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 96级的爱情

国辉笔谈

文｜袁国辉

微信公众号｜指尖上的会计

会计谋生、文学谋趣，爱写作的会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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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转眼，许琴大学毕业已20年了。昔日的班长王哲在班级微信群里留言，提议大家“十一”长假期间回母校参加毕业20周年同学聚会，日期暂定10月5日。看到这个消息，许琴回了一句，“我十一出国，就不参加了。”许琴此言一出，沉寂的同学群里瞬间热闹起来，大家七嘴八舌地讨论开来了。

同学A：出国能比毕业20周年同学聚会还重要啊，许总，你谈的什么国际贸易啊？

同学B：罗伊发起的聚会，你居然不打算参加？

同学C：几个意思啊，我还想听听金童玉女的故事续集呢？

同学D：一直很想知道，你和罗伊为什么没有走到一起，妹夫一块带来啊！

同学E：玛拉，你过来权当安抚下我们班长受伤的心吧！

……

（一）

许琴与王哲是96级的同班同学，更准确地说，他俩曾是大学时的情侣。一想起当年俩人在母校南北院中间的林荫道漫步的情景，许琴仍会止不住脸红心跳。哪怕只是回忆，她都觉得很幸福、甜美。母校校园的风景或许不算出众，不过那条法国梧桐遮天蔽日的林荫道却是校友们公认的美丽景致，它是一道亮丽的风景线，隔开了母校的两个校区。

大学谈恋爱时的温馨与羞涩，许琴一刻也不曾忘记。那种懵懂炙热的爱情，没有世俗的羁绊，也无半分功利心，爱得纯真，也爱得彻底。人们总说初恋最难忘，应该是有心理学依据的吧，原因或许就是曾经沧海的自己倦了、伤了、痛了，已不可能再像从前那样只因一个“爱”字而接受一个人了。

许琴能和王哲谈恋爱，很多同学觉得是不可思议的。先不说两人的家境不同，从性格看，两人也完全不在一条线上。大二后，许琴是系文艺部部长，她能歌善舞、活泼开朗，平日里有说有笑的。王哲沉默寡言，一开口就有板有眼，活像个学究。不过辅导员看上他稳重了，让他当了班长。

许琴的家境比王哲的要优裕得多，许琴的爸妈都是地级市里有事业编制的知识分子，王哲的父母是湖北荆州农村的农民。这恋爱谈得简直是门不当、户不对啊！

“门户”之说虽世俗，它确实也是基于一定事实的。上大学后，王哲算是正式知道，城乡差别真的挺大的！看着城里同学大手大脚花钱，王哲着实吃了一惊。他暗自思忖，他们的父母一月得挣多少钱啊？

王哲在县一中时的生活费是一月45元，上大学了，父母给他打了富余，生活费是按60元一月算的。父母哪里知道，县一中的消费水平无论如何是不能和大学相比的。一月60元，在大学里仅仅够王哲维持不挨饿的生活标准吧。好在大学食堂提供免费的米汤，米汤底下沉淀了不少米粒，舀起来当粥喝挺好的。王哲就经常喝这样的米汤粥。

在许琴跟前，王哲是有些“自惭形秽”的。王哲长得也算帅气，可他总有种自卑感，他觉得许琴就像是高贵的公主，是童话里美丽的白天鹅，自己是需要仰视的。许琴身材高挑、皮肤白皙，那张脸端庄大气，很像电视剧《西游记》里扮演女儿国国王的朱琳老师。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系里的男生蠢蠢欲动者可不在少数，高年级的学长欲觅芳枝的也在蓄势伺机。可许琴就看上了王哲，而且还向他主动表白了。那天，许琴买了一条金利来的皮带送给了王哲。傻小子有傻福，王哲的爱情让同宿舍的兄弟们羡慕了四年。

两人交往两个月后，王哲仍有些不自信地问许琴，“你怎么会看上我啊？我觉得我根本就配不上你。”许琴用食指点了下他的额头，笑着说：“就是看中你的傻瓜样了。告诉你，我妈妈说耳朵大的男人有福气，你耳朵多大啊。”

许琴的说辞当然是笑谈。王哲学习好，她是知道的。本来湖北高考录取分数线就高，王哲的高考成绩是96级的前十名。智力上的差别在大学表现虽不明显，但在一些学科的学习上还是能体现一二的。王哲的《微积分》《机械制图》《计算机基础》课程就学得很好。

这些并不重要，真正打动许琴的是，刚进校不久，她在学校边上的四川餐厅看到的一幕。

王哲到学校报到后才发现，带的钱少了，少算了买教材的钱了。一年的学费2500元、住宿费300元，四个半月的生活费270元，寒假回家的路费80元，都是可丁可卯的。没想到一学期的教材就得要近200元，英语老师还要求每个同学买个单放机做听力训练，王哲的账上出现了严重的“财政赤字”。来学校报到前，家里已经卖粮卖猪了，王哲不忍心再往家里要钱了。

大学里各省的学生都有老乡会组织，很快，王哲就通过一个荆州老乡谋到了一份周末给四川餐馆洗盘子的零工。一小时2块钱，中午和晚上可各干2小时。一个周末下来，王哲可以挣16块钱。

开学不久的一个周六晚上，许琴她们宿舍的女生相约来这家餐馆吃川菜。吃完饭买单时，她们发现过来收餐具的是王哲。女同学们都笑起来了，王哲很难为情，但也强挤出了几分笑容。让女同学们觉得更可乐的是，她们临走时，王哲还说一句，“欢迎您下次光临！”

几个女同学回到宿舍后，还在说笑王哲的事。有个女同学还绘声绘色地学起了王哲，“欢迎您下次光临！”她压低嗓子学王哲，那声音逗得大家哈哈大笑。许琴没有笑，她不觉得这有什么可笑的。“他一定是碰到困难了……”宿舍那几个女生只顾着笑了，她们并没有注意到许琴在想什么。

第二天，许琴真的光临了，她是一个人来的。许琴没有急着点菜，她特意绕到后厨去看王哲。王哲在干得很投入，许久他才把一大盆碗碟盘筷洗干净。他抬起头时，发现许琴就站在跟前……

