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手

王叶舟

小说/葛安荣 【编者按】葛安荣老师的新作《鬼手》发表于《飞天》2022年第1期短篇小说头条，被《小说月报》2022年第3期短篇小说收录，这是金坛文学的开门红。《鬼手》用丰富的本土语言，娓娓道来的故事情节，丝丝入扣，引人入胜。两个人物，互不相识，在密闭的空间，有限的时间，把人物描写的那么灵动，那么接地气，富有温馨的烟火味，展示了葛安荣老师炉火纯青的文学技艺，难能可贵的文学追求。 鬼手不是鬼手。鬼手姓曹名大河，曹大河，开锁的名声响当当。有人送他一个鬼手的昵称，渐渐叫热了。金溪县城好多女人有鬼手的微信。鬼手的一帮狐朋狗友眼馋，说鬼手惹腥，有女人缘呢。现在，有个女人站在桂花树旁等鬼手。桂花树两三棵，夹在一排栾树中间。栾树花开正旺，大朵铁锈红，争相爬出树冠尖梢。桂花一朵四瓣，金黄细密，大都被叶丛包裹着，却掩不住锥鼻子的香气飘飘溢溢。风轻，前后两栋楼间的青砖小径灰尘不起。女人朝小径转角处展眼，几番不见来人，抬头望望欲藏欲露的桂花。桂花树后一栋错层复式住宅楼。东边那扇玻璃窗，她不知开开关关多少回，闭着眼睛也能摸到那扇窗。她习惯半开半闭着那扇窗户，探出头来看花开的形状，嗅花的香气。一声小鸟啁啾，鬼手看到微信里跳出一个女人求助开锁，他秒回一个“ok”的表情，立马骑摩托车风旋而至。见面，鬼手一眼拖过，女人显嫩气，皮肤雪白莲花。身上有股桂花的香味。你好你好，我叫程桂子，你叫我桂子吧。女人先打招呼，先伸手与鬼手握握。鬼手的手骨凸筋裸，皮薄肉松，手指细长精瘦。女人似乎感到一股寒气幽幽袭来，不由得脸色惊恐：鬼手师傅，你的手怎么冰冷冰冷？鬼手不冷还叫鬼手？鬼手故意调侃：鬼手如刀，阴气森森，一般人害怕与我握手呢。我老婆也怕碰我的手……女人灿灿一笑。女人以前在县城思古街中药店抓药营生。久蹲药房知药性，久居病房成医生。女人自说懂一些中医皮毛。她建议鬼手策几副中药调理调理。女人判断鬼手十有八九气血两亏，阴阳失和，导致肾虚羸弱。吃汇仁肾宝，我好她也好。鬼手脑子里冒出电视里插播的广告词。话到嘴边又淋淋漓漓滑回肚里。他觉得这广告词色情撩骚，不宜拿它与女客户搭讪取笑。鬼手暗暗观察女人手中拎的塑料袋。薄薄的，白乎乎的透亮，里面装一扎青菜，几根猪排，还有两条鲫鱼活蹦乱跳，撞得塑料袋悉悉索索的抖颤。见女人俨然一副家庭主妇的架势。鬼手猜测她刚从菜市场买菜匆匆而回。假如她是过路陌生人，假如她不住在这栋楼，不可能在这里停留，不可能拎着菜篮傻站着等开锁。鬼手抬腕看表，唔，时间已过上午九点。鬼手试探着问女人，你家人去哪了？家人出门肯定带钥匙，打个电话让家人回来一趟，省得开锁花冤枉钱。鬼手直直地和女人对视，女人的眼神里没有一丝慌乱。拐个弯儿盘问女人。女人不是傻瓜，她能感觉到鬼手的用心。女人轻叹一声，话如流水自然:家人都去泰国、马来西亚、新加坡旅游了，剩下她一个留守女人……女人举举塑料袋。袋里鲫鱼又激烈地挣扎。女人告诉鬼手，今天中午她请闺蜜来吃饭，陪她说说话，打发打发时间。女人不像心里有鬼，她撒谎有什么必要和意义吗？鬼手心里放松了一点。鬼手射一眼女人左手抓的钱包，问她身份证带了吗？鬼手让女人出示身份证，然后他用手机拍照留作公安备查。女人两瓣红唇蠕动了一下，没吐出明确的话语。鬼手解释，他劝女人不要多心，也不要嫌麻烦，虾有虾路，蟹有蟹道，开锁有开锁的规矩呢。