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此别过

李鹏

如往年一样，春节隆重而来。

初二，2022.02.02，是个极其罕见的好日子。

就在这一天，老爹（公公）永远离开了我们，跟在天上的婆婆作了伴。

从此，仰天茫茫，不见音容；昏昏长忆，唯有慈形。

 往后余生的每一个春节，静思不足以相见，远望不可以当归。

 

就在几个月前，我们还高高兴兴地给他过了九十大寿。那天的他，慈眉善目，面色红润，酒也喝得，烟也抽得，肉也吃得，声音也洪亮得，腰板也挺拔得。让人觉得90岁真是蛮年轻的，活到100岁不是梦。

谁曾想，从查出来不治之症到去世，仅仅只有半个月！

太快了！快的猝不及防，无法接受！

即便是临走前的那几天，他都是非常清楚清醒地跟我们交流，问答自如，说自己没事，说买了一千元的各种肉，说给重孙子准备好了红包，说“我有钱，不要给我钱”，手机里还有他深夜在病房呼噜呼噜吃方便面的视频......种种场景，挥之不去，不觉他已经走了。

但，家中的灵堂，追悼会的花圈，墓地的骨灰盒，左臂的孝牌，一次一次把我拉回现实，一次一次在失眠的夜里想到，我的丈夫从此没有爹妈了，父母都没有了。

 他们的爱，他们的陪伴，他们不可替代的“存在比看到更重要”的能量，再也无从寻找。

　　90年，在历史的长河中不过弹指一挥间，但对于一个人来说，是漫长而曲折的。90年来，老爹阅尽世事沧桑，经历了新旧两个时代的变迁。但他无论在什么时候，任何环境，总是泰然处之，知命安贫，安步当车，心宽体健，直至耄耋之年，依然头脑清醒，生活自理，天天独自坐着公交车，逛街游玩，还经常去给何妞送饭。

 我跟老爹相识于三十年前。那年，我跟他的三儿子还在谈对象，他们还没有搬到乌鲁木齐。第一次见面，他一口浓重的湖南话，一直说啊说啊。我努力地听，也没听懂几句。但我知道，他是极高兴的，是接受并喜欢我的。

他叫我“小鹏”，三十年里，都这样唤我。

他给我写过很多嘘寒问暖的信，一次一次扛着大包小包坐着火车给我们送这送那。我们结婚时的被子都是他拿扁担挑来的。来了，住上一两天，不停地做好吃的，米粉肉，糍粑，圩辣子，臭豆腐，都是功夫菜。做好了，他只吃一两口，一边嫌弃地看着我俩“你们真是肥哦”一边把盘子往我们跟前搡“多吃点，多吃点”。

婚后的头几年，我是有优越感的，因为显而易见的家境、职业、学历对比。老爹是养路工，婆婆是家属，养育了五个孩子。五个孩子及配偶中，当时我的学历是最高的，娘家的条件也是最好的。这让我沾沾自得，始终感觉跟大家有隔阂。在婆家，我没干过活，没受过气，没有被要求做这做那。每逢过年我都带着丈夫孩子先回娘家，理由是娘家就我和哥哥两个孩子，我们不回去父母太孤单。每次老爹都大手一挥“回去吧回去吧，我们家孩子多，不在乎少你们”，还张罗着给我父母的礼物。

我只当那里是丈夫的家，不是我的。

人到中年后，我才明白：婆家，是我生命中另一处重要的地方。它不是让我失去旧有的家，而是让我多了一个被温暖的地方。婆家，娘家，后面跟的都是“家”。

虽然我不曾为他们劳心劳力，也不曾给他们山珍海味，但是他们却给了我最平凡的善意和温暖。而平凡，正是生活最大的宠溺。

在我负气离家远行时，老爹给我打电话“你是不是没有钱回来？给我地址我给你寄路费”；在我遇到挫折时，老爹说“把我的房子卖了吧，钱你都拿去”;生命最后的阶段，他还给子女们交待“老珍没有正式工作，你们都要多帮他点”......

