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不如新 人不如故(上)

乘风

第十四集 《恒娘》：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今天我们来讲《恒娘》。

在《聊斋》里，《恒娘》是一个什么样的故事呢？它是描写夫妻感情的。大家有没有觉得夫妻感情很难描写，对吧？那为什么说夫妻感情非常难写呢？

那首先，夫妻之间有没有真的爱情？谈恋爱的时候，好像又浪漫又新鲜，但是大家往往会想说，婚姻就是爱情的坟墓，为什么呢？因为多年夫妻成兄弟，慢慢就平淡了。脱口秀演员思文就讲过一个形容，就特别好笑，她说怎么样能够把一个异性朋友变成纯友情呢？就是跟他结婚。过了几年之后，你脱光衣服站在他的面前，他会说，你看你都这么好的朋友了，你干啥呢你？这就是讲的两个人之间的感情完全没有新鲜感了。

那《恒娘》这个故事，恰恰就是在最难做文章的地方，写活了一段感情，这个感情是什么呢？我们先来看书里的主人公，首先洪大业都中人，讲的就是这个男子叫什么呢？洪大业，他有一个妻子朱氏，“姿致颇佳，两相爱悦”，就他这个太太非常好看，然后两个人感情也特别的好，那这样男人就不搞事情了吗？不是。

一夫多妻制的那个制度下面，这个男人就纳了婢女宝带为妾，这个宝带怎么样呢？“貌远逊朱”，容貌才情都不如他的正妻，但是“而洪嬖之”，就是这个洪大业非常宠爱她。那你想想这个朱氏是什么样的心理？第一，我哪点不好？第二，她哪里比我好，对吧？所以非常委屈嘛，两个人就经常争吵，越吵这个男人越不愿意见她，离她越远，那两个人的感情就不好了。

接下来转折点来了，这个洪大业搬了一次家，朱氏就发现她的邻居，那个娘子叫恒娘，这个恒娘也有一些年纪了，容貌也并不是特别美丽，但是她却特别受丈夫的宠爱，而且家中不管有什么妻妾，这个丈夫都放在一边，一心一意地对恒娘好。所以这个朱氏就非常纳闷，觉得就恒娘有点东西对吧，所以她就跟恒娘结为好友。她问恒娘说：“夫人何术？如可授，愿北面为弟子。”就说你是怎么做到的？如果你能教我的话，我愿意拜你为师。

那接下来，恒娘就真的教了她一个方法，咱们先概括一下关键词四个字，叫易妻为妾，也就是说本来你是妻子对吧，但是你要想办法像小妾一样的被丈夫喜爱，然后提高你的女性魅力，把丈夫的心争回来。恒娘是怎么做到的？我们就往下看。

所以《恒娘》这个故事在西方也特别著名，西方就有女性主义者就在讲，说原来那么早的时候，你们中国人就写了一个故事，说怎么样提高女性魅力，这个真的是太厉害了。你看现在西方的报纸上到处都是教人做这件事的。那么恒娘这个人如果对应到现在，她其实有一个职业，叫作分手挽回大师，对吧？我们常常看到新闻嘛，就是要交很贵的钱，然后去让别人教你怎么样才能够挽回那个男人或者那个女人。

那恒娘交给朱氏的第一招是什么呢？首先叫作放纵他，放纵谁？就是自己的丈夫。有人会说那应该去撕他，比起厮杀来，更有心机的叫作捧杀。那么恒娘先教了第一招说：“其归益纵之，即男子自来，勿纳也。一月后，当再为子谋之。”就是说，现在你们两个人不是经常争吵吗，感情不好了，那你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放纵他，随他去干什么，你都不争不吵不问，一个月后你再来。如果你做到了，我教你第二招。

那么朱氏就很听话，“朱从其言”。她回去以后就对这个宝带，这个小妾特别好，和颜悦色，然后就让这个宝带服侍在丈夫的身边，她也不再掺合这些事，她也不跟丈夫吵架。然后这样一个月以后，所有的人都说，哇朱氏回心转意了，还是很贤惠的。

好了，那么朱氏就以一个贤惠正妻的身份再去找恒娘，说接下来该怎么做呢？恒娘就教了她第二招，这第二步是什么呢？“恒娘喜曰，得之矣”，就是有门了，这件事可以往下进行了。

“子归，毁若妆，勿华服，勿脂泽，垢面敝履 杂家人操作。一月后，可复来。”什么意思呢？就是你回去以后不要再化妆了，不要穿那些漂亮的衣服，这样你就是蓬头垢面，就没有什么光彩了。然后跟家里的仆人一起到厨房里面去干活，然后到一些不太上台面的地方去，不要让别人注意你，这样一个月以后你再来。

