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高楼下

那座山

立春，呼友三人，踏访响堂铺伏击战战场遗址。临出门，老父亲叮嘱：听上辈人讲，杨家山村后有一座“望高楼”，可以俯视整个战场，详情不知。 伏击战发生于1938年3月最后一日，距今80余载。此战，一二九师主力战果辉煌，其中焚毁日军军车达181辆，创抗战时期八路军单次战斗击毁日军军车数量最高纪录，为创建太行抗日根据地发挥了重要奠基作用。刘伯承称为“伏击战斗的典型范例之一”。许多老首长以日记、诗词、散文、回忆录等记之、赞之。徐向前元帅于抗日战争胜利40周年赋诗忆之。

响堂铺，古称“吾儿峪”，是河北涉县通往山西黎城邯长大道上最后一个村子。由此，平坦的涉县盆地陡然上升至地势险峻的东阳关。古邑涉县被誉为“秦晋之要冲”的要冲，太行八陉之滏口陉，均由此通过。响堂铺伏击战，虽以一村冠名，但战事所涉之村，含该村附近前宽嶂、后宽嶂、杨家山、江家庄、椿树岭等涉县村庄，亦包括山西黎城后峧村（古称后狄峪、狄子峪）。

身为涉县人，过去只闻伏击战名，不知伏击战事；近年稍知伏击战事，不知伏击战涉及所有村庄之故事，更不知伏击战直接指挥者徐向前指挥所所处村庄之位置。年前偶然得知，指挥所设在山西黎城后峧村，仅与杨家山村一山之隔，离一二九师师部1940年移驻之赤岸村10多华里。几个山村相望又相隔，河北山西相连却相分，造化弄人，如此遮蔽了认知的时空。

一路之上，国省县乡诸多道路难阻踏访之热情，更有“望高楼”这个富有诗意的名字，增加了探寻的无穷兴趣。驱车千转百回，抵达杨家山村，未作过多停留，直接盘山而上，一气上达杨家山与后峧村地理分界之山脊线下。偶遇一队护树老人，散在坡上劳作。言道：岭后山西方向的高峰，即为“望高楼”。由于山路过于崎岖，只有放羊之人方辨路径，今人极少攀登。当年衣着单薄的战士们，即是沿着“望高楼”下山道，乘着五指不分的夜色，从后峧村进入杨家山一带伏击阵地。

真的有座“望高楼”啊？只是此“楼”非彼楼，而为山。山名为楼，亦是奇也！名曰望高，不知可设瞭敌岗哨？名为高楼，不知可有高阁建筑？正在思虑之际，友人惊呼“快看，快看！”山上坡下，峰前岭后，松柏成林，绿意盎然，杨家山村已掩没于大片大片的翠色之中。平日难见如此苍松翠柏构成的森林，心喜若狂，忘了思虑，先起诗意。

今日杨家翠色奇，松柏密布岭头低。
不闻枪炮声声震，只见农人忙绿植。

再抖精神，跃上岭头，众人回首远望，山下邯长大道方向，苍云横亘天际，群山游动如龙，壮阔、厚重之场景，让人置身历史长河中，陡升一股英雄气。目光回收，又见成排的松柏于乱石间根根挺立，恍如当年列阵战士一般。崖下土石，泛着红色的光晕，不知是否将士们当年血染而成。“战场”“战场”，心念之下，遥想徐帅曾于太行群峰之间，诱敌深入，葬敌火海，建立不世功勋，胸腹中不由得升腾起干云豪气，不由得联想80多年前敌我双方交战之惨烈，尤记一则八路军战士牙咬日本鬼子耳朵之文载，身心完全穿越到了上世纪初沧桑火红之岁月。

暮色苍云罩雪山，松柏列阵乱石间。
临风一树崖头立，恍似五台徐向前。

心头感慨，驻足良久，凭风吹脸，遥思故人，许久不得回转。及至友人频频呼唤，方才醒悟，动身迈足，急趋前行。三五十步，转过山头，哇，不曾想到，眼前视界豁然打开，分外明朗，一面悬挂于天地间的巨大画幕扑面而来，流云飞天之下，状若黄土高原的硕大山体之上，密布着层层叠叠的黄土窑洞，细若游丝的羊肠小径连缀其间。侵入眼里、鼻里、口里的黄土味儿，使人恍惚之中融入了画卷。

