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的曹景行

卡佛的小屋

从朋友群里惊悉曹景行于2月11日辞世,享年75岁。心里有些难过。本来也没打算写点什么,对我来说一是忆文难写,对人既要公平又要理性,心情难过时很难做到,越是亲近的人越难写。二是到了我这个年龄,这类消息可以说越来越多,没法每听一次就写一篇。或许是昨晚朋友群里聊得多的缘故,晚上做梦居然梦见老曹,是当年的模样,依然是那般淡定从容,梦的内容记不得了,只知道与工作有关。既然如此,今早醒来决定还是写点什么吧,我和他之间的交往有很长的距离,对他的了解也很有限,仅仅是写我记忆中的碎碎片,写起来难度应该不会太大。<br><br> <br><br>我与他同事过几年,同处一个办公室,一同合作过一些文章,也合译出版过书。老曹和我是校友,他是老三届。我当时是室里最年轻的小字辈,他比我晚来几个月,好像是从历史所调到我们室的,所以他的办公桌就排在我后边,是最靠近门的位置。<br><br> <br><br>他给我的第一个印象就是老成持重,互相介绍时微微点个头算是打过招呼了。第二个印象就是与众不同。一般新鲜人刚到时都比较热情,喜欢寒暄套近乎,老曹却是不卑不亢不温不火,既不高傲也不卑谦,坚定沉着的目光里是很有底气的自信。我们室里大多是资深长辈,见到年轻一辈时,都是以小张小王等小字头作为称呼,唯有老曹是例外,他们都知道他的家世背景,他们都称他为老曹。<br><br> <br><br>老曹在我眼中是一部宏大的书卷,有些读得懂,有些是根本读不懂,还有一些是当时读不懂后来能读懂。他是一个很难描述的人,你说他低调吧,他多的是聚光灯下的大特写时刻,你说他高调吧,他不会就热门话题或高光时刻高调亮相或站队。说他是偶像或许有点过分,他还不至于让人看了脑子错乱地去崇拜,你说他不是偶像吧,有时候还真地很想学步他的模样,成为象他那样的人,但另些时候又很不想成为他那样的人,因为做到那样会太累,需要付出的实在太多。如果一定要找一个比喻的话,我觉得最恰当的就是将老曹比做高高的竹子,能屈能伸,恶劣的环境能生存,风水优良时能茁壮成长,顺时能与时俱进,逆时能风骨依存。老曹最让我敬佩的地方就是他具备一种凡事都能保持不执不舍的完美距离的能力:天空与大地、出世与入世、生人与熟人,个人与团体、争取与放弃……为人处事上既不抗拒也不屈就。景行行止,所里的老先生们会说曹景行和林行止在一起会构成一道美丽的风景,当时没想到这话后来还真地应验了。如今那道美丽的风光就定格在这个时代的记忆里。<br><br> <br><br>室里的老先生们不是坐班制,除了开会,平时办公室里只有我们几个小字辈。一开始我和老曹话并不多,我们都各做各的事,他很勤奋,每天都要阅读大量的东西,而且阅读速度飞快,一本书一下子就读完了。我对他充满好奇,主要想知道他都在读些什么书,看看大多数都与我们的专业无关,以非文学类为主,主题涉及社会科学各个领域,以西方读物为主。他每天都去外文资料室,借一大堆英文杂志和报纸,其中有华尔街日报和南华早报。看到他读,我也学步,但发现问题来了,他一气可以读好几份英文报纸,我却花了半百六十年地只读了一个版面,实在忍不住了就问他怎么读得这么快,他告诉我要学会快览,最好是读新闻,注重动词和名词,跳过虚词冠词,内容上关注事实跳过花絮,知道大致内容就行了,日子长了,词汇积累多了就水到渠成。大参考是他的必读物,每天都读,他读完我就问他借来也读一遍,碰到爆炸性新闻我们也会讨论交谈。他也读文学类作品,我读的书中有不少是看见他在读我也去借来读,时间长了,我们聊天也多了些,我就干脆直接问他哪些值得读哪些不值得,他会告诉我他的看法。再往下,连看哪部电影也要问问他,他说不好我就不看了。他姐姐曹蕾是上海译制片厂的明星演员,他有时也会参与翻译电影,有一阵他在翻译狄更斯的《尼古拉斯尼科尔贝》,碰到兴致高的时候,他还会说说译制厂里的内幕花絮。<br><br> <br><br>他英文打字一流,快过所里的专业打字员,他见我在看他怎么打字就边打边说:你也可以学打字。我问他打字这么快有没有什么窍门,他说第一眼睛千万不要看键盘,眼睛必须看打字的内容。第二要手脑并用,十个手指都要按规则放在指定的键上,千万不可以一手一个手指地囊括所有键。照着他的做法去学打字,果然效果神速,不到一个礼拜我也速度超过打字员了。<br><br><br>老曹也是一个很接地气的人,动手能力很强。有时碰到某些器具我不会摆弄时就求他帮忙,他一拨弄就行,他边做边笑着对一旁的其他同事说:“这种人(指我)一看就知道是家中最小的,从来不做家务事”。其实老曹自己也是家中的老幺,但他去黄山插队过很多年,所以生活能力极强。他有时也会谈黄山时的趣闻,印象最深的是他说有天早晨他在山上散步时遇见一个动物,看那样子是豹子,把他吓得不轻。问他是怎么逃出魔爪的,他说是运气,那家伙那天大概吃得很饱,懒得理他。他还常带女儿来室里玩,小女孩很漂亮很有灵气,也很懂事,像个小大人,会跟我们攀谈。有次她问我叫什么名字,我告诉她后她眼睛一亮说:我妈妈也叫莲,不过是草头莲,读音一样,写法不同。<br><br> <br><br>老曹兴趣广泛,尤其是在文学和音乐方面。有一段时间我们所里的年轻人都对刚刚开放的音乐着迷,那时没有网络没有下载,唯一的笨办法就是复制磁带。