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赫赫:憶周昔非先生

赫赫

<h3><font style="color: rgb(0, 0, 0);">回忆往往是略带痛楚的,然而我对周昔非先生的回忆多半是欢乐和感慨。我四五岁在父亲的启蒙下学习书法,在那时比赛中获些奖,常被邀去少年宫“接待外宾”作书法表演。也便在那时认识了周先生。一九八零年的样子,周老师应长春市少年宫之请给少儿讲书法,现在想来,那么一位大家站在少年宫的讲台上指授娃娃们学写字是多么的无奈!也如沈从文、启功等学者曾给小学生上课一样情状吧。那时记得先生讲过“永字八法”,但当时好奇的不是永字的八法,而是周先生的相貌。<br></font></h3> <h3><font style="color: rgb(255, 128, 0);">周昔非先生像<br></font></h3> <h3><font style="color: rgb(0, 0, 0);">周先生如鲁迅一样有着倔犟的头发而更加向上生长着,削瘦的面颊上贴着一块小㬵布。这两点使周先生相貌趋于符号化,有别于庸庸众人而显得卓然不群。</font></h3> <h3><font style="color: rgb(255, 128, 0);">五岁时的我长得像我儿子吧</font></h3> <h3><font style="color: rgb(255, 128, 0);">五岁时与孪生姐姐习书的照片</font></h3> <h3><font style="color: rgb(0, 0, 0);">那时虽很方便看他写字,但也觉得是难得的。而我有一次跑去少年宫后面的公园玩,错过了一次观赏的机会。很以为憾。回来后见周老师为我和姐姐书了一联:墨染三池水,笔下能生花。那幅字激励我们学书,一直挂在家里很长时间。他那一时期的大字行楷虽有郑孝胥的影子,但筋骨内含。晩年他在京的回顾展中也没有这种风格的字提供出来。</font></h3> <h3><font style="color: rgb(255, 128, 0);">墙上挂着的“墨染三池水,笔下能生花”的条幅</font></h3> <h3><font style="color: rgb(255, 128, 0);">我在看先生作草书</font></h3> <h3><font style="color: rgb(0, 0, 0);">先生执笔很低,仿佛笔尖是延伸了的神经末梢,敏感而富于变化,当时看不懂什么用笔之妙,只记得先生写完上几个字总要带出下一字的第一笔,然后再去蘸墨掭毫接下去写。让人感到气脉连贯,绵绵不断。母亲对周老师作草书深有印象,说只见他手腕翻转,一幅草书就写成了。</font></h3> <h3><font style="color: rgb(255, 128, 0);">周先生作书也称得上“刷字”,且风范很酷</font></h3> <h3><font style="color: rgb(0, 0, 0);">我儿时喜欢标新立异,曾高执笔于笔管顶部作草书,是受到先生批评的,那时我习行草和顔勤礼碑,姐姐习篆书和张猛龙。周老师认为姐姐的用笔扎实,能杀进去,入得了纸。儿时去古籍书店总能见到周先生,他告诉我习草一定要学《急就章》,可那时我对它兴趣全无,走了不少弯路。先生还送我一本《郑文公碑》,至今仍在我的书架上。</font></h3> <h3><font style="color: rgb(0, 0, 0);">那时写完字总要表演一段,我手舞足蹈的背诵《卖炭翁》,惹得老师们大笑。我得了第一方印章写完字便匆匆盖上,结果盖颠倒了,又逗得大家直笑。若干年后才知道我那印章是金中浩先生作的,姐姐那方是周老师作的。再后来听先生谈起他以前醉心赵之谦,我想大概就是那段岁月吧。</font></h3> <h3><font style="color: rgb(255, 128, 0);">我与姐姐的第一方名章</font></h3> <h3><font style="color: rgb(255, 128, 0);">此为周先生所作,父亲买的寿山石,印钮朴拙</font></h3> <h3><font style="color: rgb(255, 128, 0);">白文印面</font></h3> <h3><font style="color: rgb(0, 0, 0);">有一次见周老师用报纸写了许多大字铺在地上看,是给某单位题写的牌匾。