女人不高兴了，话里泛出酸味。早知鬼手查这查那，还不如请其他师傅来开锁。你另请高明吧，买卖不成仁义在。鬼手跨上摩托车。女人见鬼手真的要走，马上变脸表示歉意。她不想再来回折腾，她说与他开开玩笑的。开锁开的是高兴，开的是放心，她认准鬼手了。被女人灌了一堆好话，鬼手觉得爽，不禁话语滔滔，远拉近扯。邻县一个天目小区因开锁引发的恶性案件，他问女人听说过吗？女人懵懵懂懂。鬼手说得有鼻子有眼睛，仿佛置身现场。他说有个黄花大闺女出门把钥匙落在家中……女人插问一句，鬼手师傅，你怎么知道黄花大闺女的？鬼手笑答，话是这么说，正宗的黄花大闺女恐怕不多了。女人追问结果。结果？后来闺女照着楼道口张贴的“牛皮癣”小广告，打电话找来一个开锁的。哪知这个人是野生的，公安局查不到备案。锁七窍八扳打开了，那闺女也被活活地开掉了……闺女一时想不开，跳楼寻短见，结果摔成半身瘫痪。为什么跳楼呢？一枝花才粉嘟嘟的开呀！闺女知道羞耻，现代烈女啊！女人伤情，话里渗透着感伤和落寞。女人不如桂花，桂花败了，树在，来年花还开；女人没有来年，花开一眨眼，一开就谢了。女人一番话含着黛玉葬花的味道。鬼手内心被猛烈拉扯一记，刹那间生出疼痛感。鬼手过一刻儿又把话绕回正题，坚持让女人出示身份证。买菜不是买飞机票，买火车票，带身份证没有必要。女人称自己平时没随身带身份证的习惯，除非出远门。鬼手又瞄瞄女人手中的钱包，他留意过，发现许多女人习惯随身携带身份证。大都把身份证和手机、钥匙摞进钱包。以前钱包里装现金，现在放现金少，买东西用手机扫码支付。他老婆、小姨、妹妹、外甥女、侄女等家人都把身份证放在钱包里。一个要女人出示身份证，一个偏偏找理由不拿。鬼手站在原地不动，也不再与女人狡辩。女人非常着急，浅浅责怪鬼手脑子里一根筋，死活不转弯不变通。鬼手心里流着话，锁不会开口说话，锁也不会睁眼认人，凭什么完全相信她不说鬼话呢？两人僵持着。楼道间走来一个倒垃圾的老伯。女人跟上去，一叠连声唤老伯，像见了家人亲亲热热。老伯边“嗯嗯嗯”地应声，边往垃圾箱里面倒垃圾。老伯没抬头，脸上始终漾着笑意。应该是同一个楼道的住户！鬼手想，假如陌路相逢，不至于如此热乎吧？老伯也不会声声应答。鬼手仍然不放心，索性把话挑明，问老伯，她住这里吗？老伯反问，你说呢？老伯走回楼梯口转过脸来，喉咙里“哦哦哦”的一串回响。几缕阳光透过桂花树罅隙间，缠着他锃亮的脑壳扫荡。鬼手忽然联想起老家屋后吊在藤架上的圆葫芦，叶没了，藤枯了，风吹来葫芦晃荡晃荡的。女人说老伯做教师退休了，冒失一看，这人古里古怪，鬼头鬼脑，其实人是好人，大好人，春风小区里的老老少少都喜欢他。鬼手心里开始动摇自己的规矩了。是不是自己习惯疑心生暗鬼，左眼不相信右眼，职业病太重？眼前迹象表明，女人大概率不可能说假话。死店活人开，死事活人做……鬼手想表达歉意，表达不该怀疑女人的意思，但又把想说的话包包扎扎收了回去。女人一脸感动:鬼手师傅，我真佩服你了，把金溪县城翻个身找一遍，也找不到像你这样认真的人！哈哈，鬼手得意洋洋：你别把我吹上天，跌下来尸骨难找。边说，边拎着工具箱跟在女人后面拾阶登楼。女人无话找话说，鬼手师傅，你怎么叫鬼手的？一个鬼鬼怪怪的名字。常常爬楼，鬼手脚劲十足，轻快得犹如一只猴跳。鬼手说隔行如隔山，不入行就不懂行内的精妙。鬼手是开锁业的最高境界，是民间绝技，是敬畏和崇敬的别称。何谓鬼手？