听到这你有没有觉得很吃惊，她为什么要这么做？恒娘自然有她的道理，我们先把过程看完。

一个月后朱氏又是言听计从，再去找恒娘。恒娘一看说，你完全没有一点点吸引人的地方了，然后就讲说孺子真可教也，说第三步来了。

后天就是上巳节，在这一天，古代的女孩子们都要打扮得非常漂亮，然后出去游山玩水，叫踏青。上巳期间叫丽人行，要出门的。那恒娘就教朱氏，说这一天，你要崭然一新，早过我。什么意思呢？说这一天，你这个不受重视的妻子就早早地出门，说有闺蜜约了你出去玩。你来了以后，我有办法让你焕然一新，那怎么做到焕然一新呢？

这一天朱氏果然就来了，然后她就认真地化妆和打扮，恒娘细细地观察了她一下，然后就化身为时尚造型师，像我的化妆师一样，就说：“代挽凤髻，光可鉴影。”把她头发梳得特别的漂亮，而且光可鉴人，头发黑黝黝的。然后发现她的衣服不好看，说“袍袖不合时制”，不时髦，所以“拆其线，更作之”，就是重新给她把这个衣服缝了一下。接下来就看她的鞋子，过去这个女人的脚是特别重要的，就看一头一脚，说你这个脚上的鞋子，样子特别地笨拙，这样看起来人就不纤小不风流，所以恒娘就给她换了一双鞋子。这整个人从头到脚都不一样了。接下来恒娘“临别饮以酒”，就给她喝了点酒，那应该气色也非常好，又叮咛了几句话，什么话呢？说：“归去，一见男子则早闭户寝，渠来叩关，勿听之。”就是说你回去以后，你看你如此容光焕发，必然你的老公就会注意你。那等洪大业这个人注意到你，他突然觉得你好动人，他想来讨好你的时候怎么样呢？你不要理他，你早早地就回去关门睡觉，然后把他晾在一边。这叫什么呢？这叫欲擒故纵。

那么这个方法有没有效呢？果然都被恒娘说中了，这个朱氏回去以后，因为她的丈夫好久都没有注意过她了，忽然发现，唉呀我的老婆原来如此有风情，这么动人，所以心痒痒就来撩她。朱氏的态度就在这里发生了变化，什么变化呢？“洪大业上下凝睇之”，就是上下打量她，“欢笑异于平时”，唉呦眉开眼笑的，结果呢？“朱氏少话游览，便支颐作惰态”，就是简单地说了说我今天出去干什么了，接下来就说我累了我要去睡了。

结果洪大业就来敲她的门，娘子娘子快来开门，我心动了，做点羞羞的事情。可是朱氏怎么样呢？“朱氏坚卧不起”，就不起来开门，这个男人没有办法，只好走了。

结果第二天，洪大业又来了，叫“次夕复然”，然后朱氏说什么呢？说：“独眠习惯，不堪复扰。”说我一个人睡已经习惯了，你不要来打扰我，真对不起，你去宝带那里吧。这就是欲擒故纵，推出去。

到了第三天，这个男人实在是心痒难耐，早早的就来到了朱氏的房间里，就坐在这，我看你怎么关门，我就是不走了，就死皮赖脸的留在了这里。那么书中有一句描写，“灭烛登床，如调新妇，绸缪甚欢。”这两个人现在就是蜜里调油，好的不得了了。

但是到了这里，朱氏就有了一个明确的态度，这是恒娘教她的，就是讲说你的丈夫来，敲三次门你只开一次，骚扰你三天，你只答应他一天，这叫什么？保持新鲜感，有一点距离。那么又过了半个月，朱氏就去见恒娘，两个人得到一个共识，是什么呢？说“从此可以擅专房矣”，也就是从此以后，你就可以牢牢地抓住这个男人的心了。

但是，恒娘对朱氏又有了更高的要求。你有没有发现，恒娘特别善于调教人，特别了解人的心理，那这个要求是什么呢？就是你的女性魅力还要再提高，空间在哪里呢？恒娘就讲了，说：“子虽美，不媚也。”就是你虽然容貌非常美，但是你没有媚态，就是说你不风情。我们清代的大作家李瑜就专门写过这个，说人如果没有媚态，就像是那个火光没有火焰一样，就像是一颗明珠它不放光。所以呢，风情是一个女子特别重要的事情。

那恒娘深谙此道，她就告诉朱氏说：“子之姿，一媚可夺西施之宠。”就是以你的这个条件，如果你再加一点媚态，你就可以像西施一样牢牢地抓住吴王夫差的心，更何况你的这个丈夫。

