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说王维”之四十九

青川三有

爱水看妆坐，羞人映花立

且说王维乘车赶到李邕府，前去叩门。
李府大门，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高大、奢华。
门开了，王维一见，觉得有些面熟：原来是昨晚陪李员外赴宴的管家。
管家见到王维，脸上显出复杂的表情：“哎呦，果然是王大公子！您快请进！”
奇怪！给王维的感觉，管家似乎知道自己要来。
进得院子，转过照壁，王维眼前一亮，觉得豁然开朗......到底是“首富”之家，格局品味不输一般的“王府”！
这里得简单说说“照壁”。
照壁，又称树屏、 照墙、 影墙，俗称“萧墙”。这是中国建筑独有的形式，其功能主要是挡风，另外，遮蔽外人的视线，使之不能对院内景致、布局“一览无余”，始终保持一种神秘感。
说到“萧墙”，人们会不由想到一个成语“祸起萧墙”。
古人认为啊，自己的宅中会不断有鬼来访，故而修上一堵墙，以断鬼的来路。因为，据说小鬼只走直线，不会转弯，头撞“萧墙”，岂不是立马“晕菜”？故而，能够挡祸。
另外还有一个说法，是受风水意识影响。许多唐人信风水。风水讲究导气，气不能直冲厅堂或卧室，否则不吉。为了避免“气冲”，人们便在房屋大门前面置一堵墙，留下左右通道，既美观，又通气。
博大精深的中国传统文化，令王维赞叹。 感觉到管家是有话要讲，王维索性停下脚步。
管家也驻足，清了清嗓子：“您说怪不怪，俺家老爷像是知道王公子会来！”
王维愣住了......
管家接着说：“老爷一大早，就起身赶往大伾山紫云洞。临行前专门交代，若王公子来访，要是有意的话，就请随后赶来相会。俺还正在纳闷呢，王公子您就来叩门了......”
王维心里“噶噔”一下，忙问：“李员外还有什么别的交代吗？”
“有，有，”管家又清了清嗓子，道：“老爷说啊，要是公子有意，就去紫云洞找他；公子若是无意，就当没有这档子事，您呢，请便。等老爷回来后，再择日赴房琯大人府上，去拜望公子！”
王维闻听此言，若有所思，叹道：“说得容易。即便想去，又如何寻得到路？”
管家笑了，指着院子马厩拴马桩上的一匹白马，道：“公子不用担心，老爷已经把马备好了。这匹马叫摩诘驹，是小姐的至爱！”
王维不禁心里又“噶噔”一下：“摩、摩诘驹？”地球人都知道，王维，字摩诘。
“是啊！”管家解释道，“这是小姐最喜爱的一匹马，还经常跟马儿说说话什么的，脸挨脸的，亲热得狠啦。”
“跟马儿说话？”王维若有所思。
“喔，这名也是小姐起的呢！我们还奇怪，怎么起这个名？”管家径直走向马厩，“小姐平常骑的是一匹青马，叫翠儿骢。小姐很喜欢骑着翠儿骢，带着摩诘驹，两匹马一起去紫云洞！”
奇怪的事情发生了，看见王维走近，摩诘驹立即扬蹄嘶鸣，异常兴奋......
王维内心涌起莫名的冲动，急忙走进马厩，解开拴马绳，翻身上马。
管家看得呆了，急急地说：“放心，这马儿识道儿，自会把公子驮去大伾山紫云洞！只不过，我有些担心，这马，您驾驭得了么？”
这次，轮到王维笑了：“管家放心，这马儿认识我！一家人。”言罢，一抖缰绳。
那马儿出得马厩，昂首嘶鸣一声，迈开四蹄，撒欢地跑出门去......
把个管家看呆了，跟在后面直追：慢点啊，慢点！别摔着！

王维很快就没有影了。

初一想：摩诘驹？
这马倒像是为我准备的！王维内心涌起潮水般激情......啊哈，白马王子？这一次，白马上面骑的，确实是王大公子！“驾——”
再一念：翠儿骢？
莫非小姐，就是指翠儿？
那么，玉儿呢？
还没有想明白呢，摩诘驹已经驮着王维，出了城，朝大伾山方向驰骋而去......
大伾山？
这个“伾”字，一般人还读不来。现在通常写作“伓（pī）”，字的本义：有力。有众多盛大、人多势力大的意思。
大伓山，位于河南省鹤壁浚县城东，故又称东山。
从地理学角度看，大伓山属系太行余脉，平地拔起，孤峰凌云，山势奇特，气象睁蝶。山上寺庙洞阁棋布，摩崖碑刻林立，松柏夹道，曲径幽回，自古即为"河朔胜景"。
大伓山是我国文字记载最早的名山之一。
《尚书·禹贡》载："东过洛油，至于大伓。"
王维当然知道，《尚书·禹贡》是中国第一篇区域地理著作。乃战国时魏国的人士，托名大禹的著作，因而，就以《禹贡》为篇名。
相传大禹治水，到过大伓山。故历代名人登临此山，多赋诗留言，刻碑勒石，抒发"登大伓、俯大河、怀大禹"的万丈豪情。
此时的王维，纵马驰骋，耳边萦绕的却是玉儿翠儿的稚气童声：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
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画面回放——