来无影，去无踪，若有若无，若无若有，鬼功神力，神出鬼没，称得上鬼手的人凤毛麟角，金溪县，舍我其谁？鬼手来劲了，如在大学读书时激情演讲：绝不是吹牛，再难开的锁，他曹大河只当小菜一碟。再难开的锁，他是无“锁”不开，“锁”向无敌！鬼手越说越玄乎，兴奋，不禁把自家锁店门楣上的广告用语甩出来显摆。女人只管听。快到三楼拐弯处，鬼手突然刹住脚步，放下工具箱。女人不知鬼手心里事，寒暄一句:鬼手师傅，你辛苦了。人民币不谈辛苦。鬼手嘿嘿一笑：互惠互利，合作双赢呀。女人不明白鬼手的意思。鬼手开门见山，你知道我开锁的价格吗？一城一个价，白天80，夜里100，先别谈钱，谈钱俗气，伤感情……女人半是玩笑半是真。歪过去半个身子，一副洗耳恭听的姿势，形若一尊雕塑。听着听着，鬼手动了，摊开右手掌，再翻个手背向天，肉肉地竖起两根指头。120元？女人质疑:不就咔哒咔哒几下子工夫？定价不凭时间长短。他鬼手独自一人，“嚓嚓嚓”几十秒打开一把锁。你去集中几个人，几十个人，一年两年也打不开一把锁！鬼手咬定一口价。鬼手比同城开锁的价格高一截。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请他开锁的人多了去。鬼手告诉女人，假如他的师傅大鬼手来开，价格至少再翻番。这叫名人效应。三百六十行，行行看名气。名气招人气，名气也是钱！上个月，金溪银行金库门失灵，调来切割机吱咕吱咕折腾半天等于零，打电话请鬼手，鬼手建议到杭州请他师傅大鬼手。大鬼手是鬼手中的鬼手，结果大鬼手用了一支烟的工夫，打开了金库门的锁。鬼手让女人猜，银行给大鬼手多少钱。女人说一个巴掌。500？飞机上钓鱼，差得远。女人说翻一倍，一吊。一吊后面加个零。一万啦？！女人惊讶得犹如半夜走路，背后生冷风，还过神来呵呵几声:老百姓的门锁与银行金库的锁，好比地下天上，没那么复杂！鬼手笑笑:一招鲜吃遍天。开锁这玩艺儿，说复杂也复杂，简单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复杂也简单。鬼手师傅，绕来绕去，不就是涨几十块钱吗？女人突然变得慷慨大方。嘿嘿，开锁的见钱开锁，见钱眼开。不高尚，也不卑鄙。鬼手叽叽咕咕，弯腰拎起工具箱向上爬。快到302门前，鬼手低语，让女人慢慢走，自个儿也鬼鬼地移动。突然又让女人退到他身后。鬼手蹑手蹑脚，拿耳朵贴住门。腾出一只手朝后压压，摇摇，示意女人不要出声。刹那间，楼道里人鬼全无，鸦雀无声。女人掩嘴窃笑:听鬼呀，家里鬼影没一个，有鬼早跑得无影无踪了。鬼手不是装鬼。鬼手有鬼手的一手。鬼手慢慢摸出来的套路，诡道。开锁五步曲，一看二问三听四探五动手。现在，如果听见屋内有说话声、咳嗽声、脚步声，物品挪移声，就绝对不能开锁。鬼手总结出来的经验，男人叫开锁，十有八九和女人吵架翻了脸，导致女人从里面把门保险拒绝男人进家门，你盲目开锁只会激化矛盾，性子急躁的男人进了门甚至会拳脚相加，痛打女人！女人叫开锁，有可能察觉到男人在家约会别的女人，你开了锁无疑于捅开天大的秘密，弄不好开锁开出人命来！你吃不了兜着走。警察追查责任，有好果子轮到你吃吗？鬼手不止一次两次遇到这样的事。前天晚上，一个女人叫他开锁。听见屋里脚步一串响后便无声无息，鬼手判断屋内有人。鬼手二话没说，拎起工具箱就走。那女人拉住他，塞过几张百元大钞。鬼手不开，他开锁要钱，更要命，有命才有钱，命比钱贵重几万倍，给再多的钱也不能开！