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摘：《 柴静专访剑桥大学校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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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几个月前读了《柴静专访剑桥大学校长》一文，很受益。近两日有点儿空闲，整理成“文摘”发出，以飨诸君。

——写在前面 】

乐思哲先生（下图。英文、波兰文全名：Sir Leszek Krzysztof Borysiewicz ; 乐诗克 · 基斯道夫 · 伯瑞谢维兹爵士）于2009年12月被选为剑桥大学第345任校长，任期为：2010年10 月—2017 年9月。

在采访剑桥校长乐思哲先生之前，柴静在网络上看到了一段和他有关的视频，说的是2010年12月6日，剑桥学生抗议当局提高大学学费。

【 柴静 】 您会感到紧张或者难堪吗？

【 校长 】 不，完全不会。因为这是学术界，在这里我们期待辩论，并鼓励大学里的思想自由。

【 柴静 】 但更多的校长可能希望得到尊敬和服从，你不是吗？

【 校长 】 那他们就不会来剑桥。

【 柴静解说 】 截止2020年10月，剑桥大学共产生了121位诺贝尔奖得主，仅次于哈佛大学的162位，名列世界第二。

121位诺贝尔奖获得者，这个数字的内在是什么？在剑桥的两天采访里，我们对于大学的想象和概念好象一直在被一些细节颠覆——一本书，一棵树，一个人，一次晚餐，一场考试，这里面蕴涵着一所大学从八百年前创立之初直至今日的核心。

　　【一棵树 An Apple Tree 】

这也许是世界科学史上最著名的一棵苹果树了，当年它曾经种植在牛顿家乡肯特郡的后花园里。

牛顿二十出头的时候，就是被这棵树上的苹果砸中，开始思考万有引力之源。

约六十年前剑桥把这棵树移植过来，种在三一学院的门口，以纪念这位剑桥历史上最伟大的学生。

【 柴静 】 我们在树下站了很久。其实一棵苹果树的寿命只有一百年，这棵树最多也只是“牛顿苹果树”的后代吧。剑桥为什么要把它移植过来呢？

我们问了几个路过的学生。

有个男孩说，学校是想提醒学生，你不知道苹果何时掉落，科学研究需要灵光一显。

然而，更多时候，需要漫长的等待。剑桥最近的一位诺贝尔获奖者，是人称“试管婴儿之父”的罗伯特 · 爱德华兹教授，在他成功之前，在长达14年里没有任何成果。

【 柴静 】 您不觉得这个过程太漫长了吗？

【 校长 】作为一个大学，剑桥带给学者最重要的财富之一，是足够的时间和空间。时间是关键因素，它能让学者从容地选择他们所想要研究的领域。而我们所说的空间，指的是让学者拥有如何支配研究时间的自由。

【 柴静 】 但是，谁能够来决定他的研究是不是有价值的？是不是值得等待？

【 校长 】 这确实需要耐心。在一些领域，研究成果需要很长时间才能被接受。例如，对于有些成果，科学家可能要等十四到十五年，才能发现它们的益处。而当我们想起哲学家，比如十九世纪中期的维特根斯坦，他的很多理论，直到今天才大放异彩。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 柴静 】但如果他失败了呢？

【 校长 】 问题是你怎么定义失败。没获得诺贝尔奖并不意味着失败，他们也为学校的知识体系做出了杰出贡献，而这体现在剑桥的崇高地位上。

【一本书 An Unique Book 】

【 柴静串场 】《夜间攀爬者》这本书，在剑桥随便一个小书摊上都能买到，据说绝大多数剑桥学生都读过。这本书详细介绍了剑桥每一座标志性建筑该怎么爬上去，也记录了多年来剑桥学生在夜间攀爬中留下的传奇。

这里（一幢建筑）戒备森严，不向外界开放，被称为剑桥的心脏，每年的毕业典礼都在这里进行，是剑桥最庄严神圣之地。但是就在1958年某一个清晨，人们醒来从这里经过的时候，突然发现就在平一堂的楼顶上，斜放着一辆奥斯丁牌小汽车，没有人知道这辆车是怎么上去的，因为以当时的起重条件，不可能把一辆完整的车放上二十多米高的斜屋顶。就连救火队员想要把这辆车搬下来，也只好把它零打碎敲，全部变成一个个的零件，才从屋顶上卸了下来。

这辆屋顶上的汽车一直是剑桥的传奇。不过这个故事中最打动我们的细节，还不是几个学生如何把一辆汽车聪明巧妙地运上楼顶，挑战权威的。最打动我们的是，当年校方很快就知道了肇事者，却一直守口如瓶，保守秘密，不仅没有给那几个学生任何处分，反而由校长出面，悄悄捎给了那几个男生一箱香槟。