什么是父爱如山？就是在你虚弱、腿软的时候，在背后撑住你的那座山。

他给你足够的自由，放任你去追逐，也为你留好了最后的退路。

你能去的地方有千千万，能回来的地方只有家。他在，你就不会无家可归。

  辞暮尔尔，烟火年年，在我潇洒肆意叛逆不羁的人生中，这个家是永不能抹去的牵挂和眷恋。

 也正是公婆对自己的克勤克俭，对他人的善良仁厚，才有我们这个幸福美满的让人羡慕的大家庭。

那个时代那个社会那样拮据的经济条件下，公婆为了五个儿女，竭尽所能，倾尽所有，让每个孩子都有了工作，都在适婚的年龄有了房，成了家，并帮着带大了所有的孙辈。

这五个子女，传承着祖先留下来的同一姓氏，几十年，一路见证着彼此的生活。没有谁是一路坦途，也没有谁是一路泥泞，每个人都不息的努力奋斗着。每个家庭，从无到有，到枝繁叶茂。

每个家，都够不上富人的标准，甚至，可以说“穷”。

或许正是因为“穷”，“穷”出了共克时艰，“穷”出了患难与共，“穷”出了手足相亲，“穷”出了生生不息的家庭共同体。 

他们都很识大体，明事理，非常非常爱父母，尽最大的努力照顾着父母。

 人世间，说几句对父母的“孝话”容易，表几下对父母的“孝敬”容易，秀几下对父母的“孝顺”容易，而真正孝要落实在行动上，那真难，真苦，真不容易。

可他们，是长时间对父母不折不扣、不离不弃、不辞辛苦、不厌其烦、不遗余力的“孝行”。需要出钱的地方，兄弟几个从来都是和和气气、商商量量，从来没有为钱推三阻四、计较得失。谁家遇到难事，过不去的坎，大家都是有钱出钱，有力出力，鼎力相助。

老爹走后，虽然每天我们兄弟姊妹还在一起吃饭，一起商议料理后事，但是，以前的那种家的气息真的就消散了很多。一天中午，大哥郑重其事地对我们说：“老爹老娘走了，但我们不能散，这个家不能散。以后，我们有机会就要多见面多联系。逢年过节，都到我家来团聚。我们每个人活得好好的，平平安安，一家子整整齐齐，就是对父母最好的告慰。”

那一刻，眼泪夺眶而出。

 幸福是什么？都说幸福只是一种感受，历来都是“各表一枝”，陶渊明只要酒瓮常满即幸福，卖炭翁只要木炭售罄就是幸福。

进到这个家，我确切地知道了，人最幸福的不是财富无限，不是乌纱盖世，而是在需要的时候被爱，被惦记，被给予。

　　以为老爹与我的交集很少，夜深人静时想起来，却有这么多可写的......

 他下葬的时候，我都没有痛哭，甚至很平静。那时，我还不知道真正的悲伤是在往后余生中。

打开冰箱看到的半罐醪糟，茶几上半袋剥好的核桃仁，折叠在床上的绒被，阳台上郁郁葱葱的芦荟......沙发上，老爹常常躺的那块位置，多看几眼，恍惚间，好像依然见到他老人家在那里，朝我们微笑。

 原来，悲伤无处不在，思念无时不有。

 席慕容曾写：“你以为日子既然这样一天一天地过来的，当然也应该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去。昨天、今天和明天应该是没有什么不同的。

但是，就会有那么一次：在你一放手，一转身的那一刹那，有的事情就完全改变了。太阳落下去，而在它重新升起以前，有些人，就从此和你永诀了。”

老爹，那，就此别过了。

愿您和老妈在天上，仍然相互扶持，携手同行。

愿您们的身边，只有祥和，喜乐，幸福。

愿您们的在天之灵，永与我们同在，保佑我们平安，健康，福报多多！

 

亲爱的老爹，从此，您长眠，我常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