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的小木屋

晓风残月

<p class="ql-block"> 曾经的小木屋</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二十多年前,我初到城里上班,举目无亲,食宿无着,认识了也刚到城里上班的小夏。小夏城里一个亲戚闲着一间小屋,就将小屋借给小夏暂住,小夏很大方地邀我与他同住。</p><p class="ql-block"> 那屋在一栋二层楼房的顶楼也就是二楼的尽头。楼房是那种很古旧的筒子楼,两侧排列着一间挨一间结构一模一样的房子,犹如中药房里装草药的抽屉。进入楼道,如同进入竹筒,如果两侧房门都关闭,楼道里漆黑一片,得摸索着走 。好在楼板都是木制,每踏一步,足音便应声而起,没有亮光指引,却有声音陪伴,也不觉得怎么可怕。 </p><p class="ql-block"> 屋子不大,一张床,一张桌,一个铁棍组装的框架、塑料布覆盖、拉链开合的衣柜,两个凳子,脸盆,脚盆,鞋架等几样简易家具和生活用品便将屋填满。木门,木窗,木地板,木天花板,再加上木家具,是一个典型的小木屋,如果住着的人再蹑手蹑脚,活动局促,那真是连人也是木的了。</p><p class="ql-block"> 刚住时,为了赶上班时间,我和小夏每天小旋风一样前后脚往楼下飞奔,咣当咣当的脚步声互相追逐、交织、碾压,似乎把整栋楼都震得摇晃起来,不时有人开门伸头查看。 次数多了,我们也意识到这样太扰民,破坏了安宁与和谐,为了不沦落为城里人口中的“乡下来的野孩子”的不良形象,我们尽量放低脚步,提着气、掂着脚走路,保持舒缓有致、不急不躁、温文尔雅的步态。</p><p class="ql-block"> 不记得当时我们是怎样解决一日三餐的。 小屋不便做饭,因为没电、没水,当然,更多的是懒得做,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哪儿不能弄点吃的?我们除了光顾小饭摊、小吃店外,就到处蹭饭。</p><p class="ql-block"> 同学、老乡和拐着几道弯儿的亲朋故旧邀请赴宴,不管他们真诚不真诚,反正我们一般都真诚接受;最爱跟单位同事一起赴饭局,那一般都是饕餮大餐,且吃起来没有负疚感;临走还能厚着脸皮打包,即使遇到厚着脸皮也不适宜打包的场合,总会有某个前辈体恤我们,提示打包,并调侃说,单身狗啥时是个头?我们也就心安理得了,想来,前辈是过来人,打包应该是他们的经验和传统美德,不打包反而显得我们是个不懂得勤俭的好青年。</p><p class="ql-block"> 我把打包的东西带回小屋,想着留给小夏,怕他饭场还没着落,其实小夏早蹭罢了,也打了包回到小屋,只等着给我解决吃饭问题。</p><p class="ql-block"> 两份包摊在桌上,小屋里就飘荡着美味佳肴的香味,引得筒子楼里的邻居疑惑地问,没见到你们生煤炉,咋闻到你们屋里有饭菜香?</p><p class="ql-block"> 后来我们决定垒起炉灶,自己做着吃。</p><p class="ql-block"> 那天,我们一遍遍上楼下楼,把煤球搬进小屋,在拐角处码起比人还高的煤垛,又绕过一条条巷子,从几里外的井里提水,然后在小屋里洗涮剥择,蒸煮炒焖,开启了我们真正自给自足的烟火人生。</p><p class="ql-block"> 忙活了老半天终于做好一顿大餐,印象中是一盘焖鸡,搭配几个小软菜,满屋弥漫起浓郁的香味,还夹杂着一丝略微呛人的煤火味。尽管我们两人头脸沾灰,脖颈流汗,却感到十分温馨。</p><p class="ql-block"> 小小的方桌摆不下饭菜酒水、锅碗瓢盆,我们就在桌边拼接凳子。我俩站着吃,不时躬身夹菜,仰头喝酒。