　　【 国王手上的桌子腿 】

【 柴静串场 】你看到的这个雕像是国王亨利八世的塑像（见上图），在他的左手拿着一个金色的圆球，右手原本应该握有权杖的地方，现在不知道被谁换成了一条桌子腿。这件事情不知道是哪年、哪月、哪个人干的，相传是当年在剑桥读书的著名诗人拜伦所为。这件事情现在已经无法考证了，但是，有一个事情是确凿的：当年拜伦当学生时，因为反感学校不让在宿舍养猫养狗的禁令，便在塔楼左边的阁楼上养了一头熊，以示挑战。

【 柴静 】 像剑桥这样庄严的地方，亨利八世手里的那个桌子腿却一直没有换掉，为什么？

【 校长 】我们鼓励学生争辩，鼓励他们挑战陈规。我们不愿意依靠地位的权威，而将观点强加于学生，去束缚他们思想的自由。

【 柴静 】 但有的学校会认为，学生这样挑战权威，若对他们放纵，将变得很难管理。你怎么看？

【 校长 】 放纵是一个错误的词，学生有权利表达反对意见，就像他们经常做的那样。但这要有一个限度，即他们的观点必须遵守学术界的规范。这毕竟是一个学术的社群，意味着我们必须能够容纳色彩斑斓、形状各异的不同观点。

　　【 一次闭门羹 A Cold Shoulder 】

【 柴静串场 】 我们希望能够进入剑桥的“三一学院”进行拍摄，但刚刚走到大门口，就被一位带礼帽的老先生给拦住了。他说，要进去拍摄，需经过学院的允许。我们解释，我们是来采访剑桥校长的，而且在学校里面的拍摄都经过了校方的允许。可那位老先生坚持不让拍照，并表示“三一学院”可不会听命于校方，在这条线之内，学院说了算。

【 柴静 】 中国大学里学院都是附属于大学的，所以我们花了点时间才弄明白剑桥的学院能这么牛的原因。作为一个大学，剑桥其实更象一个联盟，整个大学由31个独立学院构成。这些“学院” 看起来的主要功能似乎只是学生宿舍、食堂、教堂和图书馆，但实际上，每个学院都有独立的上至行政财务，下至招生教学的自主权。在我们打算拍摄时，“三一学院”拒绝外人进入，是因为已经进入考试季，担心学生受到打扰。像这样的每个学院的规定，就算剑桥校长亲自来也无法改变。

【 柴静 】 所以你不是这里的老板？

【 校长 】 在很多方面，在我们的观点里，我们更是一个学者。我们认为，一所学校不是由行政人员组成，而是由教职员工组成。我们认为这是剑桥学术繁荣的核心。

【 柴静串场】 学生在大学里上课后，回到学院里，有专门的导师负责一对一的督学。这些导师针对每个学生的个性特点，对学生的发展负全责。

【 柴静 】 为什么你要强调老师跟学生之间“一对一”这种特别亲密的关系？

【 校长 】 这种“一对一”互动对学生的个人发展很重要。作为一个学生，当他学习一门功课的时候，他能被客观地评价，他的观点能被客观地相互探讨，从而激发出他在各个领域的新想法。这种互动很难在三、四百或是五百人的课堂里实现。我们试图去推广这样一个理念：学院制对每个学生的关注，是我们最为珍视的，我们相信这对每个学生都是独一无二的体验，也是他们所能受到的最好教育。

　　【一次晚宴 A Formal Dinner】

【 柴静串场 】 今晚七点半，我们将在jesus学院一个正式的餐厅里，跟学生和老师们一起共享晚宴。这是一个很正式的场合，要求每个人一定要穿一样的长袍。

现在钟声已经响了。

这个就是我们今晚的晚餐：一块鸡块，一些水煮萝卜和青菜。

看起来座位不是很大。不过你仔细打量一下这个用餐的地方，就会像我们一样想起《哈利波特》中的魔法学校。

在这个正式的晚餐上，只有教授和学者可以坐在最上面的高台之上，下面的这个长条桌是学生坐的地方。当教授们进入这个房间的时候，每一个人必须起立，向他们致敬，而且跟随他们一起念完拉丁文的晚祷文之后，才可以坐下来用餐。