那女人“扑通”一声双膝跪地，声声唤大哥帮帮忙，行行好！鬼手态度坚决，你喊老子喊爷爷也不能开锁。那女人仍缠住他不放，鬼手话锋急转：开可以开，但有开的条件，你打电话给110，叫警察来，警察说好开，我二话不说……现在，鬼手静听一刻，确信屋内没人。鬼手打开工具箱。女人从没见过这些稀奇古怪的工具——猫眼钩、胡氏卡巴钩，宽窄中小别子、金刚十字架、Hc66终极后代。女人问这问那，鬼手懒得回答，说了她不懂，说了等于白说。女人眼前浮现出那天她被推进手术室的情景。女人隐约看见长长短短，五花八门的器具，表层冷光幽幽，一道道闪进她心里，闪得她极度紧张和惶恐。窥器、弯盘、活检钳、卯圆钳、宫颈钳、止血钳、剪刀、刀片、缝合包……女人不认识这些器具，只是强烈地感受到每种器具与自己的肉体相连，每一种器具让她的肉体一点点撕裂，流血，钻心般的疼痛。女人现在回忆起来依然心里慌慌的……鬼手直腰，神神鬼鬼地告诉女人，她家的锁属于B级锁。锁分ABC三级，A是最低级，鬼手可以“咔哒”秒开，B是中级，C是难度最高级别，开起来麻烦。鬼手边唠叨边取工具。女人头伸过来看稀奇。鬼手眼一横，突然收手。鬼手挥挥手叫女人缩到后面去。大白天。见鬼了！女人觉得委屈。女人说鬼手师傅你比鬼还凶。吓到你了吗？鬼手口气轻软些。曹家开锁规矩三不准，一不准旁边站人偷眼偷艺；二不准问这问那；三不准用手机拍照片和视频。第三条是鬼手制定的新规矩。鬼手见女人拿着手机，用眼神逼迫她把手机收进钱包里。一根黑黝黝的“神器”，直径约6mm钢管般粗细。“神器”在鬼手手中拉长、缩短、变细、增粗，魔术般的变化着。渐渐“神器”的头部裸露出来，呈齿型鱼叉状。鬼手憋劲，大吸气，悠悠吐出，看上去，吐纳之间与开锁呼应，浑然一体。女人看呆了，鬼手用气功帮助开锁，难怪一手绝活。鬼手抓住“神器”，两手缓缓抹一遍，似乎把掌中一股气粘附于“神器”表层。“神器”从猫眼静悄悄坠底，探试，垂直90°，左摇右晃，潜下浮上，进退伸缩，如此反复循环，终于听见“咔哒”一声，响在鬼手心里。鬼手没有半丝喜形于色。见人人开法，见鬼鬼开法，开锁诀窍之一。鬼手要让女人感觉到开B级锁的复杂和艰难，感觉到需要时间。鬼手没有推开门。鬼手捉住门把手，固定好位置，让时间再消耗一些。鬼手故意将“神器”上上下下，推推搡搡，似乎还没打开的状态，就这样装神弄鬼玩过了五分钟，他才回脸鬼鬼一笑。笑得女人开心，锁终于被打开了。 女人急乎乎上前推门。鬼手突然一声咆哮：后面去！他猛地把她拽到身后。鬼手有过教训，以前曾经在这一刻发生过意想不到的危险，太恐怖了。鬼手害怕家里面突然冒出一个人来，手执棍棒或利器行凶，痛打进门人一个措手不及，弄不好闹出人命来！大鬼手师傅一再拿古训告诫他，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小心驶得万年船。先前家里面的安静，鬼知道是真是假，暴力和血腥可能即将发生！他是男人，必须保护女客户免遭伤害。他也害怕自己白白挨打，那太冤了。他紧攥长的钢扳手。假如里面有人突然凶猛袭击，他能抵挡一下，能绝地反击。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他护头，侧身，慢慢地推开门……屋内无人。鬼手一声叹息，却拦住女人。他斜倚着门板，一条腿有意无意横跨着，挡住半扇打开的门。女人满眼疑惑。活见鬼，门打开了为什么不让进门？