捆扎的啤酒,一人一瓶,门牙边的犬齿咬着瓶盖,下牙轻轻一提,随着瓶盖的松动,瓶内的酒气就嗤地窜出, 再一用力,叭一声,瓶盖应声跳到地板上,蹦哒两下,斜着身子转两圈,歪倒了。 </p><p class="ql-block"> 我俩一边大快朵颐,一边举瓶痛饮,彻底卸掉了蹭饭时的羞怯和公务饭局上的拘谨,感到无比轻松与畅快。一会儿狼吞虎咽,一会儿豪饮歌呼,坐卧无序,行止不羁,一副我的地盘我做主的姿态。</p><p class="ql-block"> 地板在我们脚下,咯吱咯吱,叮咚叮咚,咣当咣当,欢叫着,似乎没停过一秒钟。突然,我们意识到我们的动作太过生猛,我们制造的连绵不绝的噪音撼动不了整座楼,却完全能让楼下的小屋跌进地狱,声音会像密雷一样在屋顶滚动,让它的主人体会到什么叫如雷贯耳。</p><p class="ql-block"> 我和小夏立即偃旗息鼓,敛声静气,感到愧疚而自责,恨不能生出一双猫爪子,走起路来悄无声息。</p><p class="ql-block"> 我们觉得对不起楼下住着的人,就去向他道歉。我们正对着的楼下屋里住着一对小夫妻,女的慈眉善眼,一点没责怪我们,说她住这儿很久了,早就适应各种响声,没响声反而不习惯。</p><p class="ql-block"> 得到了那小妇人的谅解和允许后,我们少了很多顾虑,渐渐放纵起自己的肆意和躁动。</p><p class="ql-block"> 那次我们两人干掉了一件啤酒,结果夜里睡觉时频繁起来解手,解手得去很远的公厕。常常是一会儿他把我从熟睡中拉起,一会儿我把他从美梦中推醒,两人一起赴厕,急急惶惶地在夜风里穿行。 </p><p class="ql-block"> 因为小屋里没电,只能点蜡烛,一豆摇曳的烛火,散发着黄黄淡淡的光,像网一样爬满小屋的角角落落。从外面看,小屋的窗口朦胧迷离,显得清宁淡雅,在华灯璀璨的包围里,小屋犹如闹市中的孤岛,悠远而飘摇。</p><p class="ql-block"> 我们虽沐浴着古老的光照,但仍能品享现代文明的芬芳,那就是我俩都配了很时髦的BB机,我是汉显的,小夏是数字的,为此,我颇有点优越感。只是我的“汉显”常常变成“汉隐”,一行汉字往往夹杂许多乱码,我们便十分认真地研究,猜测乱码是哪些汉字的替身。</p><p class="ql-block"> 有一回,小夏的BB机滴滴滴响了,他一骨碌爬起,咚咚咚疾风骤雨一样踏着木地板,出门去回电话。我想,一定是他新近谈了对象,对象在传呼他,他才这么慌忙活急,电话里一定又是绵绵不绝的情话,眼见着他就要从这枯寂的小木屋里掉进温柔乡了。</p><p class="ql-block"> 不一会儿就听到脚踩木板的拖沓而沉重的咔嚓声,小夏推门进来,沮丧地说别人传呼错了,他白激动了一番。接着我的BB机也响了,是个陌生号,我怀疑也是传呼错了,但上面真真切切地显示“有事,回电话”,我又怕耽误重要的事,况且一整天BB机在腰带上睡着了一般寂寂无声,好不容易这会儿醒了,哪能因怀疑置之不理? </p><p class="ql-block"> 我也咚咚咚奔下楼,找到一处公用电话,老板一边守电话,一边守几桌台球。我拨通电话,但没人接,悻悻地转身就走,却被老板拦住,要收费。老板说没人接是我的问题,不是他电话的问题,照样得收钱,电话响三声收半价,响五声收全价。这明显是讹人,我们就争吵起来。可老板态度强硬,咄咄逼人,他一定是从我的口音里听出来我是“乡下来的野孩子”,断定我不敢造次,事实上我的确不敢造次。最后乖乖掏了钱,狼狈地逃回小屋,那一刻,我感到小屋虽不亮堂,却是最安全的。</p><p class="ql-block"> 回到小屋后, 我和小夏免不了要发泄一番,责怪自己自作多情,庸人自扰,又痛骂商贩奸滑,感喟自身低微,惋惜人心不古,最后立志发奋图强,混出个人样儿,彻底碾压那些欺凌弱小尤其是看不起弱小乡下人的城里人。当然,最梦寐以求的是多多挣钱,尽快买部手机,哪怕是模拟机也是好的。