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干校三年(2022年10月修订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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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class="ql-block">【卷头语】这是篇旧稿,也曾发表在《美篇》上。今天上午做了个短视频《工作过的地方——商务印书馆——先贤们》,提到了干校,于是把它找出来,做了些修改,供参考。</p><p class="ql-block">2022/10/14 晚</p> <p class="ql-block"><i>【背景资料】文化部咸宁五七干校所在的向阳湖,位于咸宁市郊,原属咸宁地区咸宁市(县),现属咸安区。上世纪60年代末70年代初,文化部创办咸宁“五七”干校,6000余名干校学员,经历了为期3年左右的劳动锻炼。当年下来“干校”劳动主要是围湖造田,搞粮、油、肉、蛋“四自给”;同时搞学习与批判。从1970年秋季起,干校学员陆续调回北京,至1973年,大部分人离校。1974年12月底,咸宁干校解散,合并于文化部另一所干校——原河北省静海的团泊洼(现属天津)。直到1979年2月17日国务院发出了《关于停办“五七”干校有关问题的通知》,干校才成为历史名词。</i></p><p class="ql-block">我是66届大学毕业生,68年分配工作。分配时说是文化部,实际是文化部下属的一家出版社,即商务印书馆。商务印书馆上报要的是两个法语的,结果给了两个德语的。</p><p class="ql-block">我是8月报的到。那是个很大的院子。大院门前有条马路,是从主路拐进大院的马路。路还是比较宽的,足可容一辆解放牌大卡车通过。站在主路拐进这条马路的口上,就能看到大门两侧有一付超大对联:“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横批是“东方红出版社”。</p><p class="ql-block">进了大门有一排小平房,一个壮实的汉子正坐在小板凳上,端着一大碗面条,呼哧呼哧地在吃,后来知道他就是北大日语系毕业的C。他和妻子G还有一个女儿,就住在这样两间小平房里。他们两,男是右派,女是反革命。右是响应放,提意见。反是看画报,在人像上塗抹。</p><p class="ql-block">再往里不远处就是一幢4层的办公楼,只见聚着一群人,有拿扫把的,有拿拖把的,有拿刷厕所傢什的。这就是所谓的“劳改大队”,就一个才200多号人的单位来说,其规模可谓非常庞大:达70余人之多。</p><p class="ql-block">“大队长”是一瘦高眼镜男,后来知道,他也是上海外国语大学的毕业生,俄语系的,比我们高一届。向有关上级填表申报要66届大学毕业生的正是他,是他告诉我们,原来填表要的是法语的,而不是德语的。</p><p class="ql-block">他正领着他们在喊:万寿无彊,~,永远健康,~,健康健康,~。然后一声干活去,这些人就四散了。</p><p class="ql-block">当时单位处于无政府状态。除了被揪斗进了劳改大队的,大部分职工基本不上班,在家自由着。我们这些住集体宿舍的单身男,则是早上可以睡到自然醒。</p><p class="ql-block">但身为劳改大队长的这个学长,则必须天天早起,领着手下的牛鬼蛇神们,做早请示,晚汇报,而且似乎也没有什么周末休息。</p><p class="ql-block">报到后按规定要去军训。为准备行李,想给箱子打一个木头架子,走个保护作用。箱子大概比我当时的年龄,26岁,还老。</p><p class="ql-block">一天早晨,我去木工房。