翠儿不服：“维哥哥，我哪一点说错了？”
王维笑着说：“我、我不说，去问你爹吧！”
翠儿不依：“为什么要问我爹？反正先生是这样说的！”
......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其实，王维当时，对这个也是“一知半解”。待到有一些明白的时候啊，玉儿翠儿却不知其行踪了！
唉，命运就是这样，喜欢“阴错阳差”！

好在，如今出现逆转。

举目望去，早春的淇水，波澜不惊，伊人泛舟，在水一方......
王维不禁诗兴大发，借物起兴《早春行》。

诗曰：
紫梅发初遍，黄鸟歌犹涩。
谁家折杨女，弄春如不及。
爱水看妆坐，羞人映花立。
香畏风吹散，衣愁露沾湿。
玉闺青门里，日落香车入。
游衍益相思，含啼向彩帷。
忆君长入梦，归晚更生疑。
不及红檐燕，双栖绿草时。

在王维的眼里，紫梅刚刚开遍大地，黄莺的歌声才开始歌唱，休憩了一冬的嗓子，尚未划破那缕梗在喉间的生涩。青涩何尝不是一种美？
诗中的女主人公，莫非是玉儿翠儿吗？
你看啊，伊人在万物复苏的早春，出游弄春。那刚抽出嫩芽的纤柳，被她轻轻地扬起......
她怕是怜爱那清澈荡漾的春水吧，于是，静静地绕水而坐，桃花倒映，望着水中那秀丽颀长的脸颊，婀娜的身姿，嘴角不禁流出一抹微笑......王维看呆了，一时间，尚分不清楚人面桃花，哪个更艳，哪个更纯。
耳畔歌儿响起：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王维已然醉了......
忽然，胯下的摩诘驹速度慢了下来，拐入了路边的一片竹林......
王维举目一看，古朴的门框上，悬着一块木匾，上书：思无邪。
王维翻身下马，奔进竹林......
里面别有洞天：临水的滩涂上，散布着一些随形的鹅卵石，大小不一。再细看，上面仿佛刻着字——“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王维惊奇地发现：石上刻着《诗经》的名篇，《诗经·国风·邶风·击鼓》、《诗经·国风·秦风·蒹葭》......
“每逢佳节倍思亲，”王维揉了揉眼睛，“没错，是自己的《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
王维的眼眶潮了......这是谁，这么有心？
忽然，摩诘驹发出一声嘶鸣，向外跑去......
不好！王维意识到了：“这荒郊野外的，没有马，我怎么办？”
待王维追出竹林，摩诘驹已经没了踪影。
望着小路的绝尘，王维沮丧地倚靠在木墩上，喘着粗气。
清风徐来，王维清醒了许多。待他呼吸渐渐平稳，万籁俱寂，仿佛听见有琴声飘来......
——是《高山流水》！

峨峨兮若泰山！
洋洋兮若江河！

高山流水觅知音。
王维整了整衣冠，循着琴声，沿着蜿蜒小路，向山上走去......
琴声悠扬，绵绵无绝。
行至小路尽头，琴声忽然停了。
王维驻足举首左顾，只见不远处有一座亭子。
亭子的牌匾下，玉立着一位腰身窈窕的女冠子，身穿青色无领道袍，头戴一顶黄色的道冠。美，透着威严。
仿佛天籁，碧空中飘来娇柔声音：“维哥哥，是你吗？”
王维不由得循声疾步前趋......
说到“女冠子”，这里得解释一下，
“女冠子”，通俗地说，就是“女道士”。唐代女道士皆戴黄冠，因俗女子本无冠，唯女道士有冠，故名。亦称“女黄冠”。
《唐六典》卷三《户部尚书》：“凡道士给田三十亩。女冠二十亩，僧尼亦如之。”
这是啥意思呢？就是为了保障道士、女冠子修行，朝廷所给的“物资保障”，类似于“俸禄”。
人上一百，形形色色。唐代女子入道的动机各异，有慕道、追福、延命、逃婚、避世，等等。
前文说过，王维就与“玉真公主”有过接触，而且还得到了其帮助。“玉真公主”是唐玄宗的亲妹妹，社会影响力极大。我个人认为，“玉真公主”入道的初衷，是“避世”；到后来，应该是达到“慕道”的层面了。
在唐朝，女冠被视为出家人，其生活受宗教的庇护。“出了家”就可以不受社会的礼法约束，因此，她们的社会交往比较自由，可以接触各阶层，各种角色的人。更重要的是，这些女冠子，如果遇到如意郎君，随时可以还俗嫁人。
有太阳，就会有“阴影”。历史学者研究发现，唐朝也曾出现“女冠暗娼”现象。
对此，民国女作家苏雪林研究认为：受过教育，通晓文墨的女道士，在与文人交往中，往往会出现风流韵事。这是因为，女道士一无固定收入，二无财产，又为出家之人不受世俗约束，多靠外人接济为生，或凭自己技艺谋取生活来源，她们与达官显贵、风流文士的交往中，“逢场作戏”是不可避免的。
好了，这是题外话。言归正传。
待王维紧赶慢赶临近亭子，举目仰望这位女冠子时，不禁生发出一种疑惑与茫然。