当九点钟，教授跟学者离开这个房间之后，我们才可以开始拍摄。那一瞬间，确实有很多学生站起来欢呼、鼓掌，以示重获自由。可是让我们印象最深的是，当所有人站起来，送这些教授出门的时候，拉开椅子那一瞬间的寂静——会让我们想起来身边一个剑桥博士说的话，他说：有的时候，剑桥的庄严会在一瞬间秒杀所有年轻的叛逆。

【 柴静串场 】 我们在剑桥的时候正是期末考试阶段，以往熙攘的大草坪此刻只有备考学生匆匆而过的身影。在耶稣学院门口，我们正好碰到几个中国留学生，他们告诉我们，剑桥的考试卷子里，从来没有选择题。

我问：什么意思？

学生回答，如果是理科的话，要么就是计算的大题，要么就是一些概念性的讨论。但文科基本上就是论文，大段的论述。基本上没有简单的ABCD的选择题。

我又问：那岂不是没有一个统一的标准？

回答：对，应该是没有一个标准性答案，就是看考官会怎么看 。

我继续问：听起来，（有些学生就觉得）那不是很好混吗？就是出几个大的论述题，然后论述一下就过去了。

一位男学生回答：还是比较难。这边的考试并不是严格的分数系统，只有前25%的人可以拿到一等学位。来到这里的很多人都是非常聪明、非常努力的，所以要挤到前25%并非易事。

【 柴静 】 剑桥的学生考试几乎没有选择题，大部分是开放式的提问。为什么会用这样的方式？

【 校长 】 如果只考封闭式的问题，只需回答是或否，那么只会让考试变成死记硬背的记忆测试。我们想做的，远不只是记忆测试，我们更希望知道学生怎么想，怎么建构自己的想法。

【 柴静 】 你们希望剑桥培养出什么样的学生？

【 校长 】 一个理想的学生应该拥有极高的学术天分，以及刻苦学习的潜能。同时，他必须独立，并且在学术上有自由思考的能力。他要有志向，去不遗余力地鞭策自己，同时，具有改变世界的壮志雄心。

　　【一座花园 A Botanical Garden】

【 柴静串场 】 这条小路，是当年剑桥学生达尔文最喜欢的地方。漫步在这里，我们忍不住会想，如果没有剑桥培养学生的这种开放心态，发现人类物种起源的达尔文没准只能是一个牧师吧。

作为剑桥学神学的学生，达尔文的日子过得可不怎么样。用他自己的话说，他又懒又不信上帝，所求唯一就是考试及格。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他认识了在剑桥公开课上的植物学教授汉斯洛，便从根本上改变了。汉斯洛教授在1832年，把这片原来是麦地的地方改造成了赛因学院的植物园。在这里，他教给达尔文怎么去认识天竺葵、忍冬花、甲壳虫和土壤。而且在之后，推荐达尔文登上小猎犬号，开始他人生中第一次环球之旅。这位植物学教授，把一个迷茫的本科生，推上了人生的决定性道路。

剑桥的动物学博物馆，至今还收藏着180年前达尔文第一次环球航行中寄回学校的很多动物标本。航行中，达尔文一直在做切片和研究，每到一个口岸，就把标本寄回给身在剑桥的老师汉斯洛。达尔文屡次在信中提起物种也许是梯级进化的念头，这在当时是亵渎宗教的言论，但他得到的是继续探索的鼓励。1835年，达尔文航行到厄瓜多尔群岛，看到了一些大小迥异，但却有极强相似性的鸟类。于是，他写封信给汉斯洛说，也许我们犯了杀头之罪。因为达尔文真的相信，动物是可以进化的。就是这一个念头，改变了达尔文的一生，以及整个人类对于物种起源的看法。

【 一次错认 A Wrong Person 】

【 柴静串场 】 在剑河上泛舟时，桥上的一个坐在轮椅上的身影让我们激动了一下。调转船头，追至近处，才发现并不是我们想象中的那个人。且河上的游客都像我们一样将他误认为霍金，因人人都渴望见到这位坐在轮椅上的，爱因斯坦之后最杰出的理论物理学家。

来剑桥前，我们曾数次尝试联系霍金，但得知他身体欠佳，一直在家养病，很少出门会客。我们也去他工作的地方尝试过，但都未如愿。

【 柴静串场 】 这是剑桥新的数学中心，在几年前刚刚新建起来，花了六千万英镑，大概相当于六亿人民币。而其中一半，是由社会各界捐献给在这里工作的斯蒂芬 · 霍金，也就是继爱因斯坦后最杰出的科学思想家的。不过在二十一岁的时候，当霍金身染重病，被禁锢在轮椅上，只有三根手指能够活动，并逐渐丧失语言能力的时候，没有人知道他会做什么。医生甚至预言他将在两年之后死亡。但是两年后，就是他二十三岁的时候，剑桥聘用他成为本校的教授。

