凝视前方,一动不动坐着。像个线条流畅的雕塑。对面前这个可望不可即的剪影,使我呈现出无与伦比的好感。</p><p class="ql-block">想象填补了眼前赋予的空白。茫然四顾间,似什么都没发生,她只是坐在那儿,抱着双膝,怔怔地看着远处。脸上娴静表情的里,气定神闲,心无旁骛,她一动不动坐在那儿。</p><p class="ql-block">如果哪天没有见到她,我会感到心乱如麻,坐卧不宁,无端地发脾气,我意乱心烦的时候,不知道爱的感觉,悄然走进心扉。对这份奇妙的感受,我还没有做好准备,该以怎样的方式去接纳它的到来。</p><p class="ql-block">他们不明白,每天到这来的小伙子,是干啥来的。其中一位女子直起腰来,忽然看到了躲在树后的我。她戴着橡胶手套,手上滴答着水,叉在腰上喘息。起初有说有笑的她们,无意间看到我以后,笑意顿时凝固在脸上,现出好奇的表情。</p><p class="ql-block">他们停下手里的活,向我这边张望过来,看着我闯进了他们的世界,上上下下地打量我,这个不速之客。后来见我来了,她们转过身去,挤眉弄眼,互相递个眼神,好像在说:“呶,那臭小子又来了!”</p><p class="ql-block">蹑手蹑脚地走进树林子,我蹲在石堆后头,能看他们一下午。直到傍晚降临,黄昏消弭,晚霞在天边飞去。我才缓过神来,想起家来。起初我担心他们会发现我,后来我意识到,这份担心是多余的,甚至连顾虑也没必要。因为当他们腰困腿酸,只在脖颈疲乏时,才会直起身来,双手叉腰上,昂起头看看天空上飘过的云。继而砸砸后背,弯腰低头,继续淘洗羊肚。</p><p class="ql-block">这时除我之外,还有带着鸽哨的鹁鸽掠过头顶,时常光顾这片仿佛与世隔绝的丛林。从惊慌失措的眼神中,我读出了稍许陌生。也就这么一次,我见到那么大的泉水。没人看到我,根本没人看到!好像身体的密度不够,他们目光穿透过去,却看不到我。这让我黯然神伤,感到不无沮丧。</p><p class="ql-block">有一次我站起身,从石碓后边出来,踅摸着走上前,试着去靠近他们。心里怦怦地跳动着不停,青筋涨满额头,血管激荡太阳穴,紧张的心要跳出了嗓子眼。我咽了咽口水,干燥的舌根皴裂,皱巴巴地黏到一起。</p><p class="ql-block">我想象着去林子里,美妙的时光徘徊心头,久久难以忘怀。那年夏天,每天去扣响树林的门,给河水交付,那样我的一天好像才算完整。春和秋两季,林间清香弥漫,树枝接着撒落的阳光,趸续季节的呼吸。尤其在秋天,落叶味里混合着艾蒿香,叫人沉醉。闭上眼看得见的森林,我屏息闻到了艾蒿的气息,也没找到它们。</p><p class="ql-block">偶尔浮现我眼前的情景,金色树叶铺满的林荫道上,牵着一匹健硕的枣红马,我身穿黑皮夹克,棕褐色灯芯条绒裤,穿过浓阴匝地的林荫道。树叶在空中飘零,簌簌雪片般落下,纷纷掉落在身后。仿佛另一个世界。</p><p class="ql-block">脑海盘旋不去,我念念不忘,那个自己想成为的样子,只不过从未实现过。多年后,忘掉了河边的树林。那时候,我还没有一条像样的牛仔裤,可以撑得起来。</p><p class="ql-block">靠近泉水边,树下没有草。我走到了他们跟前,但是,发现他们还是没看到我。他们有说有笑,开心的脸上皱褶舒展,涂抹着灿烂的阳光。我伸过手去触碰,发现不是镜子里的景象,他们站在离我三步开外的对方,眼前真切。</p><p class="ql-block">“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你会再来看我吗?”索尔认真地问水生,水生一时间心里有点难过,不知道她怎么没头没脑会这样问他。他不知该如何回答,告诉她,我喜欢你,一天不见你,我会有多难过。