许琴就是这时候喜欢上王哲的。青年男女之间的喜欢过渡到爱情并不需要太长的时间。

（二）

许琴与王哲第一次约会的地点是在学校附近的814厂俱乐部，这个俱乐部在那条美丽林荫道的西尽头。俩人相约看老电影《魂断蓝桥》。

10月的夜间已有些许凉意了，但不算冷，两人并排走在美丽的林荫道上。林荫道两边的法桐枝叶向中间试探着，好像在彼此致意。王哲借助霓虹灯的微光偷偷地打量着许琴，许琴穿着一套牛仔服，头发简单地扎了个马尾辫，无需刻意的装饰，她都这么美。

电影票两块钱一张，他俩的票是许琴抢着买的。未来两人约会都是许琴抢着买单。王哲的“财政危机”要等到下一学期他找到两份家教时才解除，但那时他又要自己挣学费，他的手头始终拮据。谁不知道，谈恋爱男生买单的道理啊！王哲说不起这句“硬”话，他没法在金钱上充大方。谈恋爱，却从不花钱，王哲一直觉得愧对许琴，也一直觉得有种屈辱感。许琴从不在意这些，她宽慰王哲说：“等以后参加工作了，你再用一月的工资请我吃大餐吧！”

这天看电影时，许琴从包里拿出个大苹果递给王哲。王哲愣了一会，许琴低声说：“给你带的，吃吧！挺甜的。”这是王哲第一次吃苹果，真的很甜。农村长大的孩子是没有花钱吃水果的习惯的，能有口饭吃就不错了。大学四年，王哲吃的水果几乎都是许琴供应的。

许琴非常喜欢费雯丽，往后她把费雯丽主演的电影差不多看了个遍。那晚看到费雯丽饰演的女主角玛拉沦落风尘，她几乎哭出来了。

下周一上英语课时。英语老师要求每个同学给自己取个英文名，许琴随口就说出了《魂断蓝桥》女主角的名字“玛拉”。既然许琴叫“玛拉”，王哲随后说自己叫“罗伊”。这两个名字的寓意太明显了，俩人的恋情等于在这节英语课上公开了，他们也成了男生们羡慕的一对。此后同学们都喜欢用英语名叫他俩，他俩也这样互相称呼对方。

许琴性格虽然开朗，可骨子里她是个守旧的女孩，爸妈对她的教育就是这样的。尽管在她们上大学的年代大学生情侣校外租房同居、酒店开房已不鲜见了，许琴就像守着一道防线一样，没让王哲得逞。

大三那年的“五一”长假，许琴约王哲去郊县玩。为了省钱，两人在县城的快捷酒店就开了一个标准间。那次，王哲几乎就控制不住荷尔蒙的冲动了，当他看到许琴眼角流出的泪水时，一阵愧疚，连声说“对不起”。他笨拙地从许琴床上爬起来，躺到了另一张床上，做这些时他有点像个搞笑的小丑。其实，那次许琴是打算给他的。可他没有抓住“机会”，以后他就更不敢造次了。

（三）

大学毕业那会，王哲考取了北京一所大学的研究生，许琴将回到了家乡那座地级市，进一家民营企业工作。大学生的校园恋是美好的，也是残酷的，毕业分配将会终结许多大学生情侣的爱情。分别时刻，男女恋人抱头痛哭的场景在晚间的校园里并不鲜见。有人总结说，毕业是爱情坟墓。王哲和许琴从没这么认为过，他俩是一定要走到一起的。俩人已经约好了，一旦条件成熟，就齐聚北京，等王哲研究生毕业了，再领证结婚。

大学入学时，校园有多么热闹，毕业那会，校园就有多么冷清。许琴与王哲俩人差不多是2000届毕业生里最后离校的。最晚走，只是为了能多相守几日。一想到马上要分开了，许琴心里总有一种不舍与忧伤。大学四年，两人相伴相行，一起吃早饭，一起上课，一起到图书馆自习……晚自习后王哲送许琴回宿舍，直到女生宿舍区那块“女生公寓，男士止步”的牌子下才止步，然后目送她走进宿舍楼。这一切竟要结束了，四年的光阴怎么过得这么快呢？

说起来也是巧，在他俩离校回家前的那个晚上，814厂俱乐部又放起了老电影《魂断蓝桥》。这个俱乐部有个小型的电影放映厅，承包给私人了，私人老板专门做起了母校大学生们的生意。老板算准了大学生中文艺范儿多，这些经典老电影他会轮番放。学校虽然放暑假了，留校的学生也不少，电影情怀这生意还是可以做的。学校北院的报告厅也会时不时地放经典老电影，只是放暑假后报告厅停映了。许琴提议，再去看一遍《魂断蓝桥》，就当纪念俩人的爱情萌芽，王哲欣然同意。

这部片子的情节俩人已经熟知，即便是台词，俩人几乎也能整段背诵。他俩买过一期李阳的《疯狂英语》，里面就选录了《魂断蓝桥》里经典对白，俩人交换着用单放机听这盒磁带，欣赏电影对白的同时，也权作英语听力训练。

大学毕业后，许琴搬过多次家，大学时的书籍，还有一些纪念品，她都留在了娘家，唯有这本附着《魂断蓝桥》录音磁带的《疯狂英语》她一直带在，至今还搁在她床头的小书架上。

电影散场时，俩人走在那条整齐排列着四排法桐的宽阔马路上。一阵凉风袭来，许琴觉得有些寒意，她挽起了王哲的胳膊。七月的夜晚本是火热的啊，“我这是怎么啦？”许琴有些诧异。“玛拉太可怜了，你要是罗伊，知道玛拉那样了，你还会娶她吗？”许琴有一搭没一搭地问王哲。王哲学究气重，他有板有眼地回答道：“我会同情她，也理解她的遭遇，不过要我和她结婚，好像有点……”许琴接过了话茬，“唉，她真可怜，把美好的东西撒裂给人看，这就是悲剧。”