见木工师傅正在为别人打一个同样的木头架子。那人站在旁边,边看边指点。他是我同班同学Y。他和我一起分来的,但他早就来报到了。</p><p class="ql-block">我进去后对师傅说,“我也打一个。”师傅说:“等会儿,替他打完再给你打。”我说:“不用,我自己来。”我就拿着锯,锤,钉干起来了。一会儿听Y同学对师傅说,“最好刨成园角,尖角容易伤人。”“嗨,你还顶细心啊。”</p><p class="ql-block">我从小就爱玩这些玩意儿,在家专门拆东西,修东西,做东西,实际是越弄越坏。一次拆了哥哥们的照相机。一个蔡司,扁的;一个罗来克斯,长方盒的。一次,锯木头,差点把左半截食指锯掉,至今还有痕迹。还有一次,把玩具收音机的线绳插头插墙壁插座上,把全家上上下下全弄断电了。</p><p class="ql-block">老妈请来电工师傅把线路全部改装,原來是裸线钉墙上的,全改成有槽的木条,把线嵌入槽内,再盖上薄板条钉死。每一层都各有保险。我就在边上观看,顺便帮师傅递东西,当小工。</p><p class="ql-block">我没去军训,70年初下干校了。单位属文化部,是连窝端,大院也就白送人了。那是个很大的院子,早先是农校,除了办公大楼外,还有家属宿舍楼,还有一些日式平房,那是日本鬼子占领时的产物。日式平房里有很大很大的浴缸。</p><p class="ql-block">有一个老编辑,也是上海人。他主动来讨近乎,用上海话和我搭讪,一来二去就熟了。一个星期天,他用自行车带我上街,然后说上他家去玩玩。他煮了一碗面条给我吃,除了有鸡蛋,还有我从未见到过的那么大的开洋。</p><p class="ql-block">r开洋是上海话,北京话叫干虾仁。吃完了,他说要不在我这儿洗个澡。我就见到了那大浴缸。他给我放了水。我在大浴缸里美美地洗了个澡。说实在的,来北京后己有些时日没好好洗澡了。洗完后就离去了。</p><p class="ql-block">后来听说他在东单公园厕所活动时,被逮了。那儿是男同聚会地。他死之前我在朝阳门那儿看到过他一次。他正用双手紧抓着人行道和马路之间的铁栏杆,困难地一步步在往前挪。我呢?一直庆幸当时什么也没发生。</p><p class="ql-block">文化部是砸烂单位。将来怎样,还回北京吗?是个未知数。一天晚上,在一个高地上,挂上了两盏大的汽油灯,放出刺目的光亮,照得大地如白昼。念完了插队落户的文件后,宣布,经审查批准xxx和xxx两人为第一批人员。这两人是被揪斗人员,而且早过了退休年龄了,也就是所谓的“死老虎”或“运动健将”。但后来又没有下文了。</p><p class="ql-block">倒是有两个人被有的单位要走了。一个湖北一个湖南,而且都是省城。当时算是幸运儿。后来大家都回了北京,两人就有些后悔,但生米已经煮成了熟饭。</p><p class="ql-block">刚到干校,生活还是很艰苦的。湖北出大米,米饭没什么问题,菜的供应就很困难了。刚开始天天是煮萝卜丝汤。肚子一点油水也没有。但发现了一个很奇怪的现象。</p><p class="ql-block">每天早上一个老编就拿了个搪瓷茶杯。杯子上印着一个戴着工作帽的工人,脖子上挂着一条雪白雪白的毛巾。他正用手拿着毛巾的一头,神定气闲地擦着额头上的汗。下面是劳动最光荣五个红字。杯的下面搪瓷磕得差不多没了,露出了一圈黑。</p><p class="ql-block">老编往杯里打了个鸡蛋,到锅炉房小心翼翼地把开水灌进杯里,搅一搅,一股鸡蛋汤的香味,夹杂着腥味,在早晨的空气里弥漫开来。他津津有味地喝着,我在边上,馋吐水(口水)都要流出来了。</p><p class="ql-block">我悄悄问他:“啥地方弄来硌(上海话,普通话是:什么地方弄来的?”“门(向)老乡买來咯。”“便宜得一塌糊塗。5分洋钿一个。”“可以随便买?”“呒没忍讲不好买。”(没人说不准买。)原来如此!</p><p class="ql-block">以前在学校里下乡劳动,规定是不能带吃食的。