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飞啊飞,——半农

半农

<p class="ql-block"> 雪花飞啊飞</p><p class="ql-block"> ——半农</p><p class="ql-block"> 大雪往往喜欢在月黑风高的夜晚疾急潜行。一夜暴雪,山村的画风忽然迥异。往日肌理可辩的奇峰峻岭有些模糊,有几分抽象。山林、田畴、村庄的地界被抹得无迹可寻,只见一大片的白,成为大写意画面中意味深长的留白。</p><p class="ql-block"> 大雪过后的早晨,时钟也仿佛被封住,山村迟迟不愿醒来。已近小晌午,才听到几声懒洋洋的鸡鸣狗吠,各家各户的炊烟,沁过屋顶土瓦上厚厚的雪,渐次悠悠地升起来。随后,才有人开始清扫几乎堆到大门槛边的积雪,雪太厚,先得扫出几条干净的走道,如同标注的箭头,指向厨房、厕所、柴火堆几个支点。其实,屋后坎上的曾二爷爷起得很早,他一年四季从不睡早床,遇到这样的天气,他总是将袄褂披在身上,烧旺火塘里柴禾,撮一壶干净的雪吊着烧煮,然后就一直烤着裸露的前胸,待壶里水响过,开始从壶嘴里向外飞溅时,火塘烫灰里的土茶罐儿也早已烤烫,茶罐儿里的茶叶正发散着焦香,拉过烧得黑黑的炊壶,一股咆咆开水便准确无误地对着茶罐儿的敞口冲下去,只听到茶罐里“嗞”地一声,黄绿色的茶汁鼓着鱼眼般的泡就冒将出来,曾二爷爷赶快端起罐儿鼓着腮帮子猛吹一口气,生生地又将茶汁逼回罐儿里,一罐热茶下肚,外烤内暖,热气贴到了后背,曾二爷爷整个人就活泛了。</p><p class="ql-block"> 小时候,我总是盼望下雪,下大雪。不仅仅是因为一旦开始下大雪,往往距离过年就不远了。同时,下雪过后,我们就可以溜雪,开始是用板凳在大路上溜,溜过雪的路上明晃晃的,走路的人不敢抻脚,我们就要挨过路人的骂,挨大人的训斥。后来,找到一架立脚已钝磨成圆角的小梯子,中间钉一块窄长的木板,湾里几个年纪相仿的娃子一齐坐上去,在屋旁向门口坡地里滑去,百把米的滑行距离,一旦启动,风驰电掣,到了坡槽平地突然刹车,我们便一路蔸儿滚到雪地里,过瘾极了。但遇风舞雪飞,我们就莫名地兴奋,常常在雪中疯赶疾走,雪花钻进脖颈,微微凉,雪花,落在脸颊,温温热,真正的“雪来疯”。</p><p class="ql-block"> 我也偶尔在下雪过后跑到门口坎下华叔家串门,看华叔打草鞋、呼马棒。华叔是长年病号,大集体时代从未出过坡,曾经是生产队最大的缺粮户,所以很少有人过门。华婶是一个很慈系的人,华叔在外人看来总是一副愁苦的样子。华叔其实是一个很聪明的人,木活、篾活都没有学过,凡是家用器具无师自通,都会做,而且手下活儿极细,做出来又好看又好用。用一个类似于天蓬元帅兵器的物件,不过是五齿的,名曰“草鞋耙”的工具固定在一条木板凳上,腰上系一根绳,草鞋的股绳拉紧固定在耙与腰绳之间,用草绳、桐麻、布巾进行编织,一边织一边拿过手旁的木锤仔细地敲打,打出来的草鞋秀颀、耐穿又不磨脚,比起周围其他人打出来毛糙糙的,像长脚蜈蚣一样的草鞋,完全不在一个层级。不知怎么漏了风声,名声就传出去了,大队会计两次上门后提走了四双,说是上面领导点名要的,自然是免费的。华叔自制的马棒也俏皮,在旁边沟里挖的紫竹蔸,嘴子是从旧烟杆上撤换来的,以旧当新,马棒头的窝儿镶的铜皮,锃亮而又贴合,自己种的兰花烟用刨子刨成细丝,滴几滴菜油,用半新不旧的小铁盒装好。呼马棒时,左手端着马棒,右手拿着粗纸折叠的火煤子,先用右手中指与大拇指从盒里捻一缕烟丝轻轻一捻一团,就成了蓬松而有形的小烟泡,小心的轻按进烟窝里,然后用火煤子点燃,边点边深吸一口,看着烟窝儿里的烟泡泛着红光,这边鼻孔里便冲出来两道直直的烟雾,再一吸一吐,烟泡的灰烬便从烟窝里跳起来落到地上。