俩人悠闲地走在那条林荫道上，享受着夏日夜晚的习习凉风。许琴突然闪出个念头，自己这个“玛拉”和电影里的玛拉是有几分相似的。电影里的玛拉和罗伊分别，是送他去战场；自己这个“玛拉”和王哲这个“罗伊”分别，是送他去读研。想到这儿，她忍不住笑起来了。这情绪切换也太突兀了，王哲问她，“玛拉，你笑什么呢？”许琴深情地看着他，“就不告诉你。记住了啊，明日思君不见君，定不负相思意！”

“我一定不会相负的，海枯石烂，此心不渝！”王哲举起右手，发起誓来。王哲是衷心爱着许琴的，这份爱里还包含着感激与敬重。天底下还会有比许琴更好的女孩吗？看着王哲那郑重其事的样子，许琴忙把他的右手拉下来，“好啦好啦，不用发誓了，相信你了！”

王哲双手扶着许琴的双臂，郑重地说：“玛拉，我送你一样东西。本来准备明天分别的时候送给你的，我改主意了，现在就想送给你。”许琴都有点惊讶，但她心里却很美，连忙说：“等一等，让我猜一猜。是一本书吗？”王哲摇了摇头。“是一支笔？”王哲仍旧摇了摇头，他笑着说：“你猜不到的。东西很小，如果是书和笔，我装在哪啊？”说完，王哲从裤子右边的口袋里掏出了一个圆柱形的小盒子，他打开盖子递给许琴。“玛拉，送给你！”

许琴接过来一看，是一枚金戒指，这枚戒指大概值2000元。许琴赶忙把盖子合上，问道：“这么贵的东西，你哪来的啊？”王哲没做声，他接过盒子，取出那枚戒指，单腿跪地，学着电影里求婚的样子，把它戴在了许琴左手的无名指上。那一刻许琴感觉自己就是一位公主，正在接受王子的求婚。给许琴戴好戒指后，王哲站起来，拍了拍膝盖上的尘土，笑着对许琴说：“你放心吧，戒指是我买的。”“你哪来这么多钱啊？”许琴急切地问。“我优秀毕业生的奖金有1000元，前一段我给出版社校对书稿挣了差不多1000元。这枚戒指我早就看好了，现在终于可以买下来送给你了。”许琴望着他，娇嗔道：“你又不富裕，干嘛乱花钱啊！以后可不许这样。”

……

（四）

往后几个月的时间里，王哲读研，许琴上班。俩人鸿雁传书，一周也会煲一次电话粥，那时大学学生宿舍早都装了201电话。电话大多是许琴往王哲的宿舍打，201电话收费太贵了，再说王哲读书也没什么钱。

不过许琴更喜欢写信，鸿雁传书，更有尺牍传情的庄重感和仪式感。那些信留存下来，多有纪念意义啊！王哲寄来的信许琴都看成宝贝似的，她读信的时候脸上的笑容就像绽开的花朵，这个比喻是许琴的妈妈说的。王哲写给她的20封信她都精心收藏着，用一个小盒装着，一直锁在书柜里。与书信放一起的，还有王哲送给她的那枚戒指。

王哲都打听清楚了，北京这边行政管理类的工作还是比较好找的，薪资比许琴所在的城市高多了。至于住嘛，也不用担心。许琴过来了，可以先住研究生女生宿舍。王哲有个同导师的师姐不住校，她的床铺可以让给许琴住，他和这位师姐已经说好了。后面等许琴工作找好了，再租房吧。北京房租虽然贵，可这边流行合租，分摊下来，一个人一月也就合四五百元钱，就不算太贵了。这些情况王哲都写信告诉了许琴。这封信尤其让许琴高兴，到北京住的问题解决了，她去北京的难题等于解决了一大半。

王哲研一上学期快结束的时候，他给许琴打电话，邀请许琴去他家过年。许琴一口就答应了。她把王哲的邀请告诉了爸妈，爸爸妈妈都很赞同。王哲大三暑假时来过她们家了，许琴爸妈很满意这个小伙子。许琴还没去过王哲家呢，这次去他家过年，等于是把两人的婚事确定下来了。

许琴在公司做行政管理，这份工作谈不上好不好，她也不太在意好不好，她从未想过在这家公司长远发展的事。过完年，她就辞职去北京，她和王哲已经约定好了。现在“北漂”很时髦，过得都不错，北京工作机会多，她自信能找到更好的工作。一想到明年春天俩人就可以在北京聚首，许琴一阵激动，“不过就是一学期嘛，分别的日子也不算长。”

许琴盘算着，王哲研究生毕业后，肯定是要留北京工作的，研究生应该能解决北京户口，到时她就算北京人媳妇了，这也是依靠吧，有了这个依靠，自己就不算是完全没根的“北漂”了。

（五）

许琴公司的老板三十来岁，五短身材，形象稍显滑稽，可他派头很大，谱摆得很足。钱真是有魅力，它能让一个其貌不扬的男人变得自信满满，出入可众星捧月。老板离过一次婚，原因不详。后来许琴才知道，是因为老板在外面乱搞女人被老婆发现了。公司现在已有一定规模了，从经济视角看，老板还算是年轻有为吧！

老板对许琴还不错，时不时地会关照她，许琴转正后，老板还给她涨了一级工资。老板明里暗里向许琴表白了仰慕之情，他说许琴很像她的初恋，是她心仪的女孩子。老板甚至会假公济私地约许琴单独外出，并时不时地会送她一些小礼物。12月15日，许琴爸爸生日那天，他还自作主张，上许琴家送礼了。

许琴的父母明白这老板的意图，自然不会接受。等这位老板走后，他们就和许琴说开了这事，“小王才合适你，也是我们相中的，这个老板我们不喜欢，你别招惹他。要不你别在他那干了。”许琴笑着对爸妈说：“放心吧，他就是痴心妄想！”她边说边用手比划着，爸爸妈妈都被她逗笑了。

老板那点企图，许琴焉能不知，她一直在找各种借口推脱掉老板的各种“盛情”。她早已明确地向老板说明了，她有男朋友，而且她很爱自己的男朋友。既然老板“贼心不死”，她只好提早辞职了。反正自己要走人了，老板爱怎么想怎么想去，管他呢！