他在看哪些不协调可需更换。真是严谨一丝不苟。如今他题写的许多匾额仍在长春,每次回乡路过都忍不住驻足停留欣赏。有人曾拿他与段成桂比较,说段写的招牌都赢利,他写得象大骨头棒都倒闭。那是玩笑语,但大骨棒的形容还真是贴切。</font></h3> <h3><font style="color: rgb(255, 128, 0);">图中在旁观看的自左至右:王赫赫、王甡甡、王丹丹、王晓红。被称为四王。王晓红有长春张海迪之称现在少年宫任教,王丹丹现仼吉师大美术系教授,后立者是鲁美毕业现为四川美院雕塑家李占洋。</font></h3> <h3><font style="color: rgb(0, 0, 0);">先生渐渐名望大了,只要吉林省的书法赛事一定能见到他的身影。他那时已是吉林省书协主席,那时可是凭真功夫的。有一次,南京陈大羽先生在长春展览。我也被安排接待现场表演,我写字时周老师就在旁观看,赞许我大有长进,说赫赫快成精了。还有一次活动,请周先生写三个字让我来临。先生写了“颜真卿”三字,我便临了,大家说真是一模一样。先生也很高兴。</font></h3> <h3><font style="color: rgb(255, 128, 0);">少年宫那时对石膏像还没感觉</font></h3> <h3><font style="color: rgb(255, 128, 0);">我看了周先生写草书也大受启发</font></h3> <h3><font style="color: rgb(0, 0, 0);">初中时我在吉林省博物馆搞了第一次的书法展,别人请周先生题辞。周先生书“艺无涯”三字以勉励我。那幅字挂在展厅进来的墙上。后来不知去向了。</font></h3> <h3><font style="color: rgb(0, 0, 0);">初高中好长一段时间与先生没有接触了。直到我上大二的时候,那年寒假,我携着所习的米字和一些作品敲开周老师家的门。周先生在红旗街的寓所我头一次去。进门是吃饭的小厅,右手便是周先生的书房。阳光满屋,靠窗放着桌子,先生坐在一个破旧且舒适的椅子上,背后紧靠着书架。书架怎能装下先生那么多的书呢,结果便是触目所及之处尽是书。那话怎么说的:秀才搬家尽是输。</font></h3> <h3><font style="color: rgb(255, 128, 0);">我上大二时写的字请先生批评的</font></h3> <h3><font style="color: rgb(0, 0, 0);">先生仔细看了我的临书。所以就从米芾谈起了。说米的伪迹很多,那夲《米芾书翰墨迹》是谢稚柳审定的,可以把它们看成是米芾的真迹。说到用笔、提按,刷字,何谓“八面出锋”,何谓“屋漏痕”。讲到学书要分清源与流,又讲晋人与唐人的区别等等。翻开我那年回来整理的笔记记得很详细。</font></h3> <h3><font style="color: rgb(255, 128, 0);">先生书弘毅二字赠我</font></h3> <h3><font style="color: rgb(0, 0, 0);">先生说现在一些人书法一味求新,新奇和别人不同,但不符合美、和谐的基本规律,是一种倒退。现在有几个能超越古人,连晚清几大家的高度都达不到。对碑而言,讲奇纵恣肆,是奇中正,不是用笔去追那些风雨残蚀后的花斑。好的作品高在于找不出规律。《兰亭》中横竖都无定法,一字的横与另外的横都不一样,有些人写顔,不管什么字,捺都是一种写法,其实颜捺变化很多。周先生回忆他青年时曾向罗继祖请教何为"起讫分明"?罗说“长春市还算你有些学问”。说到人物画,先生还是强调谢赫“骨法用笔”,说周思聡的画喜欢,说傅抱石的路子还可以发展。</font></h3> <h3><font style="color: rgb(0, 0, 0);">谈到篆刻,先生给我写了《十钟山房印举》、《说文解字》等书目。说那时他学吴昌硕,在临吴的一印时认为有一笔不合适就按己意改了一下,钤盖后发现就那笔别扭,则佩服吴结构上的严谨性。说:“有位年轻人叫刘彦湖,你认识吗?找我学过刻印,刻得好。”便拿出他刻的盖了出来给我看。又找出纸打了两方自刻的常用印,说“汝南日课”那方自己喜欢在线与线交接时故意切一下,表现金石味。但仍对自己的作品不很满意。先生还为我自制的印集题签,日后我则请刘彦湖老师补了跋。