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姑喊我吃蟹子 — 悼念敬爱的老姑宋春枝

宋元家

　 “当群，来家啖蟹子了……”小时候，老姑总是这样叫着我的乳名，喊我回家吃“嘟噜蟹”。如今，我已近古稀之年，可是老姑还常这样叫我去她家吃螃蟹。

我有三个姑姑，大姑宋惠玲、二姑宋恵贤，姊妹俩都己作古了。老姑原名叫宋恵君，“文革”时因怕涉嫌“四旧”，所以就改名为宋春枝了。1952年国庆节，经在大连麻纺厂工作的二姑夫介绍，老姑与他的工友郭传荣订婚，结婚后一直住在新开路附近的同仁街63号。多年后，老姑进入大连手表厂当工人，家也搬至景山小区了。

老姑进城后经常回娘家，记得我八九岁那年的一天，她领我去芦苇塘抓“嘟噜蟹”。我挽着裤腿光着小脚，学着老姑的样子猫腰在烂泥中掏蟹洞。看着半筐火柴盒大的“小铠甲”，我好奇地问为什么它叫“嘟噜蟹”？老姑形象地比喻说，当太阳公公出来了，它就瞪着两只眼，抱着两把钳子，一边吐着泡沫，一边嘟囔说:“嘟噜……嘟噜……”所以啊，它就叫“嘟噜蟹”了。

回到家后，老姑和我母亲一起煮“嘟噜蟹”，煮熟了就喊大伙赶快来吃蟹子。怕我扎着嘴，老姑先把那块方形蟹盖揭开后，又轻轻送入我嘴边，我一嘬盖内的蟹黄和蟹膏，舌尖立马就感受到了鲜溜溜、香喷喷的味道。

年轻时的老姑是美女

我上小学后，老姑特地从大连给我买来了新书包和铅笔等文具。每年放暑假时，老姑就让我到大连住几天，领我坐带大辫子的电车到动物园看猴子，还去傅家庄公园洗海澡，最后与二姑争着给我买回家的火车票。临走的那天中午，老姑花五分钱、一两粮票给我买了一根黄橙橙的油条。我头一次吃到这么香的油条，却不知道它叫什么？老姑告诉我说，它叫大果子。这是我一生中吃得最香的一次油条，至今想来还似口有余香。

1972年12月23日，我应征入伍了。出发那天傍晚，新兵都在20高中的大礼堂集结。得知住址后，老姑和表姐连夜买来黄纸包装的蛋糕，赶到世纪街为我送行，并再三嘱咐我不要想家，当个好兵。以后我每次回家探亲时，老姑家就成了“驿站”，她总是买来顶盖肥的螃蟹让我吃个够。

年轻时的老姑也浪漫

1981年5月27日，我母亲因患亚急性肝坏死病逝。得知噩耗后，我立即从宁波赶回了大连传染病医院。妻子告诉我说，老姑不怕被传染，天天来医院送饭，陪护母亲。在整个丧事处理过程中，老姑夫又一直忙前忙后。为此，父亲曾多次叮嘱我们兄妹说：“你老姑一家人对咱们有恩，你们走到哪儿也别忘了。”回部队前，我特地到老姑家告别，老姑悲伤地叹了一口气说：“你妈才53岁啊，还真不如让你奶奶先走了。”看我一时无语，老姑又摆着手自责道：“哎，俺真后悔啊，没能领你妈下一顿馆子。”说完，老姑转过身掩面而泣了。一个月后，奶奶也驾鹤西去了，老姑说这是母亲在九泉下不放心，把奶奶也给领走了。

1993年7月，我转业在大连安家了。从此，每逢年节，我都要到老姑家探望，老姑每次都催儿子买回螃蟹。我们一边吃着鲜香的螃蟹，一边品着美酒佳酿，一起唠着城子坦的故事。倦了我就躺在老姑的身边迷糊一觉，有时竟发出了阵阵鼾声，仿佛是在躺在自家的火炕上，守候在母亲的身旁。一次，我们参加完表妹儿子的婚礼，没提前打招呼就来到了老姑家。老姑立即吩咐儿子说，赶快去买蟹子，一定要在这儿吃晚饭。我搪塞说，中午都吃过了，市场都关门了，上哪儿去买蟹子？可是，老姑说什么也不依，硬是让儿子花高价买回几斤大飞蟹。最后吃不了了，硬是让我把飞蟹带回家。儿子似嫉妒地说：“平时哪舍得买这么贵的螃蟹？俺们这都是跟你沾光了。”

记得那天临走时，老姑悄悄扯了我的衣袖一下叮嘱说：“等你下次再来时，一定要提前给俺来个电话啊。”我问为什么？老姑笑着说：“好让俺多欢起一会儿啊。”听后，我心里酸楚楚的。

当年老姑与姑夫的订婚照片

1932年12月26日，老姑出生在皮口镇龙王庙梁屯，她是宋家上一代最小的女儿，既受到了家人的疼爱，又特别乐意为兄弟和姐姐们操心。平时如果谁家遇上了大事小情的，老姑总是牵挂在心，即是晚年腿脚不灵便了，她也总是打发儿女前去忙乎。因此，宋、郭两家的亲戚们，不论是穷还是富，都是老姑家的常客，从不缺从农村送来的猪肉、鸡蛋和玉米面等绿色食品。在我父亲的眼里，老姑简直就是“女神”。父亲曾对我说，他这一生中除了毛主席，最佩服的人就是三叔和老姑了。每当杀年猪时，如果是老姑或二姑不在场，即是我这个当儿子回来了也是多余的。父亲晚年时几乎每年春节都来大连探望他的两个妹妹，姑姑总是嘱咐儿女别忘了给红包。父亲九十大寿时，老姑不顾年迈，特地赶到庄河光荣院来祝寿，父亲乐得合不拢嘴。