第二天一早，许琴把辞职信递给了老板。老板接过信，反复看了几遍，然后一再挽留。许琴不为所动。最后老板恳切地说：“你要辞职去北京和男朋友团聚，我也不劝你了，知道也劝不住你。你不是过完年才去吗，现在离春节也就一个月了，你就帮我做完这段时间吧！我还有个重要任务交给你呢。”在许琴面前，老板的举止很有分寸感，还是符合他企业家身份的。

“就一个月，那就有始有终吧！多挣一个月的工资总是好的，到北京花钱的地方还多呢。”许琴是个责任心很强的女孩，她想着，“既然留下了，就站好最后一班岗吧！”

2000年的最后一天，公司要举办年会，老板点名让许琴做主持人。这是老板那天对许琴提到的重要任务。这是个热热闹闹的事，许琴在大学时就是学生会的文艺部长，搞这类会议她是擅长的。在公司搞年会，也算是重操学生会文艺部长的旧业吧！

公司年会办得很成功，年会和晚宴是融合在一起的。主持人的活干完后，老板让秘书把许琴拉到了高管和中层干部这一桌，许琴就在老板边上坐下了。晚宴极为丰盛，按老板的要求，是按每桌6000元的标准做的预算，这还不含酒水费。

一桌子的人都夸许琴主持的水平高，很有倪萍、周涛的范儿。老板也高兴地说：“谢谢你啊，今晚的表现太亮眼了！我敬你一杯。”许琴本来是不喝酒的，老板敬酒，她无论如何不好回绝，只能很勉强地喝了。这一喝麻烦了，十多个高管和中层干部轮番敬酒，但凡许琴推说喝不了了，这些头头脑脑们就会说：“这是看不起我啊！”搞得许琴都不知怎么应对了，只好一杯接一杯地喝下去……

至于后面的情形，许琴完全记不起来了。她醉了，是老板开车把她送到了公司边上的“酒店”里的。在醉梦里，她梦到了王哲……

（六）

大清早，许琴醒来了，她觉得头疼，昨晚喝得太多了。她睁开眼，王哲不在自己身边，看来昨晚又做梦了。她觉得身子有些异样，“啊”的一声叫了起来。这里不是酒店，是老板的别墅。许琴接着抱着被子坐起来了，她哭了。

许琴小心地用房间里的座机给王哲宿舍拨去了电话，是王哲宿舍一个同学接的。这个电话打得有点早，电话铃声打破了宿舍里几个同学的美梦，许琴在电话这头还听到了王哲那个同学的调侃：“两口子腻歪真是挺早的啊！”

王哲接过电话问：“玛拉，这么早有什么要紧的事吗？”许琴没做声，但她的抽泣声王哲隔着电话也听到了。王哲追问：“玛拉，你怎么啦？是不是碰到什么事了？”见许琴还不回答，王哲催问得更急了，“玛拉，你别哭啊，你有什么事告诉我啊，我都快急死了！”

许琴从王哲的声音中能感受到他的担心，她想告诉他什么，但话到嘴边，又止住了。王哲又催问了，“玛拉，你快说呀！”许琴真的不想让王哲着急，她止住了哭，轻声说道：“我昨晚在电影频道看《魂断蓝桥》了，晚上梦见自己就是玛拉，我好怕啊！”“要是玛拉被人算计失身了，如果你真是罗伊，还能接受她吗？”许琴的发问听似不经意却又极认真。

王哲没觉出什么异样，听到这，他悬在嗓子眼上的心放下来了。“吓死我了，我亲爱的玛拉，我是在读研，不是去前线打仗哦！”许琴仍不依不饶地问：“你回答我，你还能接受她吗？”王哲几乎都笑起来了，“大学毕业那会你就问过我啊，我回答过的。”

这次电话结束后，许琴连续几天都没去上班，她很憔悴、精神有些萎靡，身体也不正常了，她这月的例假就没有准时到来。

一周后，王哲往许琴家里打来了电话，“玛拉，你定好到我们湖北武汉的火车票了吗，春运期间火车票可不好买啊，你可要抓紧了！”许琴接过电话半晌没做声，她就听见王哲叨叨叨地说北京的火车票有多难买。许琴终于开口了，“罗伊，我不想去了！”王哲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你不来我家过年了吗？我爸妈都做好准备迎接儿媳妇了啊！”许琴像是有些生气，“我没答应做你媳妇呢！”王哲听出了许琴的不悦，连忙改口说：“好好好，这次不方便，不来就算了，年后我们北京见。”许琴冷冷地说：“年后我也不去北京了，我们分手吧！”至于后面电话里俩人还说了些什么，许琴实在想不起来了，那一刻，她脑子完全乱了。

乱了方寸的还有陪在电话旁的许琴爸妈，他们听得目瞪口呆，直问许琴，“这到底为什么啊？”“你说的该不会是真的吧！”

（七）

许琴与那个老板几乎就是闪婚。正月初一，这位三十六岁的老板上门提亲了。许琴的爸妈征求许琴的意见，许琴居然一口应允了。许琴爸妈简直惊掉了下巴，先前他们一直以为女儿是在和王哲赌气呢。

尽管父母坚决反对，婚礼还是在正月初八举行了。老板还是有经济实力的，尽管婚礼办得仓促，却仍旧办得热闹、气派、周道。不得不说，钱有时是能弥补一些短板的。尽管如此，这婚结得还是太快了，不要说许琴家的亲戚，就是许琴的爸妈，都觉得草率。许琴的爸妈一再问她，“这是为什么？”许琴从不正面回答。许琴的亲友们则在背后打趣，“郎财女貌，绝对的郎财女貌，绝配！可惜就是个二婚！还大十几岁！”