老曹路子比较宽,经常可以搞到不少古典音乐的原声带,我们就挨个地复制儿子版孙子版,然后拿回家尽情享受。老曹的兴趣不仅广泛,某些兴趣已精深到行家里手的级别,尤其是茶 ,老曹对种茶、采茶、制茶、如何规定茶的时段和级别、用何种水何种温度何种茶具泡何种茶等等,都有精致详实的研究和见解。碰到新茶出来的时候,老曹也会与我分享。老曹是个慷慨的人,但在茶的分享上,他是看人的,他只对他认为真正喜欢茶的人分享,他曾说过,把好茶给不会喝茶的人喝是件非常扫兴的事。<br><br> <br><br>我和老曹尽管是校友,而且都是文革后考上大学,但社交上却没有太多的交集。也许是年龄相差十几岁的缘故,当时院里复旦帮的阵营可以说是最大的,但年龄小的是一群,年龄大的是另一群,两者间的活动没有交集。我只知道他人脉极广,来室里找他的人络绎不绝。老曹不爱管别人的闲事,但看见人家真地有困难,也会主动帮忙。那个时代手机还没发明出来,固定电话也是稀有之物,家中没有点级别的人家多数是装不到电话的。我算幸运,室里有一个固定电话,离我的办公桌很近。电话是为了方便大家联系公务,但事实上公务只占了一半,其余都是私事,从置办结婚家具到托买火车票,甚至情人间约会定时间地点,用的都是这个电话。通话者的私事你就是不想听也做不到,听久了,连谁有了新的恋情都能从声调和语气中估出来。有一次我为了买火车票一直占着那电话,车票很难买,急得我象热锅上的蚂蚁。老曹听了一开始没说什么,第二天看见我还在折腾就问我车票情况怎么了,我说毫无进展,他顺手拿了一张纸,写下一个名字和电话递给我说:“你如果实在买不到就找他,他能给你买到,告诉他是我介绍来的,也告诉他你是复旦的。还有一点,别把这信息告诉任何人。”<br><br>  <br><br>老曹平时给人的印象是属于严肃认真之人,不过偶尔他也会显出幽默调皮的一面。 我和他平时吃午饭都是回家吃的时候多,因为我们都住在离淮海路很近的地方,我是走回家,他是骑车回家。有次我正走在成都南路回家的路上,只听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大喝一声说:“穿高跟鞋走高台的,看车。” 我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回头看是谁,只见老曹骑着自行车大笑着说:”哈哈,不走人行道走马路。”说完飞驰而去。还有一次我和他同在室内,我去了一趟洗手间回来,发现桌上多了一打苹果,就问老曹是谁送的苹果,他朝我诡秘地笑笑,说他不知道,还说:“你管他是谁送的,既然送来了,你吃就行了。”我想想这真有点不可思议,我才离开了几分钟,他明明是坐在那的,怎么会没看见是谁,我又不好意思明说,就自言自语地说:咦,这事怪了,不知道是谁送的,我怎么去谢人家呢?他这时带点坏笑,说:“好啦,不用为致谢操心,就当是暗恋你的人送的就行了。”我说:“你肯定知道是谁送的,快告诉我。”他叫我等十分钟,那人肯定会找来,如果十分钟后还不来,他再告诉我,果真不出他所料,那人五分钟后就来了。难得见到老曹开玩笑,这样的时刻真地很少。<br><br>  <br><br>老曹给我印象最深的地方就是做事认真,做什么事都是专心一致认真做好的态度,他不会轻易放弃,再烂的牌到了他手里都会打到尽可能最好。我们平时在工作中不乏合作的机会,有一次一起做一个项目,纯粹就是无米之炊,缺乏数据,缺乏佐证,就算从国外的研究资料中勉强引摘凑合,也已经是过时很久的材料,这项目可以说是根本没法做,但又必须做,这是上头交代的重点项目。我都愁地晚上做梦也在找资料,问老曹实在找不到资料该怎么办,他很淡定地说:找不到也要尽可能将项目做到像样,我们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就行了。他的话象是给我打了一剂强心针,将本来已经要放弃的努力重新拾起。我想就是这种不放弃的精神带给了他日后的成功。<br><br><br>老曹在工作上对我的帮助很大。那时他很忙,找他约稿的报刊杂志和出版社很多,他时不时会问我某杂志在约这类那类的稿我有没有兴趣,我当然有兴趣,他就会把我推荐给对方。他很会揽出版活,尤其是出版译作,找到活之后,他会邀我和部分同事共同参与合译。通常我们大家译文出来后,老曹都会过目一遍,然后提出修改建议。有一次我们译一本关于企业文化的书,老曹看了我和老潘的译文后没改什么,但看到另一位的译文后就开始抓头皮了,问他是怎么回事,他告诉我说这人不是他选的,是别人推荐的,但那人的译文实在没法用,他得推倒重来。后来书出版了,那人的名字也在书上,稿费一分没少拿,老曹把那人的部分全部重译了,却一字不提分文不取。<br><br>  <br><br>荏苒之间,几十年的光阴只是一瞬。老曹出国后我们就没什么联系了,后来知道的关于他的事都是道听途说……此时感觉的蝴蝶正扑闪着翅膀通过梦境将我的思绪带回远方,将那隐去的遥远年华显影指尖,以此向那已经逝去的时代致敬。如今景行行止, 将来印记永存。<div><br></div><div>by H. Glennie</div><div>Feb. 12, 2022<br><h3><br></h3></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