　　那年过小年，父亲要杀年猪了，一定要请让老姑和二姑回城子坦。父亲赶着毛驴车到火车站接站，硬是让姊妹俩坐“驴吉普”回家。随着“嘚嘚”地驴蹄声，父亲竟然高兴地哼起了歌儿，听音调好似在唱“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老姑惊奇地说：“二姐，你快听啊，咱二哥还会唱歌儿？”父亲听后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嘿嘿”笑着。突然，从毛驴的右耳处传来一阵“嘀嘀……”响音，二姑似发现了新大陆，小声对老姑说：“老郭家的，你看毛驴的耳朵上，怎么还拴了个传呼机？”父亲笑着解释说：“这还是前些天前装电话时电话局赠送的，俺老儿嫌它太小了，就把它拴在了驴耳朵上，走到哪儿带着哪儿。俺也不认个字儿，只要到啖饭的点了，老儿就发信息，俺一听到‘嘀嘀’叫，就赶快回家啖饭喽。”老姑风趣地说：“二哥，你太有才了。”说完，姊妹俩又“嗄嗄＂地笑了，洋溢出了浓浓的兄妹情。

2011年11月17日，93岁的父亲在庄河医院病危，弥留之际他几次伸手比划着什么，可是等见到了特地从大连赶来的老姑后，他当晚就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老姑这辈子勤劳俭朴、善良助人、雍容大度，由此赢得了很好的口碑和尊敬。她搬过好几次家，走到哪儿都与邻居和睦相处，献出人间大爱。前年春节，才刑满释放的一个老邻居找上门来，进屋先是亲切地喊了一声“干妈”，接着就“扑嗵”地跪在地上，欲给老姑磕头。原来他是个孤儿，小时候长年受到了老姑母亲般的关爱，所以今天特地登门来谢恩。

　　像常人一样，老姑也有过苦恼，可是她非常豁达，想得开。1997年3月，老姑夫因病去世了，老姑经常拿出当年的结婚照片，一边细心地看着，一边喃喃自语：“你这个死鬼，怎么这样狠心啊，扔下一个人走了。”事后，老姑曾对我说：“自从你妈走了后，没人说话了，你爹就爬在猪圏墙上和猪俩说话，这些年他是怎么熬过来的啊？”

　　老姑没有上过学，可是说话风趣，常逗得众人捧腹大笑。“九·一三”，林彪乘坐“三叉戟”飞机摔死了，她对我母亲说，这林彪真是“彪”，都跑到蒙古了还带着三只鸡干什么？开展“批林批孔”运动后，她竟把“林彪效法孔老二克已复礼”听错了，在街道组织的批判会上发言说，林彪啊，还笑话孔老二隔吱妇女，没事干了，去隔吱人家妇女干什么？小组长纠正说，不是“隔吱妇女”，是“克已复礼”。还有一次，老姑听新闻说，陕西安监局长杨达才因带83块表名表被“双规”了。听后，她气愤地说，现在都讲“三个代表”了，他戴那么多手表干什么，俺钟表厂厂长还没戴过那么多的表了？

　　五一节上午，我和表弟吴斌又来到了老姑家。刚一进门，老姑就大声催问道：“蟹子买来了吗？”儿子故意逗她说：“没买，太贵了。”老姑信以为真，当即耷拉下了脸，厉声道：“快去买，俺有退休钱。”当看到满盆活蹦乱跳的“花盖”和“赤甲红”端来时，她的脸立马绽开了笑容，乐呵呵地说：“俺侄儿是城子坦人，来咱家没蟹子啖可不行。”午餐时，我们又吃上了“螯封嫩玉双双满，壳凸红脂块块香”的螃蟹，虽然老姑已经咬不动了，却哼起了《红梅赞》《地道战》等歌曲来助兴。当哼到《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时，她风趣地唱道：“他坚持了抗战八年多，为什么还不给我找老婆。他改善了人民生活，我一次娶了八个多……”幽默的歌声与螃蟹的鲜香融合在一起，给了我们两代人满满的幸福感。

父亲九十大寿时与老姑的合影

　　我看央视《回家吃饭》节目曾说，世界上最美的呼唤，就是妈妈叫你回家吃饭。那么，对我来说最亲切的呼唤，莫过于老姑喊我吃蟹子了。前些日子，表弟告诉我说，老姑患病住院了，我几次欲去探望，可是由于新冠疫情的阻挠，一直未能如愿，只能计划春节时再去老姑家问候，与表弟一起吃蟹子。可是，2023年1月6日06：24时，老姑因心肌衰竭去逝，享年91岁，噩耗传来，我悲痛欲绝，只能忍看宋氏家族的又一个时代落幕了。

1月8日8时，也就是三叔去世七周年的日子，老姑人生告别仪式在大连殡仪馆举行。我看到灵柜中的老姑很是安详，仍是那么慈祥可敬，总觉她老人家没有离去，仿佛还在喊我：“当群，来家啖蟹子了。”

　　五一节，笔者与老姑的合影

　　老姑一家的“全家福”

老姑遗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