这种合璧算是有趣的事。</font></h3> <h3><font style="color: rgb(255, 128, 0);">周先生自刻堂号印“海天庐”</font></h3> <h3><font style="color: rgb(255, 128, 0);">刘彦湖刻“汝南私玺”</font></h3> <h3><font style="color: rgb(255, 128, 0);">周先生为我印谱题耑</font></h3> <h3><font style="color: rgb(255, 128, 0);">刘彦湖老师在地下室寓舍时为我写的跋</font></h3> <h3><font style="color: rgb(255, 128, 0);">刘彦湖老师跋尾</font></h3> <h3><font style="color: rgb(0, 0, 0);">之后,先生又谈了康里子山,沈尹默,白蕉,沈寐叟等人。让我回去好好研究沈寐叟。又说了吴镇与盛懋的典故。说到碑帖相融的问题,要看以谁为主。帖学的碑学的纯粹性也是可以,但多一种碑帖相溶的美又有何不好呢?便又拿了刘彦湖为他刻的“汝南私玺”和我说,你看这又有书卷气又有金石气,在治印上可以多请教刘彦湖。又聊了些别的,印象最深的是他说现在自己是“老三陪”,有些领导不懂装懂。</font></h3> <h3><font style="color: rgb(255, 128, 0);">周先生书联赠余</font></h3> <h3><font style="color: rgb(0, 0, 0);">先生整理了让书堆满的桌子,从笔洗中泡了的几枝秃笔中拣了一枝,在砚台上蘸饱墨,为我书了一联。正是苏东坡的句子:端庄杂流丽,刚健含婀娜。显然是回答了我对碑帖相融的提问。点画拂掠,峻拔开张,那正代表先生成熟的风格。这幅字直到我搬家后才与薛永年先生的字一并裱好挂在一起。因为薛先生在长春工作时与周先生有旧,应是惺惺相惜的。</font></h3> <h3><font style="color: rgb(255, 128, 0);">薛先生书“公望草堂”与周先生挂在一处</font></h3> <h3><font style="color: rgb(0, 0, 0);">周老师又用麻纸给我写了“弘毅”二字。似意犹未尽,又写了草书给我看。陶渊明“少无适俗韵…”的下半段,边写边说自己草书放不开,有这一种吧。我看顿挫转折流留自如,大有平复以下至寐叟蘧常于公等诸贤的意思在,而又能揉合的那么自然。即是自己的又与经典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对我影响深刻。那天我真感如此意外地获得了这许多宝贝。</font></h3> <h3><font style="color: rgb(255, 128, 0);">周先生草书陶诗</font></h3> <h3><font style="color: rgb(0, 0, 0);">二零零六年,周老师首次来京举办书法展。开幕式那天,今日美术馆聚满了人。研讨会上许多专家的话也令先生思索。他始终认为自己还没到办展的时候。有人问先生:“您认为现在活着的书家里谁写得最好?”先生笑着说:“象游泳一样,真正有学问的大书家都沉在下面没出来,不象我飘上来,下去,再飘上来,总是飘的。”展览期间先生看到我,还回忆我小时候站在椅子上写字的情景。又谈到王国维,说他明明懂,总说“不晓得”。还谈到《日出》里的陈白露,说闻一多评价这人物是“堕落中有灵性”。周老师还要抽空去访萨夲介,说是要了解齐白石的用笔。先生仍怀有一颗求学之心令我辈惭愧不已。惭愧也不止这些,需知那年我落寞于京,展览时竟连先生的集子也领不到的。</font></h3> <h3><font style="color: rgb(255, 128, 0);">河北教育出版社出的周昔非书法集</font></h3> <h3><font style="color: rgb(0, 0, 0);">先生在展览后四年逝世了。就葬在他题写的息园中。上次回长我还去陵前拜望过。汉白玉石碑上刻着他典型的“大骨头棒”字。那是文人桀傲耿介的风骨。先生的人品学问让我领略到什么才是真正的大家风范。</font></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