鬼手向女人伸手。鬼手习惯让客户先付钱后进门，防止客户进了门再讨价还价，纠缠不清。鬼手多次遇到过这样的烂事。于是狠狠心，先小人后君子。鬼手保持着固定的形体动作，掌心如莲花绽放，风吹中指颤颤的。女人领悟了，话中含着埋怨和轻视的成分。鬼手笑而不语，还是那副僵死鬼的造型。身体侧着，支起耳朵凝神倾听，也不与女人口舌之争。女人递过一张百元大钞，再摸出一张10元，翻翻钱包，很尴尬的样子，说，鬼手师傅，不好意思，没10元了，110吧，110也不少了。鬼手未缩手，掌心空放朝天，横跨着的腿没收。他微笑着提示：可以微信红包。女人摸摸口袋，一只又一只，终于摸出了一张10元，塞到鬼手手中。鬼手收腿缩手，放女人进屋。女人大步跨进屋，回头打个告别的手势：拜拜，鬼手师傅，有缘再会！女人进了门想关门，鬼手却不让女人关门。鬼手把门洞开，门板贴住墙壁镶嵌的吸门器，用身体压住门。鬼手脸一黑：拜拜？拜拜早呢，你把你大门的钥匙拿来！鬼手盘算着下一步；拿她的钥匙开她家的门，真真假假就浮出水面了。女人急眼了，不觉爆粗口：活见鬼活见鬼。这不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吗？陪着笑脸，鬼手说：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女人唉声叹气。鬼手站桩不动，仰靠着门，抬眼向天说话：你赶快拿钥匙来，我还有下一个客人在等。时间就是金钱，你不是不懂。见鬼手态度强硬，女人只得转个好脸色。她把菜拎进厨房，回头请鬼手进屋坐坐，她找钥匙。女人客客气气。开锁有规矩，一般不进客户的门。哪来那么多的破规矩！站着不累啊？鬼手两道目光朝屋内打探——靠大门一间小客厅。一张玻璃小饭桌倚墙壁搁着，茶色幽幽。几把古铜色木椅揣进桌肚下。饭桌对面屯着一只长长方方的鱼缸。鱼缸里面的灯光映得绿草茵茵，水也染得绿汪汪的。看不见鱼游，只听见增氧泵细响绵绵，炸出一串串细粒粒的水泡泡。鱼缸上方的墙壁上悬挂着一幅书法作品——上善若水，厚德载物，几个大字如走龙蛇，自由自在。你坐下喝杯茶吧。女人倒水，热水瓶里空空荡荡。女人不好意思地自说自圆。她责怪自己丢三忘四，连水都忘记烧一壶。边说边到厨房间找来一瓶矿泉水。鬼手早晨出门到现在还没喝过水。他进门，挑靠门最近的地方落座。鬼手看见玻璃台面积聚了一层白乎乎的绒毛，手指一刮，尘灰粘粘。是女人懒惰疏于打扫，还是离家时间长了，或者另有其它原因？鬼手心里蓦然滋生一个问号，难以掩饰地映到脸上。女人目光一绕，连忙拿块抹布擦擦桌面，解释说，她去苏州好几天了，昨日深夜才回。家里生灰了，还没空搞搞卫生。噢。鬼手催促女人赶快把钥匙找来。紧事慢做，急什么急呀？女人换双猩红色的棉布拖鞋。拖鞋面布上锈了几朵橙黄色桂花。女人拿了一双湖蓝色男士拖鞋让鬼手换，让脚轻松轻松。鬼手不肯换。在外面，他没有这个习惯，也没有在客户家换鞋的先例。女人说随意随意，她不勉强别人。女人啪嗒啪嗒地走到阳台上，慢慢推开东边的玻璃窗，手搭住窗棂好久，像寻找什么。桂花香味涌进屋内，鬼手也闻到了。女人探脸窗外，深深吮吸香气。女人喊鬼手到阳台上看桂花，看东边一大片没有开发的空地。女人告诉鬼手，这个季节，她看花闻香，看那片宽阔的空地，常常在阳台上一呆半天。女人对这个季节满满的依恋。鬼手渐渐失去耐心。他没有这份闲情，也没有这份爱好。他再次催促女人赶快把钥匙找来。