我看过几次后,实在耐不住好奇与诱惑向华叔表示也想体验一下,他没答应,第二天,许是他看我态度比较诚恳而坚决,也或者是心软,便将呼过的马棒嘴儿用手一抹,递给我,再给我装上烟泡,边点火叫我赶快吸,一股浓烈的兰花烟气混合着微微的菜油香直冲脑门,顶住喉咙,差点换不过气来,我还是强忍着再吸一下,免强完成整个要令动作。首次体验不够完美,本以为可以跟着再来一次,华叔一把拿过马棒,嘴里说:“好汉三端,莽子紧干。”我怏怏地说:“好汉三端,才一端呢。”华叔闻言一笑,笑里带点狡黠,径自进屋了。此后,他在我眼里不再是外人总看到的那一副愁苦模样,偶尔还逗一逗我。</p><p class="ql-block"> 因为长时间才自理一次发,华叔浓密而又长长的头发向后抹去,便成了“大背头”,未经修饰的大络腮胡亦颇有型致,尤其手底下弄出来的物件儿,人见人爱,按现在说法应该是有点儿艺术家潜质的。</p><p class="ql-block"> 雪花在空中曼舞,被风追逐着跳跃着,片片飞起落下,疾疾徐徐,总是那么优雅。</p><p class="ql-block"> 再看大雪过后的山村,一片干干净净的银白,除了可以滑雪、扑雪娃、堆雪人……也为创作者们提供了广博的空间与免费的画版。鸡博士提笔就是一串维妙维肖的细竹叶。猫女士是画梅的高手,可谓步步梅花,落笔虽轻,梅花骨朵清晰,细腻而雅致。狗先生虽也画梅,往往跳来跳去,举止轻佻,不免捅坏了画纸,画面杂乱无章不成一统,只能归入“丑书丑画”之列。麻雀就不值一提了,它们叽叽喳喳品头论足凑热闹,却不敢动笔,只寻干净空地落脚。而我们一帮野娃子兴之所至乱写乱画,兴尽方休,反正不费笔墨,临了还检验一下雪的厚度,留下几串黄色的省略号供过路的家犬参详。</p><p class="ql-block"> 我记忆中最早的下雪场景是五岁时腊月,天气冷滴水成冰,天空中的雪花扬扬洒洒,地上的雪越来越厚,时逢堂弟出生,母亲摇脚摆手一路小跑过去接生,我跟在后面。晃然间,都五十年了,堂弟的小儿子前年又上了川大。后来说起雪大像“筛糠”一般,我脑子里就会情景再现。</p><p class="ql-block"> 章伯是个有趣的人,也曾是老家屈指可数的文化人。写得一手好字,几十年来都是当地业务最过硬的会计,说话慢条斯理,从不吐一个脏字,更无粗鄙之言。他用词也很考究,别人说“还行,还好”,他说“尚可”;说“都行,都好”,他说“均可”;说“很行,很好”,他说“大可”。他连卷“枝子花”的土山烟都与众不同,大多数卷烟前粗后细,总是点燃后吊在嘴角,恶烟暴暴,像农户人家在田角沤烧“火粪”,烧着烧着就成了个豁口的喇叭。而他卷出来的烟仿佛是制作的一个小工艺品,细而长,极匀称,点燃后吸两口并不急于抽完,然后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的指缝根部夹着,但见一缕烟雾在指间缠绕不绝,加上五指修长,相得益彰,极有味道。</p><p class="ql-block"> 大抵是因为冬天下雪比较闲的缘故,我也记不清小时候下雪的天气里多少回在供销的柜台前听章伯“讲古粉今”,章伯“讲古粉今”形神兼备、情景交融,又对字眼儿讲究,所以逗人听,有感染力。</p><p class="ql-block"> 听多了东家长、西家短,“蛆喇子”打架、鬼拉人这些,忽然听到 “大雪纷纷落,乌鸦变白鹤……”之类的趣味故事,便觉甚妙。还听他讲垭上读过十二年长学的品先生常说一句:“刚刚才吃,肚中足饱”,讲品先生话极少,闷头干活,在坡里背草脚下打滑草滚人翻,爬起来扯过背杈用打杵砸个稀烂,每年总要换几个背杈。