谁人画幕挂晴空，半是农家半是峰。
远近忽闻鸡犬叫，笑知迎面后峧行。

几声鸡啼犬吠，让人猛然惊醒。呵，是村不是画，如梦又如真，原来已入后峧村界。俯首观望，一条山路顺势而下，三绕两转，即达山谷之中的村口。过去翻山越岭往来杨家山与后峧村，如今山道宽可通车，已是十分方便。为了尽赏对面坡上的后峧村景，我和友人弃车移步，舍路翻山，踩踏余雪，缓慢前行。 旧时的梯田虽已荒废，但残雪冰冷，草枯枝败，也让脚下平添了“咯吱咯吱”的脆响。条条梯田，从山顶向下，布满整个山体，状若波涛，起伏连绵。沿途地堰，隔段伸展出数枝斑驳着褐色树皮的枝条，上面挑着的，是鸟嘴残留的凋零柿果，在寒风里愈发显得干瘪。压枝而摘的几枚柿果，未有人吃，怕涩。我尝了一颗，确实有一些涩，只留下一颗作此行纪念。想来，八路军将士血战太行，冰天雪地中缺衣少食，柿果肯定是他们的一种替代粮品。尤其伏击战打响的前一夜，3000余将士悄然埋伏在杨家山、前宽嶂、响堂铺一带山岭之上，等待着日军进入伏击圈。口袋里装着的，也许就是从山头树上摘下的柿果。

不觉间，下到了谷底，迎面遇上几位老者，争相问候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红紫的面庞上满是质朴的暖意。听说寻访八路军、徐向前故地，老者用山西土话，你言我语，轮番讲述，当年伏击战的战事，徐向前在村里的故事，战斗结束后日军飞机在村里丢下三颗炸弹的事。提到村上唤作“望高楼”的最高峰，个个迸发出奇特的神采，仰头竖指，喜眉怒目，言及古来多少战事牺牲其上、其周遭者众多。老者所指“望高楼”，四方齐整，坚壁十丈，鹤立于群峰之中。云出其上，鹰翔其腋，石缝间杂枝凌空伸展，浩荡风潮不绝入耳。问及登攀用时？老者告知，非时也，而是早已无路，今人不可攀越。闻听，既敬又憾，只得作罢。一行人遂于村里随心游览。

村头巷尾，石板铺就的街道闪烁着锃亮的光泽；门前墙角，黑色土缸里栽植了抗冻的绿植。农家院落粉饰一新，大门上的对联渲染着浓浓的新春气息。不经意发现，窑洞里竟阵阵传来青年男女的欢声笑语。原来，好多农家已成民宿。

呼朋寻访古山村，老叟争言八路军。
昔日土窑年少住，家家民宿对联新。

几个年轻人听得声响，出院而来，衣着光鲜，头发油亮，焕发着时代青年的气质。问其伏击战故事，多数茫然。个别言出爽直，又将川军抗击日军一事与徐向前指挥伏击战混为一谈。小路尽头的一家民宿，挂有首长驻扎木牌。问及年轻户主如何保护旧址窑洞？答曰：甚保护？我的房我作主！岁月流转，时事变迁，80年前战事，知者寥寥也为正常；满足新生活需求，旧房翻新也可理解。然，徐向前于此村之红色机缘，当世代传承；旧址于此村之宝贵遗产，当加重保护。 些许感怀，已到村部，高大砖石门楼在坡头之上显得愈发威严。一路走来的农家窑洞、千年古槐、抗战雕塑、红色墙报，如星光点点、曲曲折折、串点成线、联线为片，与村部汇集成一方抗战影视基地。好！县上还是“超前”了！一位村干部模样的人讲：过去的老房子腾空做了民宿，年轻人基本上搬入县城居住，小孩子们迁入县城就学，早已变成了“城里人”。

台阶上坐着的两个小女孩儿，面庞红润，眉眼清秀，是年关随爸妈回来探望爷爷奶奶的。问其对老村的印象，摇摇头，笑。头上时尚的发辫，也在风里张扬着笑。虽然生在后峧村，但明显已不识村里人，不知村里事，响堂铺伏击战和徐向前元帅于她们，更是一头雾水了。

村部相逢小姐妹，答言随父看爷亲。
幼时竹马农家女，长大不识庄里人。

我为小姐妹留了几张影，走开了。心底怅然，抑或怆然，不知。离开村时，回望“望高楼”这一响堂铺伏击战之历史见证，回望“望高楼”延绵而出的逶迤群山，回望与“望高楼”一山之隔的杨家山上空，心里涌发更多的感慨。他人如此，我又何尝不是如此？作为老区人，惭愧至极！发展之与老区，历史之与文化，像“望高楼”式的大山，重重压在心头。

坡上，传来牧羊人哼唱的太行民歌。我握起那枚留念的柿果，忽然间，感觉暖暖的，酥酥的，象要融化于手心里一般。放入口中，轻轻再咬，粗涩的味道竟没有了，换作一丝丝清浅的甘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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