女人转来转去，嘴里嘀嘀咕咕：钥匙丢哪儿了，钥匙丢哪儿了？问自己也像问鬼手。你拿不出钥匙，你心里有鬼，我有理由怀疑你不是这家的人！鬼手语气沉重了。女人大笑：笑话笑话，我不是这家的人，难道你是这家的人？我闺蜜等会儿来你问问……说千道万，你拿不出钥匙，我绝对不会离开！是人是鬼，我有一百种办法对付，你信不信？鬼手的话字字坚硬。女人责怪鬼手说话刺耳，她心中无鬼，不怕半夜鬼敲门。磨蹭好久，女人终于从里屋拎着一大串钥匙，摇出叮叮当当的响声。鬼手盯住女人的手。女人的手指白白净净，圆圆润润，柔光嫩滑。鬼手问女人哪把钥匙开大门？鬼手的目光如炬。女人好像感到烫着她了，刻意地偏开他的视线。鬼手心里有明镜。如果女人是这家的人，家里哪把钥匙开哪把锁，闭着眼睛也能摸出来。女人捏捏这把，又捏捏那把，换来换去没个确定。鬼手看破不说破。他坐等女人如何把大门钥匙交到他手上。女人终于挑出一把。鬼手接过去欲插进门锁。女人顿时拍拍脑袋：我得健忘症了，得健忘症了，这串钥匙不是我的不是我的。鬼手轻叹一声：钥匙丢在哪儿确实难找，鬼都找不到，逼死你也找不到。鬼手师傅，你真通情达理，理解万岁！女人瞬间无限感动。你把房产证拿给我看看。鬼手笑笑，他想换一种方法查验。身份证，钥匙，房产证，总得有一样作证啊！女人刚刚表情轻松的脸上陡然愁云重现。房产证？房产证？房产证抵押在银行呀，房产证贷款买房的……你男人的电话多少？男人的电话？我打八百遍了，死活打不通。你把手机号码告诉我。我打说不定能打通。女人报给鬼手一个手机号。鬼手偏开女人拨号，传过来是空号的应答。鬼手没实说是空号，转弯告诉她“嘟嘟嘟”的忙音，可能男人工作太繁忙，可能手机在充电。鬼手给女人找一个台阶，请她哪儿进来的还从哪儿出去。女人忽然脑洞大开般的兴奋，告诉鬼手她想起来了，想到了房产证有复印件，放在楼上房间里呢。这女人神神鬼鬼的，她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鬼手愣住了，真的假的一锅粥了，看来行行出鬼手。有形的，无形的，看得出的，看不出的。复印件可以伪造。他上个月去峨眉村开锁，那人也没身份证，拿出租房协议复印件给他看。他问房东不在吗？那人说下乡了。他问房东的电话号码，打过去却是空号。他不露声色，心里却清晰判断：来人要么讨债的，要么窃贼。协议和电话号码伪造的。夜深人静，巷子里黑沉沉的，他怕挨闷棍，吃眼前亏，于是婉转地与来人商量：明天，明天等房东来了再开锁好吗？来人佯装恼羞成怒：这狗日的房东，把电话号码换了，明天找他算账！他笑在心里，来人自找台阶，顺势下坡了。鬼手想查看房产证复印件上有无程桂子的名字，识别识别复印件真伪，然后发信息问房管所的朋友、派出所的朋友，验证房产证，验证春风小区有无程桂子！ 女人叫鬼手跟她上楼拿房产证复印件。鬼手说他在楼下等。好吧，一个大男人怕小女子吃了。女人笑着“啪嗒啪嗒”上楼，样子很急切，充满把握。鬼手忽然转个弯想，他可能把女人想歪了，想得太坏了。再好的人也有歪的时候，再坏的人也做正经的事儿。他不由得责备自己。和气生财，客户是上帝。开锁的最终目的为赚钱啊！女人站在楼梯口，弯腰喊鬼手上楼。楼上房间打不开！来钱了！鬼手心里一活，一门两开，一外一里，两单生意，赚了。鬼手兴奋了，拎着工具箱急急上楼。眼光滚滚，发现楼上朝南的房间敞开，花架上一盆绿萝病恹恹的。一张空床，没铺席子没放被褥，显然好长时间不睡人了。