等王哲赶到许琴家时，许琴的婚礼已经办完三天了。王哲在许琴家撕心裂肺的哭声，让许琴的爸妈都陪着流了不少眼泪。许琴的妈妈从书柜里拿出了那枚戒指，把它递给王哲，“这是琴琴让我们转交给你的，收下吧。孩子，别哭了，是我们琴琴不好，你忘了她吧，再找个更好的姑娘。”王哲无论如何也不肯收下那枚戒指，他说了句，“叔叔、阿姨，你们保重身体！”转身就走了。许琴的妈妈叹了口气，只好重新把戒指放回了原处。

王哲想见许琴问个明白，可许琴就是躲着不见他。离开那天，他偷偷去看过许琴嫁入的那个别墅区，他看到了一众的豪车出入。这次“踩点”让他彻底死心了，“人是会变的，看来她变了。”王哲断定许琴是觉得他家穷、看不上他了，所以才匆匆嫁人当了阔太太。

王哲带着对许琴的怨恨走了。此后，他俩再也没有联系过。

直到多年后，许琴仍在想，她和王哲失败的初恋是有宿命的，要不怎么会从看一部悲悲戚戚的爱情电影开始呢？要不自己怎么会借用“玛拉”这个悲剧角色的名字做英文名呢？每当许琴想起《魂断蓝桥》，她都会感伤，总觉得自己就是电影里的玛拉。

（八）

大学同学的联系在刚毕业那几年还算频繁，慢慢地大家就疏于联系了。许琴不愿意给人解释她的经历，自然更不愿主动和同学们联系，慢慢地她和大学同学就断了联系。但她对王哲情况多少还是知道的，因为她对他仍旧关心。其实了解王哲的境况并不难，毕竟他已是全国知名的管理学家了。网上关于王哲的报道有许多，许琴看到了，都会习惯性地点进去瞅一眼。

许琴也有过主动联系王哲的念头，但她每次都打了退堂鼓，“他现在应该过得很好了，我何必再去打扰他呢。就算联系上了，我能对他说什么呢？”

前几年微信兴起，大学同班同学拉了一个群，王哲与许琴才算有了微弱的交集，但两人也仅是在一个群里而已。许琴加入这个群很晚，加入还很有偶然性。这年“五一”长假，许琴带领公司员工到鼓浪屿搞团建，在这里她居然碰上了大学同宿舍的张红。这可真是奇遇加巧合啊，张红加上了她的微信，并把她拉到了同学群里。

（九）

“玛拉，大学毕业20年的同学聚会你怎么能不参加呢？”张红给许琴打来了电话，“你知道吗？这么多年罗伊还都是一个人呢。他条件其实挺好的，我们在北京的同学一直张罗着给他介绍女朋友，可他总拿人家和你比，觉得我们介绍的那些女孩都不如你。他和人家女孩约会的时候，走神了，还会喊人家做‘玛拉’，这，哪个女孩受得了啊！”

读研、读博时，有好几个女生对王哲有好感，可他却从不主动回应。爱情是需要互动的，互动不足，人家姑娘必定意兴索然，毕竟不是每个女生都像许琴那么主动。等参加工作了，同事、朋友给他介绍女朋友，女方首先都会问，在哪上班、工资多少、买房没有。王哲很烦回答这三个问题，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件待售的货品，人家在估值。他对相亲这事，一开始就带着三分抵触。

20年了，王哲还单着，许琴觉得心隐隐痛了一下，陡然间她有种负债感。“他怎么这么傻啊，你们怎么不劝他呢？”张红说：“我们怎么没劝啊？你当年甩了他，应该是把他伤狠了。你结婚那次，他去你家了吧，回北京后大病了一场，人都瘦了30斤，白头发就是那会长出来了。解铃还需系铃人，王哲是个痴情种子，你应该借这个机会过来劝劝他。”这实在是一个让许琴没法拒绝的理由。

位于中州古都的母校迎来了管理96级的校友，许琴是第二天一早从深圳飞过来的，她推掉了国外的一场商业谈判。前一晚同学们的活动极为热烈，可惜许琴没能参加，她自然不会知道那晚议论她的话题有多少。

一早，同学们从酒店步行到母校，走的还是那条美丽的林荫道。系里安排了欢迎仪式，搞了师生座谈。中午同学们在学校食堂聚餐，下午参观校园，晚上在KTV唱歌。一天的日程安排得挺满当的。整个白天，许琴没有找到与王哲单独相处的机会，她真的很想有这个机会。

（十）

在KTV的大包间里，许琴被同学们推选出来当主持人。仪式是每个同学先独唱一首歌，然后自由搭配合唱。许琴给自己选了首《友谊地久天长》，电影《魂断蓝桥》里的插曲就是这首歌。轮到王哲选歌了，王哲怎么都拿不定选哪首歌，实际上他不怎么会唱歌，会唱的歌也不多。王哲影响到了后面同学选歌的进度，有同学不耐烦了，喊道：“玛拉，你替罗伊选一首吧！以前都是你替他选歌的。”其他同学纷纷附和。

许琴看到同学们起哄，赶忙答应，“好吧，就选刘欢的《少年壮志不言愁》吧，以前他就会唱这首歌。”孰料许琴话音刚落，王哲大声说道：“我偏不唱这首歌，给我点《同桌的你》。”王哲说这话时，语气甚是凌厉，可以说大学者的风度全无。这样情绪化的表达分明就是冲着许琴来的，同学们都看出来了，许琴更是窘得满脸绯红。

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为化解尴尬，有位同学鼓掌叫好，其他人赶紧说：“这歌好，回忆的味道满满的。”许琴听大家说这些，心里酸酸的，眼睛一下子就湿润了。

20年过去了，王哲唱歌的水平似乎没什么长进，还是五音不全。一首《同桌的你》被他唱得调不知跑哪去了。同学们憋不住，都笑起来了。有同学在涮王哲，“罗伊，论做学问，你是教授、博导，论唱歌，你小学还没毕业啊！”可笑着笑着，大家发现味道不对，王哲是流着泪在唱，打着哭腔在吼。一时大包间里大家静下来了，只有王哲的歌声与《同桌的你》旋律仍在流淌，再就是屋顶的五彩灯在闪烁。