最多偷偷在被子里夹带一瓶老妈给炒熟的肉酱之类的东西。前几年在杨绛的《干校六记》,还是《我们仨》里,也有社科院下干校,带奶粉白糖饼干肉罐头等的记载。但对我这个刚出校门的人,却是第一回知道,北京单位的人下乡劳动是可以带吃食的。</p><p class="ql-block">不光能带吃食,还能在当地农民手里买,什么鱼肉蛋,还有大补的王八。除了带和买之外,有机会也可以去攒一顿。有一次老编Z和我去窑镇吃腊肉。真正的原生态,齿留香。到了小饭铺门前,只见门眉上挂着几条乌黑油亮的腊肉,上面趴着好几个大头苍蝇。老板一摘肉条,苍蝇们就嗡一声散了。</p><p class="ql-block">Z是个好人。他曾在连部整理过材料,我们因此而熟识了起来。我比他们在干校多留了三个月。我返京后,Z和几个干校的“战友”知道了,到五楼集体宿舍来看我,一进门他就说:“小赤佬(上海话小鬼),回来啦?”可惜退休后得了老痴。他是个孤寡老人。一次春节聚会,小保姆陪来的。我紧紧抱着他,“老Z,老Z。”他竟毫无反应。我的两行热泪终于禁不住夺眶而出。</p><p class="ql-block">那时我在连队写东西。老编审M则是抄写誊清专业户。这活他没少干,因为文章我没少写。我们连队是先进连队,还有活学活用的先进标兵,不光是干校的,还是咸宁地区的。</p><p class="ql-block">一天来一农民:“鱼要吗?”“不要。”“要,要。我爱人可以帮侬烧。(我爱人帮你烧)”没想到M师母的厨艺超级棒。红烧草鱼,这辈子从未吃过那么好吃的。那时已经有肉吃了,自己养自己宰自己烧。唯独鱼没有吃。当地老乡有个顺口溜,说我们是:穿得破,吃得好,一人一块大手表。</p><p class="ql-block">咸宁那儿阴晴无常,一下雨,一片泥泞。一脚深,一脚浅,雨靴上沾满了泥。一次吃馒头,一个大白馒头不小心掉泥里了,马上沾满了泥。</p><p class="ql-block">小L看见了,指着馒头:“拣起来,拣起来,吃了吃了!”正犹豫时,只见一个矮矮胖老头,满头白发,俯身拣起馒头,说时迟那时快,“嗖!”一下扔进了远远的猪饲料桶里:“全是泥,哪能吃啊?餵猪吧!”</p><p class="ql-block">这老头是个老红军,是苏联老红军,上校!回国后曾办过出版社,专门出版苏版书的中译本和俄文辞典等。在干校他负责养猪,猪窝天天用水冲刷得特别干净,猪也特别干净,雪白滚园。为全连队吃上猪肉作出了贡献。而最早他在苏联当过修鞋匠。他曾在西伯利亚生活过,养成了不惧寒冬,善良乐观的性格。</p><p class="ql-block">这位老人,别说外人,连许多老人都不太清楚他的过去。我在百度上找到了人民日报1989年发布的讣告:“中国共产党优秀党员、离休干部Y,今年(1989年)9月15日在北京病逝。Y同志是湖南长沙人,1924年加入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积极参加了党领导的革命活动,后由组织派往苏联学习、工作。1952年他回国后,曾任出版社社长、副总编辑等职。苏联政府因Y同志积极参加对日、德法西斯的战斗,曾授予他“对日胜利”和“对德胜利”等奖章。”</p><p class="ql-block">在百度上还能看到,有个孔夫子书店,在售卖Y老的亲笔“交代材料”,写在300字的小稿纸上的,可惜不太清晰。Y老写到他翻译苏联小说拿到多少多少稿费。多少钱给苏联老婆买了大衣,多少钱给混血女儿买了靴子围巾。居然精确到小数点后的角分。</p><p class="ql-block">那时稿费标准高,有人翻译一部苏联小说《古丽雅的道路》,就买了一个大院子,而且在今天所说的黄金地段。这部小说我初中时读过,并因此读了不少苏联小说。</p><p class="ql-block">Y在十年的早期,在受过煎熬的人中,不说是最多的一个,也是最多几个中的一个。最惨的是一个红卫兵,拿部队皮带的铁头抽打他,用穿着军靴的脚猛踹。