朝北的房间关得铁紧。鬼手旋旋圆球状的把手，知道是最普通的A级门锁，可以秒开。鬼手这刻儿不拐弯抹角，对女人直言：一把锁一把锁的钱。女人问多少钱？120元，一样的价格。100吧。100不开。你浪费我多少时间了？我还没跟你算时间的钱呢。你眼里除了钱就不图别的了？废话！开锁的不图钱图什么？直到女人点头同意120元，鬼手才从工具箱里取出一张薄形硬片，硬片看上去玉色嫩亮，方方正正。女人插嘴：难怪人家说一代身份证能开锁，就这么简单啊！鬼手抠她一眼：你来简单简单，开开试试！女人被怼一句便老实默默。鬼手变魔术一般神奇，用硬片沿门缝上上下下，三插两插，门“嗒”的一声被打开。鬼手依旧那套鬼形鬼状，伸腿拦门，摊手索钱。女人不再讨价还价，立马发给他一个微信红包，120元。鬼手身倚房门，朝房里张望。席梦思大床散放一条红绸缎被子，两只枕头一东一西。房里的空气有点浑浊。女人打开窗户，新鲜的风流通，吹散了房里微微的霉变味儿。鬼手打了一个哈欠。你站了半天，不累么？进来躺着休息休息吧。女人盯了他一眼：我得慢慢找复印件。开锁嘛，我从来站着开，半蹲着开，哪有躺着开的？鬼手像只呆头鹅嘎嘎笑。女人边翻找边笑：假如人变成一把锁呢？开锁不开人，人不是锁，锁也不是人。女人敛笑，正脸回看一眼：鬼手师傅，你太逗了，我跟你开开玩笑的。知道你开玩笑，逗逗趣。我就怕你不开玩笑呢！鬼手顺着女人的话转弯。鬼手回到楼下靠大门的那张椅子端坐。女人磨蹭一会儿，慢慢腾腾下楼。房产证复印件呢？鬼手问。记得好好的，有一份的，不知道塞到哪里去了。女人话里透着遗憾。鬼手叫女人一声桂子小妹，劝她别鬼点子多多，假装演戏了，这家绝对不是她的家。他猜想她与这家有纠缠不清的故事。女人回敬一声鬼手曹大哥，你也别鬼心事重重，假装演戏了，你见我第一眼就开始怀疑，除了谈钱的时候……鬼手说巧了，两人同是一台戏，角色不同，都是戏里面的人。女人说你是好人，我也不是坏人。事已如此，鬼手话里绵里藏针，软中带硬：桂子小妹，你现在随我出门，我把门一关，就当什么事也没发生！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女人顿时泪珠儿含在眼眶里。她与这家有过三年的过往，恩恩怨怨，一场风花雪月的故事啊！许多细节她都记得清清楚楚，犹如有人用一把尖刀在她的心里刻录了一道道记号……也是桂花盛开的季节，屋里的男人把她从药店带到这里，第二天早晨给了她一把大门的钥匙。她知道他喜欢吃她做的糖醋排骨，红烧鲫鱼。今年桂花开，男人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换了门锁，还把她的手机拉黑了。她再也打不开熟悉的大门。她用座机打他的电话，男人一接听，立即说你打错了。后来男人的电话打不通了。她在桂花树旁等啊等啊，不知等了多少次，多少时间……鬼手感叹声中透着怜悯。鬼手不知怎样劝她。他心里深深感叹：门锁能打开，心里的锁无法打开啊！女人嚎啕大哭。鬼手赶紧把门关上，他怕楼道住户听见，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鬼手说，心里的锁只有靠自己开。哪个心里没有一把锁呢？鬼手念了四年大学。县文化馆招两个人。他报名了，笔试第一名，面试倒数第三名，总分加起来比第二名少了0.01分，结果名落孙山，鬼手想不通0.01分如何精准计算出来的，心里憋屈。