因为，眼前这位女冠子，道貌岸然，一脸严肃，与王维记忆中的玉儿翠儿，没有丝毫的重叠痕迹。

美得超凡脱俗，这分明是一位驻足云端的“神仙妹妹”！
“敢情公子就是太原祁县王家后人王维王公子吗？”
王维止步了，拱手作揖，郑重地答道：“正是！”
也就仅一秒，奇迹瞬间发生了：这位女冠子忽然取下黄冠，扔到一边，散着长发，飞也似地从亭子里，向王维飘来......
“维哥哥，我是翠儿啊！你让我等得好苦！”
王维还没有缓过神，“女冠子”已经撞进他怀里......
“维哥哥，你怎么啦？”
王维只觉得腿发软，头脑一片空白。也难怪，昨天晚上的酒没有完全醒，今天又赶这么长的山路，再加上“剧情”反转漂浮，确实有些经受不住......
见王维面色苍白，女冠子便将他搀扶着，一步步往“流翠亭”走......
长发不时拂面，幽香阵阵流过鼻尖，再加上轻而匀的踹息，王维索性就闭目陶醉，任由她的脚步前移......
唯恐这一切如梦，王维微微地张了张眼，却见到不远的山坡上，摩诘驹与一匹青马，应该是翠儿骢吧，在一起交颈耳语呢喃......
女冠子把王维扶进亭子坐下，王维突然睁开眼睛......
四目相视，女冠子忽然腿一软，跌倒在王维的怀里：“维哥哥，我是翠儿......”
“我找你找得好苦！”王维把翠儿揽进怀里，用嘴唇吻着翠儿的额头......
翠儿如婴儿般安静地躺在王维的怀里，长长的睫毛上，挂着泪......

等久了，确实累。但是，终于等来了，滋味更“醇厚”！

不知过了多久，王维觉得脸上痒痒的。
原来，起风了，翠儿长发随风扬起，在王维的脸上、脖颈，轻撩轻撩......
亭下山坡，摩诘驹与翠儿骢又一次交颈呢喃，发出低颤的嘶鸣......
王维与翠儿相视一笑，站了起来，凭栏远眺。
放眼处，相去一里多地吧，有座浮丘山，与大伓山东西对峙，如一对恋人，深情相视。
夕阳西下，卫河环城傍绕，波光粼粼——眼前景，真可谓"城中有山，山上有城，山下有水，山水辉映"。
王维依稀记得，翠儿断断续续地告诉他：
却说翠儿爹爹暴病身亡之后，妈妈就带着她们姐妹，到长安投奔大伯父。
远远地就看见大伯父府前，围着许多御林军，盔明甲亮，杀气腾腾。
母女仨吓得不敢近前，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大伯父，全家几十口，被推搡着押出大门......凄凄惨惨切切，不忍回想。
听周围的人议论，大伯父是因为“太平公主”受到株连，被诛灭九族。幸亏晚了一步，要不，也会被“煨了进去”。
听说后来，还有官兵去祁县捉拿翠儿爹。要不是翠儿爹不在了，家产变卖了，娘仨也难逃厄运。
翠儿娘就带着小姐妹俩，离开长安，去卫县投奔自己的大哥，也就是李邕。
为了怕朝廷再追查，翠儿娘决定隐姓埋名，让姐妹俩改跟舅舅姓，也姓李。
经过了这一番“生离死别”，翠儿娘一病不起......
这时，有江湖术士提出“冲喜”。
正好有一家殷实士绅，上门提亲。一家人犹豫了。
玉儿与翠儿进行了一次“长谈”——
为了妈妈，作为姐姐，我应当承担起这个责任。但是，妹妹你得答应我：一定等着维哥哥！
翠儿心里清楚：在姐姐玉儿的心中，维哥哥的分量更重！
王维此刻听着，心里泪流不止！
翠儿说：于是，姐姐就嫁了，就只当是赌。
结果，赌输了。妈妈还是没有挺多久，临终前，将翠儿托付给了舅舅...... “维哥哥，我和姐姐，无时无刻不在想你喔！思无邪，只是等得太苦！”翠儿忽闪这大眼睛，很认真地说，“答应我，我们再也不分离！”
王维一把揽她入怀，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再用力一搂，憋得翠儿只叫“疼”。

“如果我一直不来呢？”王维开玩笑道。

“不可能！”翠儿捏着王维的鼻子：“不准这么说！我答应过姐姐，你如果不来，我就一直等！”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马儿忽然嘶鸣起来。
“完啦，不好，快走！”翠儿赶忙拢了拢长发，戴上黄冠，拉着王维就跑，“舅舅一直在观里等着呢，我都出来大半天了，现在恐怕要急疯了！”
夕阳余晖下，两匹马，一青一白，一前一后，朝着紫云洞疾驰而去......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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