在如此这般一通愤世嫉俗、感物伤怀的慨叹中,我们鼾声渐起。</p><p class="ql-block"> 到了盛夏,小木屋的六个面有三个面遭受烈日的炙烤,尤其是窗户朝西,朝西晒,又没有电器降温,小屋便如同蒸笼一样,我们两人就成了蒸笼里的肉包子,浑身滚烫。待我们烙烧饼一样在床上翻转累了,才朦胧睡去。半夜热醒了,底下的席子就有一个人形的汗水印子。睡不着,只得拉开窗帘,微风徐徐吹进,而蚊子的轰鸣声也呼啸而至,睡意更荡然无存。</p><p class="ql-block"> 我们轻轻走出木屋,一圈一圈地在楼下的空地里逡巡,在漆黑的夜色里,我们晃来晃去,影影绰绰,恰如两个游魂,不知是否恐吓到了同样不能成眠的邻居。</p><p class="ql-block"> 我们躺在小屋的床上,更多的是神侃闲聊,到最后没话题了,不自觉地便聊起女人,一聊女人就没完没了,像儿时从蜘蛛屁股后面扯蛛丝,怎么扯也扯不完。上班熟悉的,路上碰到的陌生的,遥远的如演戏的女星,身边的如巷口卖杂货的小娘子,样貌怎样,身段如何,脾性咋地……都是聊的范围与内容。如同炒油盐干饭,油盐、蛋花、蒜瓣,混在一锅,劈劈啪啪,有滋有味,让人嘴馋而心生亢奋。</p><p class="ql-block"> 常见到我们楼下的那个小妇人干家务,不是提煤球,就是倒垃圾,或在山墙下的水池边洗衣服、洗菜,忙出忙进,不亦乐乎。而从她家门帘的缝隙中看到男的则躺在躺椅里,摇着晃着,他手里的烟头也闪闪晃晃,我们就羡慕那男的,羡慕他有享福的命。</p><p class="ql-block"> 某天,却听到他们在屋里打架,自然是女的不敌,被男的揪着头发丢到楼外,小妇人搂着白萝卜一样的肩膀坐在地上,嘤嘤啜泣,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我们站在窗边,目睹这情景,不禁血气上涌,义愤填膺。小夏还直骂那男的畜牲不如,说这么好的女人不知心疼,还当童养媳一样虐待,真是大白菜让猪拱了。当然,他骂时不敢对着窗外,而是脸朝着屋内的我,好像我就是那畜牲男。</p><p class="ql-block"> 后来发现那男的和女的经常吵架,有时吵声里夹杂着桌椅倒地的声音,显然是男的在动粗施暴,看来女的又要吃亏了。我们替女的担心,急得直跺脚,没想到楼下竟安静了,许是跺脚声传到楼下,警告了男的有人在抗议。</p><p class="ql-block"> 此后,只要他们一吵架,我们就在楼上有意无意地跺脚,将楼板踹得咚咚乱响,使他们不能专注地吵架,那小妇人也就免遭了伤害。我们巧妙地保护了良善,声讨了暴虐,常为自己的英雄行为深感得意。</p><p class="ql-block"> 也许,小妇人洞察了我们的动机,作为感激,每每在楼道口相遇,她总会对我们报以粲然一笑,我们也对她萌生了一份莫名的好感。</p><p class="ql-block"> 我们睡前的聊天又增添了关于楼下小妇人的话题,因目睹了她的贤淑与遭遇,我们心里便缭绕着一抹悲悯与怜惜,聊女人的格调也似乎由庸俗变得高尚了,仿佛大块吃肉大碗喝酒换成了小呷一口波尔多红酒,舌尖虽有一丝微涩滑过,入喉却是一片甘醇芳美。这好像唤醒了我们作为男人的天然雄性,发誓要娶她那样的老婆,要对老婆疼爱有加,要努力工作,买宽敞明亮的大房子,再不济也绝不蜗居筒子楼,让心爱的人遭受委屈。</p><p class="ql-block"> 我们正在用别人施放的迷雾,编织梦想,喂养着对异性的感念,滋润着对美丽人生的焦渴。</p><p class="ql-block"> 后来,我们先后离开了小木屋,而今,小木屋那里早已高楼林立,再也找不到曾经让我们短暂栖身的小木屋,而我们曾经遗失在小木屋里的短暂的青葱岁月也永远找不到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