【 柴静 】 霍金教授21岁时已经得了很重的病，那个时候你们不知道他会创造出什么。在其他学校，他可能会被选择离开，那剑桥为什么没有这么做？

【 校长 】 这是一个聪明绝顶的大脑，被禁锢在了一个虚弱的身体里，这是我们需要面对和处理的。因为说到底，这所大学最看重的，是他的大脑所将创造的价值。

【 柴静 】 但是如果他没有获得后来的这些成就，他能得到学校同样对待吗？

【 校长 】 我们的选择永远取决于一个人的潜力。无论他是学生，还是学校员工。

【 柴静 】 但是“潜力”这个词听上去很抽象？

　　【 校长 】 它很抽象，但也是一个很主观的现象。世界上不是所有的东西都越客观越好，有时候你要相信你的判断。

【 柴静 】 但有人可能会说，人的判断会出错，可论文的数字不会出错。

【 校长 】 我们更倾向于个人的判断而不是论文的数量。因为论文的数量会因学科而异。例如，免疫学这门学科，我们发表了很多论文，而哲学家可能一生只写一本书，但这一本书所创造的价值，也许比五百篇免疫学论文还大得多。

【 柴静 】 但对于那些需要论文数目的行政管理人员，可能他们希望会说，我们说了算。

【 校长 】 我们不玩数字游戏，我们认为这是对大学本质的滥用。因为最终，为学子授课的不是行政管理人员，而是教授和讲师们，是他们让年轻人被睿智的思想所感召。剑桥的独立思考精神能让年轻人创造出足以改变世界游戏规则的伟大成就，不管是什么专业。我们坚信，这就是为什么剑桥的学生和老师会在世界上脱颖而出的原因，而且，最终会将这种品质与卓越在未来传递下去。

【 柴静串场 】在剑桥，这只钟被叫做“吃时间的虫子”。因为在它的顶端有一只凶猛的蚱蜢，每一分钟的第一秒它张开嘴，最后一秒闭上，吞吃时间。这个钟的钟摆是西方的棺材，每到一点钟的时候，它就会重重的一响，来提示人们，距离死亡又进了一步。这个残酷而真实的钟当中蕴含着剑桥的校训，那是苏格拉底的一句拉丁语，他说“我们与世界相遇，我们与世界相蚀，我们必不辱使命，得以与众生相遇。”一个人的一生，非常短暂和脆弱，容易被时间侵蚀。但一所大学，仍然有希望帮助这个人，去实现他认识世界，探索自身的全部征程。

一本书，一棵树，一个人，一次晚餐，一场考试⋯⋯。剑桥在国际学术界的影响力，在于他拥有的杰出的人类头脑，从牛顿，达尔文，到霍金，这所大学对这些头脑珍重、爱惜。人们寻求知识，是为了寻求进步，在这个意义上，尊重一切能够达成人类进步的方法、常识和规律——这就是剑桥的灵魂。

下图即为悬挂在剑桥街头一幢建筑物墙上，被称为“吃时间的虫子”的大钟。

　 【 我的几点思考 】

现代文明时代，从小接受教育是每个人的权利。然，什么才是真正的教育？教育的目的又是什么？

柴静和剑桥大学校长的对话，把我对大学的一些认识理顺了，同时也带给了我更深刻的思考和启迪。

一、真正的教育，不仅仅是要系统地学习、学会科学知识和技能，更重要的，是要学习源自古希腊的形式逻辑之思维方法。有了这种思维方法，人们就可以在离开大学后，在繁琐的日常生活、工作中，时刻保持清醒的自我意识，让生活由“我”掌控。

二、在大学本科阶段，应进行二至三年的“通识教育”，即不要一进入大学就马上分专业学习。“通识教育”能够使人更早、更系统地树立起正确的价值观，从而更充分地发挥个人潜质，自由地为生命的成长确定方向，并树立起公民责任感和远大的志向。

三、毋庸讳言，几千年来直至现在，我们的教育一直带有很大的功利性，无论是教育者还是受教育者，在潜意识里，“升官发财”、“光宗耀祖”就是读书上学的目的。而剑桥、牛津、哈佛、斯坦福等这些现代顶级大学，早已明确无误地告诉人们：现代教育的重要目的之一，是为了使人学会思考与选择，并获得坚定的信念（信仰）、正确的价值观和独立自由的人格——这也是获得幸福的终极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