</p><p class="ql-block">他是我心中永远难忘的一个老人,虽然我对他知道的确实是太少了,但他扔髒馒头的一瞬永远镌刻在我的脑中。</p><p class="ql-block">刚下干校时,连队指导员是R。他是“十年”开始前才调来当党委书记的。一来就撞上了“十年”。他原先是N市市委宣传部常务副部长,1924年生人,新四军江南指挥部的,应该是个抗日热血青年。</p><p class="ql-block">一天为了一篇文章,我们俩在一个农舍里,改了又改,反复折腾到半夜。他有肺气肿,又好抽烟,咳嗽很厉害。他进里屋拿出了一包白糖,还没打开过。在搪瓷茶缸里冲了一杯白糖水递给我。两人从年龄上来说差不多是两辈人了。</p><p class="ql-block">完稿后我离开那农舍,回我们排的暂住地,应该是另一个小队。我从未一个人在农村走夜路,有点害怕。打着手电筒,中途经过几个农舍时,狗们狂吠了起来,更是心惊肉跳。到住地都快拂晓了。</p><p class="ql-block">第二天我在住地把稿子写完了,而R却天蒙蒙亮就扛着铁铲,带领连队下沼泽地去“战地球”了。</p><p class="ql-block">R后来任单位领导小组组长,一次开会途中,脑溢血不治而亡。追悼会上她的女儿代表家属发了言。后来看到他女儿的一篇回忆文,谓父亲从未在出版部门工作过,在那一段时间只能加倍的殚精竭虑。</p><p class="ql-block">老R先回了北京,他的返回给了大家一线希望,再后来是W老。那时宿舍已经盖好了,生活有了很大改善。他住我隔壁,临走前他到我房里,把一套活学活用资料送给我:“你写文章可能用得着。”那是奖励他表现出色的奖品。</p><p class="ql-block">他还叮嘱我,“买一床丝棉被,这地方用得着。”他是晚年上班上楼梯时忽然摔倒的,送医院后就再没回过家。走进现今单位大楼,楼梯旁左侧有先贤们的照片墙,其中就有他的一张。</p><p class="ql-block">下干校后,刚开始上厕所也是一个难题。一开始就在开阔地上挖几个坑,用苇席一围,大家早上就排着队进去。男一边,女一边,中间隔一张苇席,一排排的孔,整齐地排列在上面。</p><p class="ql-block">你蹲在一坑上,前面就有一个人正对着你排着队。一个蹲着,一个站着。站着的也解开了裤带正严阵以待。其他人则在苇席外排着。早上开阔地,阵阵清风吹来,臭味也随风飘向四方。</p><p class="ql-block">一次我正蹲着使劲呢,一不小心把皮带掉坑里了,赶紧提起来,已经沾上大便了。Zh见状,马上把他的手纸递给我。我擦了擦,穿进了带孔里,站起来,一扎去吃早饭了。</p><p class="ql-block">Zh后来做过我的邻居。一天单位收到了一封感谢信,用毛笔写在一张大红纸上的,说他上班途中,看到一倒地老人,不仅搀扶了起来,还送去医院。家属来感谢的,而他此前从未提过。</p><p class="ql-block">那时,我们排住在一大仓库里,两层,有几个住2层,我就是住2层的,要爬上去,有一个又陡又长的梯子,到上面睡在地板上。那儿也有一个厕所。这厕所实际是个猪窝。猪窝在下面,厕所在上面,高高的。有一条木板从这一头到那一头,要拉屎就要走到木板中央,蹲上面往下面扔“炸弹”。猪们就在下面蹿来蹿去。</p><p class="ql-block">这木板很窄,也就两只脚平排那么宽。人踩在上面,走一步,它就晃一晃。开始蹲在上面,就不敢往下看,生怕一不小心掉下去。后来习惯了,是一面在上面蹲着,一面看着下面猪们的憨厚态,也是另有一番情趣。</p><p class="ql-block">就这样,三年不知不觉地过去了。1973年3月,我上了火车,回北京。但这次不再是原来的西郊大院,而是北京王府井大街原作协大楼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