那既然给开了药方，我们就得先对症下药，她哪里就不媚了呢？这个媚字从何做起？那么恒娘就在测试了。

首先，“试使睨”，什么意思呢？就说你试着用眉目传情，然后这个朱氏做出眉目传情的动作之后，恒娘就说“非也”，说不对了，你这个眉目传情有问题了，“病在外眦”，什么意思呢？就是这个毛病在于你的这个外眼角。你看我们有内眼角，这边哈，还有外眼角，就是朝眉毛和头发鬓角这个地方走的，说你在眉目传情的时候，你这个眼角不妩媚，问题在这。

接下来呢？又“试其笑”，就是你笑一个我看看。笑完以后又说，“非也，病在左颐”，什么意思呢？不对不对，这有毛病，在哪里呢？左边的面颊不好看，所以就是先把自己的特点全部判断精准，然后接下来再来说怎么调整。所以媚态训练营开始了，“乃以秋波送娇，又冁然瓠犀微露，使朱效之。凡数十作，始略得其仿佛。”就是恒娘亲自示范，怎么样才能用眼睛来传情达意，这样才好看，才能打动别人，然后又怎么样露出笑容，这个“冁然瓠犀”什么意思呢？就瓠犀就是一种瓜，瓜里面那个瓜子特别的洁白，排列很整齐，就是你怎么样笑，露出那个牙齿才刚刚好，看上去最为妩媚。那就这样练习了数十次，这个朱氏慢慢学得有点像了。

所以可见所有美的东西，都是要经过后天的教育和训练的。首先要审美，接下来要自律，只有你对自己有很高的要求，你才能够让自己不断地提升。所以这个放在现在，也是非常通用的。

那么到这里恒娘就跟她说：“子归矣，揽镜而娴习之。”也就是说你回去还是得练的，对吧，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只有反复地练习，你才能够真正做到表里如一。就站在这，就有一个习惯性的动作，才能够打动别人。对，我们常常也在讲，说为什么看到很多那个演员，比如说刘诗诗，她在那的时候，永远就是保持着一个优美的体态，叫天鹅颈，为什么呢？常年练芭蕾，天长日久之后，这个美好的姿态就会成为她的一个习惯，所以千万不要对自己放松要求。

那这样经过调教之后，结果是什么呢？朱氏回去之后，“洪大悦，形神俱惑”，就是这个洪大业为他的妻子神魂颠倒，“惟恐见拒”，就是特别害怕被妻子拒绝。天一黑，就和这个妻子粘在一起，然后舍不得离开她半步，以至于发展到“日以为常，竟不能推之使去。”就是你推都推不走了，这个男人也是很黏人对吧？

那接下来那个宝带怎么办呢？那明明是一个新纳的小妾对吧，又年轻，当时又得宠，又有新鲜感，然后朱氏就会每次出门应酬，包括喝酒都带着宝带，但是两个人一比较，就发现了，这个小妾明明长得不如朱氏美貌，现在也没有朱氏有风情，又由于心态不平衡了，说你原来那么宠爱我，怎么突然之间就把我扔在一边了，所以心里有怨怒，对这个洪大业也不好颜好色的，所以这个男人立即就对这个小妾一点都不喜欢了，他就冷落了宝带。你看这个很见人性对吧？

一听是这么回事，那么感情都是相互的，越是这样，这个洪大业越不喜欢宝带，那宝带恨洪，她非常生气，她就常常说这个人的坏话，而且底下也有一些怨言，那么洪大业就更生气了，就把宝带抓过来，以至于发展到骂她、打她、斥责她，这个古代的女子地位也真的是非常低，所以宝带就更加凋零，不像一个人样了，也是很值得同情的。

我们回过头来说朱氏。那么朱氏就又去见恒娘，说你教我的这个方法真的是太妙了，就是争夺战中，你看这个妻子完胜。说我虽然都按照你的方法去做了，可是这中间到底是什么样的道理，我并不了解，你给我讲来听听。

那么恒娘就给她解释，说：“子不闻乎，人情厌故而喜新，重难而轻易？”这是一句非常重要的话，划个重点，什么意思呢？就是人往往是喜新厌旧的，有一件新衣服，然后那个旧的就不怎么喜欢了，有个新玩具，旧的那个就忘记了，而且重难而轻易，特别轻易到手的，往往就不太会珍惜。那不管是在感情里，还是在工作上，还是在兴趣上，我们会发现其实都是这样。那么恒娘就说：“丈夫之爱妾，非必其美也，甘其所乍获，而幸其所难遘也。”什么意思呢？就说这个男人他宠爱这个小妾，并不是说这个小妾就长得比你美，比你有才华，都不是，在于什么呢？就是新鲜嘛。接下来，他比较难遇到，所以刚一上手，他就特别地喜欢。

所以看到这里我就会觉得，这个故事里面我最重视的，并不是说怎么样驭夫术，反而是在这段感情里面，所体现出的人性规律。那么恒娘的确是深谙人性，她的方法里面究竟有着什么样的门道呢？我们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