</p><p class="ql-block">现在每个人都知道了,只有我一个人不知道。树林子横陈的卵石,浮出砂砾层外。树下面长着的稀稀落落的艾蒿,灰蒙蒙的连成一片,枯瘦纤细的茎叶,擎举着细碎的白色花朵,送来阵阵迷人的芳香。她很享受这样的时光,静谧的林带穿过的风儿,紧贴着脸轻柔抚面,凉爽怡人。</p><p class="ql-block">身心沉浸清新的气息,裹挟汩汩喷涌的井水,我来到树林深处,喜欢在那里坐一会,跟才认识不久的女孩闲聊。“小姑娘,你在这干什么?”我小心翼翼上前,跟她搭讪。</p><p class="ql-block">“你别这么叫我,哪来的小姑娘?我可不是小孩了。都十五岁了。他们都叫我索尔。”我眼前一亮,说:“索尔——真好听。”她莞尔一笑,对我说:“是嘛,我不觉得多好听。”我说:“是真的”,她哈哈笑了起来。“你笑起来,很好看。”</p><p class="ql-block">“你每天都会来吗?”是的。每天。“那是不用干活吗?”我放学后才来。我初中毕业,下学期就上高中了。“可真好。”这有啥好的!你洗羊肚子?不是,我来放鹅。水边不远处,是一群白鹅。羊杂洗干净后,下午收工回家。鹅候在水边,等待肉块漂来,一哄而上争抢嘴边的猎物。</p><p class="ql-block">你家的吗?嗯。是我家养的鹅,这有啥好看的?说着她垂下头,刘海顺滑地滑下来,盖住眉睫。这时,野花从耳边扑簌掉落下来。</p><p class="ql-block">她莞尔一笑,用两只手捋起刘海。捡起落在地上的野花,捻在指尖拨弄。深绛色的矢车菊,打蔫了的花瓣,在手里没精打采。“这有什么好看的,你为什么想知道我是谁?”索尔扭过脸去:“你还是告诉我,你第一次来的时候是怎样把我们吓了一跳的吧。”</p><p class="ql-block">我说这是真的么?索尔应道:“真的呗。”这里没有假的。咯咯咯,索尔笑了起来,像银铃般清脆悦耳。喏。这满地的石头,哪一个不真呀!索尔嫣然一笑,调皮地说道。水生搔着头皮,摸不着头脑。</p><p class="ql-block">你家住哪?在单子庄。你知道吗?听说过,捻毛线的匠人多。嗯,你知道得还不少。哈哈。你住哪?河滩花果园。有果子吗?我说有,杏子、巴梨。你能带我看电影吗?妈妈在我小时候在影院门前炒大豆。你见过没?那啥时候的事了?哈哈。我五岁。怎么啦?妈妈和小姨一起。妈妈告诉我的,在影院门前炒瓜子。</p><p class="ql-block">你叫啥名字?我叫水生。咋叫这么的名字?我娘给我起的。我生下来到现在,没看过电影。啊?我惊奇地啊了一声。这没什么,听觉还挺好。嗅觉也是。它们是我的眼睛。我能听得见花开的声音。白天晚上,对我来说都一样。可是美丽的一天,一望无边,人来人往你能记住我吗?索尔问水生,有些黯然神伤,水生无言以对。</p><p class="ql-block">“我怕醒来,在枕边没有你的影子。我的呼吸里有你的味道。”“我看见有个人,在那边。”索尔说,“那是我弟弟。好吧,现在我该回家了,时间不早了,我们要回家了,已经太晚了,家里人会着急的。你答应过,带我看电影,别忘了。”</p><p class="ql-block">有一天下午,可能是一个星期天,我去泉边时候却没有看见他们。井台上空无一人。水哗哗地淌着。我感到从未有过的孤独与凄清。后来我向住在跟前的人家打问,井台上的人呢,他们到哪去了,那些洗羊肚的人?</p><p class="ql-block">喔,他们呀,原来是他们。那些人去收麦子了!说着,那人仰起脖子,翘起下巴颌指着河对面。找他们干什么?他们收麦子去了……后缀夸张式地拖得老长,好像追他们的身影,将麦捆送到河的对岸。</p><p class="ql-block">河的对岸,是隆起的山地。