“谁娶了多愁善感的你？

谁看了你的日记？

谁把你的长发盘起？

谁给你做的嫁衣？”

这几句王哲唱得撕心裂肺。许琴几乎不敢看王哲，她把头扭到一边，小声哭起来了。

张红悄悄走到许琴身边，和她说了句什么，就把许琴从大包间里拉出去了。一会张红一个人回到了大包间，王哲的歌也唱完了，他安静地坐在一旁。王哲好像还没从刚才的情绪中舒缓过来，眼圈还是红红的。张红又把他拉出去了。

（十一）

二楼有间咖啡厅，张红把王哲引来后就离开了，许琴在这里等他。王哲坐下时，随手解开了西装的扣子，许琴一眼就认出了他腰间系着的那条皮带，没错，就是当年她送给王哲的那条金利来皮带。24年了，皮带扣把皮带一截都磨得泛白了。

许琴和王哲面对面坐着，两人许久都没做声，相互打量着对方。纳兰词说“人生若只如初见”，时过境迁，人生是不可能如初见的。

王哲看到的许琴是散发着成熟魅力的少妇，她着装精致，浑身透着精明强干的劲儿。“这大概就是女企业家的风范吧！”王哲是这么想的。或许是平日里坚持运动、练瑜伽的缘故，许琴依旧保持着傲人的身材，那些进口化妆品、面膜、护肤品让她减龄了差不多十岁，可这又怎么样，她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心思单纯的“玛拉”了。

许琴眼里的王哲还是瘦削的身材，还有那种鼻孔朝天的傲气，只是两鬓已经染霜，他居然见老了。王哲的事业发展得很好，他博士毕业后留校了，36岁就破格被评为了教授、博导，现在已是全国知名的管理学家了。“能取得这样的成就，他一定是付出了艰辛努力的，要不他不会这么憔悴。”看着王哲现在的模样，许琴都有些心疼了。

大学那会，王哲考研复习压力大，许琴会隔三差五带他下馆子。有一段时间，王哲每天都会在八角楼学到凌晨一两点。许琴让他别这么拼，王哲说：“耳朵大不会福气大的，努力拼过了，才可能福气大。我以后一定要让你过上最幸福的日子。”这番话说得许琴挺感动的。可这么拼怎么行呢，考不上研究生又如何，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许琴给他规定了时间，晚上十一点半必须回宿舍睡觉。王哲不照办，许琴就在八角楼陪着他，王哲不忍心让她熬那么晚，只好提早收拾复习资料送许琴回宿舍。眼前的王哲让许琴想起了这些，她在心里对自己说：“应该有一个女人照顾他。”

最后还是许琴打破了沉默，“罗伊，你喝什么咖啡，我来点。”王哲说：“我不喝咖啡，我喝柠檬水。”有了这句话铺垫，两人几乎同时说：“这些年你还好吧！”这声音如此同步，感觉有默契一样，两人都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笑过，王哲抢先说：“先说好，这次我买单。我也该买一回单了。男人的尊严不能每次都被你‘践踏’。”许琴笑道：“还幽默上了，这都记仇呢？虽说你是大教授了，你现在也不一定比我有钱。这次我不跟你抢了，就让你买单。不过这单有点小啊，我以前希望你用一月的工资请我吃大餐的。”

（十二）

这番打趣与客套后，王哲连珠似地问道：“这些年你老公对你好吗？你爸妈身体还好吧？你们孩子多大了，男孩还是女孩？”许琴微嗔道：“你半天不做声，一做声就问这么多问题啊？好吧，我一一回答你吧！这些年我没有老公，结婚一年就离了，生了个女儿，现在上大学了！我离婚的事没告诉任何人，同学们都不知道。我爸爸妈妈身体都还好。回答完毕，你说说自己吧，这么多年了，为什么不结婚？”

王哲听完许琴的话，心跳都加速了。什么，“结婚一年就离了。”这句话尤其让他不舒服，像有股闷气憋在心间。他用斥责的语气说道：“我为什么不结婚，你不清楚吗？我发过誓的。你说你啊，结婚一年你就离了，闪婚闪离啊，你很新潮啊！为了点钱，你可真豁得出去！他不就是有点钱吗？今天我们谁没有啊？你现在都是许总了吧，钱挣够了吗？”这番话够刻薄的，王哲说完这些，有些后悔了，恋爱自由、婚姻自由，自己又有什么权力指责她呢？

王哲本想对许琴说几句软话，可话还没出口，自己竟想哭了。大男人哭起来毕竟不好，他赶紧摘下眼镜，用纸巾擦了擦眼睛，一边擦一边说：“刚才眼睛迷了。”重新戴好眼镜后，王哲激动地说：“你知道你的做法有多伤人吗？伤了我一次还不够，还要伤第二次。你离婚了，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不要说你不知道我的联系方式啊，我的email地址一直没变。”

许琴望着有些激动的王哲，柔声说道：“不是你想的那样，是我配不上你了，才提出和你分手的。我是为了你好，为了你幸福！”王哲听了这番话，显然是生气了，他“嚯”的一声站起来了，“我觉得我俩坐在这儿就是个错误，你这番精致利己主义的言论哄小孩去吧！告诉你，许琴，你就是个感情骗子。再见！”

“哦，对了，我还有些东西还给你。”王哲打开了他随身携带的那个手提包，从中取出一摞信来，并把它们整齐码在餐桌上。这些都是当年许琴写给他的信。每封信的信封平平整整的，每封信都用一个塑料袋装着，信封一端没有撕痕。王哲每次取信都是用小刀轻轻裁开信封的一端，看完信后，再把信纸放回去。这个方法还是上大学时许琴教他的。

许琴拿过那些信来，反复端详着，她想起了她的那些信，还有那枚戒指。想到这，她的眼泪几乎就要流出来了。看到王哲要走，许琴大声喝道：“你个书呆子，能不能冷静点？都说四十不惑，你都四十二了，怎么还一如既往的单纯呢？”王哲站着不动，他盯着许琴，用食指指着她，“好，你就给我说说，你是怎么为我好的，你要说不出个所以然出来，我以后……我以后给你的微信名就备注‘感情骗子’了。”