说是有一年在孙家寨修公路,品先生手被钢钎碾轧疼得不行,一下将钢钎八磅锤甩下了汪家河,不仅半个月的工日被扣光,还专门开会做了检讨。而且对“刚刚才吃,肚中足饱”这句于我当时认为颇有文意的句子,定性为病句,章伯逐字推敲后说病在重复累赘画蛇添足,令我佩服的不行。这也是我对文字需要推敲锤炼有了最初印象深刻的认识。当然,对于品先生砸背杈、甩钢钎八磅锤,随着年岁的增长,便懂得了成年人的气急败坏也是一种无奈,有时真的难以自控,大多数人都会经历,与文化高低有无没有半点关系。</p><p class="ql-block"> 最后一次见到章伯是在我十几岁的一个冬天。那天,章伯顶着漫天大雪来到供销社的柜台前,穿着一件褪色的军大衣,头上、肩上落满雪花,进门抖落了一些,眉毛上还粘着几片。章伯一直好点儿酒,身体憔悴了不少。胸前右侧的两排大衣扣子掉了两颗,还有一颗悬吊着在晃荡,大衣后面有雪水溶化的湿渍,应该是在来的路上摔了跤。章伯走近柜台,向营业员伸出一个指头,章伯这边从大衣口袋里摸出光亮透明的葡萄糖酒瓶搁上柜台,虽极其小心,手却明显有些抖,酒瓶上的皮丸盖像耳朵一样向上张着。因为章伯向来是先来二两热身,然后再打一斤带走,今天伸一根指头,营业员似懂非懂,便有些迟疑,等到章伯放好酒瓶,望向营业员时,营业员确认是先来一两方才动手。章伯这边喝了一小口,有些气喘,仿佛爬坡吃力似的,已无往日那般见酒神情气爽的状态和惬意。营业员将打好的酒瓶递过来,章伯拿过橡胶盖子,一时之间竟没按进去,往日可是右手巴掌一拍,皮丸一声脆响,包口严丝合缝。章伯慢慢地将一两酒喝完,似乎暖和了些,却无以往“讲古粉今”的兴致,摸了摸口袋里的酒瓶,便车身打回转了。过了十多天,听说正是下一场雪降落的那天,章伯走了。</p><p class="ql-block"> 华叔本是一个药罐子,在周围人眼里是会像雪片一样随时就化了的。可是,结果却应了一句俗话:“破罐子经得熬。”他熬过了周围所有的同龄人甚至年纪比他小的,在他88岁的冬腊换月大雪纷飞的早晨归去。</p><p class="ql-block"> 曾听老人们讲,五谷喂养的魂灵飞升时总有浊拙,有福的人若遇雪花飞舞,可搭载一程,雪花干净通透,雪花落处即安宁。雪花有些神秘,即使漫天飞雪,寻常人双手捧不住一片完整的雪花,一片雪花落地后再也无法分离出来。</p><p class="ql-block"> 雪花漫天飞舞、降落,有新的生命热烈地诞生,也有魂灵安静地归去。雪花来得潇洒,去不留痕,是使命也是宿命。看似都是六角棱的雪花,却无两片完全相同,如同我们人类。雪花是天空的浪漫,是大地的精灵,是水的诗意表达。</p><p class="ql-block"> 难以忘怀雪花飞舞的日子,看雪花飞啊飞,一如人生的平淡与精彩。</p> <p class="ql-block">  后记:( 本文中的“华叔”、“章伯”包括“曾二爷爷”、“品先生”的原型,都曾是我小时候最熟悉的人,我是以敬畏之心来描述他们,借雪花的温度和品格隐喻他们。他们有雪花的脆弱与平淡,也有雪花的纯粹与干净。每一片雪花都是有温度的,那些最普通最平凡小人物的人生,也许不为外人知,却依然是一道风景,或许他们并不知道,他们也曾经温暖过别人的人生。</p><p class="ql-block"> “ 看雪花飞啊飞,一如人生的平淡与精彩”。既是感慨他们,也是感慨我们自己。</p><p class="ql-block"> 我努力尝试想写出我眼中“雪花”的美丽与风采,惜乎力有不逮!感谢一直关注鼓励我的友友们!)[玫瑰][玫瑰][抱拳][抱拳]</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