不知道有没有麦子。我没有去过。但我感觉到他们不是一个庄子的。这边是城里,跨过河去,那边就到山里了。</p><p class="ql-block">我连着去林子里泉水边,几天没见到那些人。怅然若失地回来,心里闷闷不乐。想起那个人告诉我他们时,把“收——麦——子——”送到了河对岸。顺着方向看去,追着声音的落地处,是绵延起伏的凤凰山。</p><p class="ql-block">“我们还能见面吗?”你眼睛又看不见,我说。“可是,你能看见我啊。”索尔说,“我会不会与你相遇。我看不见你,因为你在我心里。看不见你,我心里都是你。不用看,我也知道你在爱着我。”</p><p class="ql-block">秋天很快过去了。我们还会在这的。但是你在吗?我越想竭力掩藏的心事,却逃不过索尔的眼睛。她说:“我没烦恼,只有开心。我敢发誓,我以你为光,谢谢你给我带来的快乐。”</p><p class="ql-block">“我能看见白天,分得清晚上,我从来没见过你之外的其他人。我不恨他们,我爱他们,父母给了我发肤血肉,我的爱来自他们,就像我爱他们。我没有痛苦,也感受不到,只有曾经有过又失去的东西,才会让人感到痛苦。父母感觉欠了我一辈子似的,但那只是个小小的意外。炕褥子点着了,性命无虞,发现及时,可眼睛却看不见了。”索尔抹开衣袖,臂弯里的伤疤鲜艳如花,如牡丹花开。</p><p class="ql-block">“我很高兴见到你,索尔。”“我们还有很多话要说呢。我要去看医生,他们平时忙得很。现在我想穿得好看一些。我不喜欢,可我这样做,是因为想还人情,你知道吗?尽管父母不一定领情,而我仍想这么做,并不想得到欢欣,再次欠下他们的人情。你想假如真的如你所愿,我感到自己欠的就太多了,那样的话势必叫自己背负情债,一直处于负累中。因此现在想看到的,才真是我所期待的结果。你看是不是,这样就再好不过了。”</p><p class="ql-block">索尔白皙的鼻梁上,长着浅棕褐色的雀斑。他不敢正视她的目光。他暗暗地赞叹,她的眼睛实在太美,忽闪忽闪地张翕,充满魅力,可惜她看不到这些。听到他富有磁性的嗓音,感觉他的心跳,说话时的香味。</p><p class="ql-block">索尔把水生当做见多识广的人,因为只有水生才看到了她,而且所有人把这当成理所当然时,索尔却忽然看到了他。“你可真是个有趣的家伙。”索尔心里想着,涌上心头的甜蜜,至少不让人厌烦。他不像那些人那样,只是为了自己才去爱她,他是因为喜欢才爱她。</p><p class="ql-block">“你无意间闯进我心里的那一天,点亮了我的心。那天你的出现,让我懂得了爱的意义。你来了又去,像来了又去的春天。牡丹花开了又落,明年还会再开。你却不会出现在那儿。”</p><p class="ql-block">“下个星期,你可能就见不到我了。”索尔抬头望着前面,这时从头顶上的天空,鹁鸽打着呼哨翻飞划过。“为什么?怎么啦?”水生看着索尔神秘兮兮的样子,感到迷惑不解。相处的时间,让他心驰神往,而美好的时光那么短暂,不知不觉间匆匆过去。</p><p class="ql-block">“爸爸带我去医院看眼睛……啥时候回来,也说不准,快的也得几个月,慢的话或许半年吧……医生说我能恢复视力的几率只有百分之一,即使希望很渺茫……并且结果对我来说或者都一样,但不管怎样,我都想试一试。我多想看你一眼。多想看见你。我仍然很希望能看到你,我第一眼想见的人,就是你。”</p><p class="ql-block">水生听到这儿,忍不住哭了。眼泪滚落到脸颊上,无声无息地落进嘴角,热热的泪水,有点咸。过了好长时间,鼻翼间弥漫着艾蒿馥郁的浓香。</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