有内部人指点迷津：笔试死的，面试活的，活人可以叫死的变活，活的变死！行行有鬼啊！鬼手从此不再参加招考，跟在父亲后面开锁，又去杭州拜师大鬼手，渐渐独当一面，名声大振。鬼手的老婆是他高中同学，家里开化工厂，富得流油，不在乎鬼手赚几个小钱。老婆一家人几回叫鬼手参加招考，图个好名声。路由他们来铺。鬼手一根筋，把话说死：给他当县长也不去。开锁开心，凭本事吃饭。鬼手和老婆一家矛盾渐深。好多场合不让他露脸。老婆甚至在人多的时候嘲讽他：一个开锁匠，人不人鬼不鬼的，不嫌丢丑？鬼手上回掴了老婆一个巴掌：开锁怎么了，偷啦抢啦骗啦还是强奸杀人啦？现在，鬼手忽然觉得自己脑子进水了，有必要跟一个陌生女人诉说家常吗？听着听着，女人止住哭声，她声声痛恨自己鬼迷心窍，狠声毒气的骂那个男人是畜生，骗子，猪狗不如。女人央求鬼手帮她换一把锁，她给双倍的钱！他是畜牲、骗子，你和畜牲、骗子较劲有必要吗？值得吗？给一捆钱也不能换锁！鬼手说：不能错上加错啊！话已穷尽，女人不再提换锁。女人恳求鬼手让她留在室内。她要等他，等他说个明白透亮。女人说今天9月28日，第一次走进这个家也是9月28日！有一句俗话：无情害别人，痴情害自己。鬼手拍拍手机：我再叫你一声桂子小妹，我再重复最后一遍，你必须立刻，马上出门，还是那句话，出了门只当什么事也没发生！你硬赖着不走，我只好打110报警！女人万般无奈。塑料袋里的鲫鱼跳动了几下，不像先前那样急躁了。桂花树旁碰见那个老伯遛狗。老伯看女人一眼，看鬼手一眼，问一句鬼鬼怪怪的话：不吃中饭就走？又是一年桂花开，鬼手离婚了。走出民政局婚姻登记处的大门，他收到女人发过来一个掩脸窃笑的表情。鬼手恍惚觉得那表情怪异，像一朵桂花。 【作者手记】《鬼手》是我自己喜欢的短篇。地点固定在一个场景。时间在个把小时内。人物也有点意思。感谢《飞天》。感谢我的侄儿。他从事开锁业巳数年，酸甜苦辣一肚子。我也关注了他数年。许多的细节都是他开锁时出现的。故事好编，细节难寻。写完以后，他是第一个读者。我问他假么？他说不假。小说也怕造假。 【作者简介】葛安荣，江苏金坛人，中国作协会员，一级作家，毕业于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后入鲁迅文学院进修。出版短篇小说集3部，中篇小说集1部，长篇小说6部。纪实文学作品多部（篇）。中、短篇小说《走出困局》《花木季节》《黑色无错》《空洞》《鱼祸》《风中的轮笛》《野雪》《紫唇》等多部作品被《小说选刊》《新华文摘》《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作品与争鸣》《海外文摘》等刊物转载。短篇小说《风中的轮笛》获江苏省第七届紫金山文学奖。长篇小说《都市漂流》《玫瑰村》《纸花》获江苏省第三届、第七届、第九届五个一工程奖。《玫瑰村》被江苏省锡剧团改编成大型现代戏公演。有作品被翻译成韩文、英文推介。 望仙桥白酒，纯粮酿造，2021年江苏省名特优产品。现有五种白酒：53度糯高酒/198、56度高梁酒/138、52度高粱酒/98、43度高粱酒/78、50度大米酒/58。（单位：元/斤） 张萍，常州市直溪镇望仙桥酒坊女老板。（手机号码：139 2100 686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