许琴本以为王哲会说出什么更刻薄的话来，没想到说的是小孩赌气的话，她听完只想笑，但忍住了。“你还没加我的微信呢，怎么备注啊？罗伊，你先坐吧！听我说。”看到王哲坐下来了，许琴缓缓地说道：“你还记得我最后那次给你们宿舍打的电话吗？”王哲有些疑惑地答道：“记得啊，一大早，你说你晚上看《魂断蓝桥》了，做梦了，把自己吓哭了。怎么啦？我没记错吧！”王哲说这些时，有几分得意，就像一个学生答对了老师的提问。

他说的时候，许琴把脸扭到了一边，没正眼看他。王哲继续咄咄逼人地说：“总是这样，有什么话你不能直接说吗？”他本来还想再呵斥几句，发泄下心中的怨气，却发现许琴眼里闪烁着泪花。王哲一下心软了，“玛拉，你怎么啦？别哭，好吗？是我不对，刚才我说话语气太硬了，是我不好……”

看着王哲一个劲地自责，许琴边哭边轻声说道：“那天晚上我被老板强奸了。”王哲听到这，只觉得脑子“嗡”的一声，“怎么会这样，你怎么不告诉我啊？”许琴说，“我告诉你了，你个傻瓜。我还问你了，‘要是玛拉被人算计失身了，你能不能接受？’”王哲听到这，简直觉得天旋地转，他想说什么，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嘴里只是发出“这这这……”的声音。

“你怎么不报警啊？这不纵容那个坏蛋了吗？”王哲缓过神来，有些义愤填膺，“你告诉我，我会支持你啊！”许琴哭着说：“那又怎么样？你以为我没有想吗？可那晚我喝醉了，我当时真以为他是你。你让我怎么说得清？我当时还是个女孩子！他没有留下证据让我去告他，他还拉拢了一桌子人为他作证。那天晚上，他提早往我的银行卡里转了3万元。你应该知道他做这些是为了什么吧？”王哲听了这，脸变得铁青，他把头趴在桌子上，埋在双臂间，头在桌子上碰了起来。桌子发出了“咚咚咚”的响声。

服务生走过来，礼貌地问：“先生，您哪里不舒服吗？需要帮助吗？”王哲没有抬头，只是举起手摇了摇。许琴赶紧说：“我们没事，谢谢你！”服务生说了句，“您有事，再叫我。”随后就走开了。

王哲抬起头怔怔地望着许琴，这一刻他既愧且悔，却又不知从何处愧，从何处悔。他突然觉得自己好渺小，教授的傲骨算什么？管理学家的头衔算什么？这样的伤害竟然发生在了自己女朋友身上，而他却什么都没有为她做，现在他都不知能做什么好。他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我就是个窝囊废！”

坐他对面的许琴早已泪水涟涟，“我怀孕了，我怕见你，我怕给爸爸妈妈丢脸，我好怕，我那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承认我当时太软弱了，就觉得我配不上你了，你也不会再接受我了。一个为别的男人怀过孕的女人，你肯定看不上的，我再粘着你对你不公平。后来他来我家一个劲地给我道歉，都跪下了，他说他太爱我了，一时冲动才犯了错，让我原谅他。我也有一丝侥幸，信了他，以为他只是爱得自私才冲动的。既然都这样了，我只能将错就错了。我是稀里糊涂嫁给他的，我真的好后悔。但我没有骗你，我那时是真为了你好。”

“你怎么那么傻啊，把自己的终身大事耽误到现在。你都有白头发了。也怪我大意了，以为你条件这么好，一定会有一堆美女缠着你的，我也就没打听你的婚姻情况了。要不是前几天张红告诉我，我还以为你儿女成群了。”

……

（十三）

王哲与许琴那晚没有再回KTV的大包间，对这点他俩都拜托张红向同学们做了说明。随着这晚的KTV演唱会结束，管理96级的聚会就算结束了。第二天大家将各自打道回府。

昨晚王哲送给许琴的“礼物”他到底没舍得送出。他俩从咖啡厅出来时已是凌晨一点了，俩人一起打了辆出租车回酒店。当出租车驶入母校南北院中间那条林荫道时，王哲对司机说：“师傅，你停下车，我想下去走走。”他转头对许琴说：“你明天一早还要赶飞机，早点回去休息吧！我就不送你回酒店了，我想在这条路上走走。”

晚上许琴睡得并不好，她是在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的状态中熬过四个多小时的。她满脑子都是王哲。“不思量，自难忘。苏东坡的词真是写得入心。”许琴躺在床上，双手枕着头，她在想，“其实他性格没太变，还有些孩子气，还像以前那样。”她想这些的时候，仿佛都能看到自己脸上的笑意。她多么希望昨晚的谈话能让王哲解开心结啊，往后余生，他应该找个女人正正经经地过日子，多生几个孩子，他的孩子一定会特别聪明。

忆往昔峥嵘岁月稠，许琴像过电影一样回忆起了自己这些年在深圳的日子。在这座南方一线城市，她一点点做起，做过秘书、行政、销售……初来乍到的那段日子，她过得很艰辛。她奔波一天，回到冷清的出租屋，吃方便面对付一顿的时候，她就会想起王哲，他在做什么呢？她甚至不止一次幻想过，王哲突然出现在这间出租屋里，从后面轻轻抱住她。

现在许琴有了自己的公司，已是人们眼里的女强人了。王哲大概不知道，他主持的大型课题《企业管理信息化与智能化研究》就是许琴的公司定向资助的。许琴与王哲所在的学校签订资助协议时就提了两条：一是钱只给王哲专用，二是不要告诉王哲资助人是谁。王哲凭借这个课题获得了一项大奖，这给他破格评聘教授加分不少。

想到王哲，她又不由自主地想到了那个伤害她的人。记得结婚大半年后，公司一个副总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许琴说：“老板为了追到你，可是花了重金的，年底那场晚会和晚宴可是为你量身打造的。公司以前哪搞过这啊，今年也不会搞了。老板真是好手段啊，高，实在是高！尤其是那晚的酒喝得妙啊！这可是老板的秘密，他有没有告诉你啊？……”这位副总说得颇为得意，言语间他还故作神秘地挤了挤眼。

许琴当时只觉得一阵眩晕，“这是一个预先设计的阴谋”，当这个想法蹦出来时，她身上直淌冷汗。许琴把一杯水泼到了这位副总脸上，接着她“哇”的一声哭起来了。这位副总一时手足无措，嘴里嘀咕着，“我没说错什么啊！不就这么回事吗？”

“他真是个畜生，一个十足的畜生。”就在这晚，许琴搬回了娘家。她本想做掉肚子里的孩子，可医生说，月份足了，不能做了。许琴无可奈何地生下了孩子，坐完月子后，她把孩子甩给了他，并果断地和他办了离婚手续。

办完这些后，她离开了这座生养她也让她无比伤心的城市，去了深圳。

（十四）

许琴一直强迫自己忘掉那个伤害她的人，忘掉那段婚姻，可那个人和那段婚姻就像噩梦一样，顽固地扎根在她的记忆里了，它们简直就是记忆的癌细胞。“是他毁了我”，这个声音时常萦绕在她耳际。许琴一直都想向他复仇，暗地里她收集了不少他的犯罪证据。

许琴的女儿一直都是由爷爷奶奶照顾着。他很喜欢这个女儿，下班后都会逗女儿乐，陪女儿玩。许琴本不愿看到这个女儿，因为看到女儿会勾起那段痛苦的记忆，她甚至会因此莫名暴躁。可由于母亲天性的驱使，她每年还是会悄悄去看女儿两次。

孩子三岁时，许琴特意从深圳回来了，她回来是准备去公安局举报他的。那天，就在她去公安局的路上，她透过车窗看到了他，他正骑着单车带女儿兜风呢。小小的女儿好像很喜欢坐自行车兜风，她张着双臂，笑容可掬。许琴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

两年后，这个男人还是被抓起来了，被一起抓起来的还有公司的几个副总。他故技重施，迷奸了一位来公司实习的女大学生。女生打电话告诉了父母，她父母报警了。公安机关在侦查的过程中，发现他是个惯犯，几年内用类似的方法性侵过多名女性，另外还发现他涉嫌非法集资。数罪并罚，他被判了无期。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许琴心情特别复杂。她首先想到了自己的女儿，又想起了曾经的自己，她恨自己太软弱了，如果自己当年果断报警了，后面就不会有那么多女孩被侵害了，哪怕两年前报警了也好啊！许琴甚至觉得自己也是有罪的，因为她纵容了一个坏人在继续害人。

女儿已没了父亲，就不能再没有母亲了，许琴把女儿接到了自己身边。女儿失去了父爱，又得到了母爱，也是一种补偿吧，她的成长很幸福。女儿现在已经上大二了，很懂事了。女儿总以为妈妈是因为要照顾她才一直单身的。因为小的时候，她找妈妈要爸爸，妈妈总对她说，要是找到了新爸爸，新爸爸不会喜欢她的。

女儿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天，她像大人一样，和自己的妈妈做了一次严肃的对话，“妈妈，我现在长大了，也上大学了，我觉得你该找个人了。”这么多年来，其实有很多人给许琴介绍对象，可她总会想起曾经的噩梦。许琴有个执拗的想法，一个被噩梦笼罩着的女人是不配得到爱情的，因为害人害己。

噩梦，挥之不去的噩梦。这次见王哲，竟让这个噩梦愈发清晰了，清晰得像一面镜子一样浮现在脑子里。躺在床上，许琴右手握拳敲了自己的头几下。脑子里的那面镜子竟然碎了，它真的碎了，困扰她20年的噩梦原来不堪一击。就像心中有块石头落了地，许琴觉得周身无比轻松。

（十五）

虽然一晚没怎么睡，许琴仍精神饱满。她早早就起来了，洗漱后立马收拾起了行李，等会吃完早饭，她就去机场了。行李收拾好后，她打开了手机，刚开机就听见“滴滴”两声，是微信添加好友的消息。许琴仔细一看，是王哲申请加她为好友。加好友申请居然发了20多条，最早的一条是凌晨两点发的，最后的那条是五分钟前发的。“

王哲发送的加好友消息都附了“留言”，“玛拉，你睡了吗？请通过我的好友申请。”“玛拉，我知道你还没睡，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玛拉，你通过下我的好友申请吧，我想再和你说几句话。”……最后一条加好友申请附加的留言是“我在大堂等你，一会我送你去机场。”

“他大概也是一宿没睡”，许琴摇了摇头，笑了。她轻声骂道：“这个傻瓜，怎么就想不到我晚上关手机了啊！也是个死心眼，知道我没睡，就光知道发微信，酒店房间里的电话不会打吗？”

看完了那些“附言”，许琴通过了王哲加好友的申请。她刚想问，“昨晚休息得好吗？”消息还没来得及发出，王哲就给她发消息过来了。

“20年前，你问我，‘要是玛拉被人算计失身了，如果你真是罗伊，还能接受她吗？’我现在想到答案了，这不是她的错，我能接受，我也愿意接受。”

“我刚看了母校的文艺宣传栏，今晚北院报告厅为新生放映老电影《魂断蓝桥》。玛拉，你能陪我再看一遍吗？”

“你不是希望我用一个月的工资请你吃顿大餐吗？这是我欠你的，今天我就想满足你的这个愿望。”

许琴看完消息，只觉得鼻子一酸，身子也微微颤了一下。她赶紧退出微信界面，拨通了秘书的电话，她哽咽着说：“小张，你把我今早飞深圳的机票先退了吧。还有，你帮我到专卖店买一条高档的男士金利来皮带。”接着，她又给妈妈打了个电话，“妈，那枚戒指您帮我找出来吧，我要戴！”瞬间，许琴隐约听到电话那头有妈妈喜极而泣的哭声……

2022年1月28日初稿于北京丰台

2022年1月31日二稿于北京丰台

2022年2月12日三稿于北京丰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