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朝登上三尺台 半生归来仍少年

高凤燕

为什么一个教龄三十余载的老教师仍然能够在讲台上讲起课来神采飞扬？为什么一个连续干了三十多年的班主任仍然不舍这份费力又劳神的工作？为什么一个临近退休的教师对教育工作还是这样激情满怀？当我思考这些问题的时候禁不住想起金庸先生在他的小说《天龙八部》里面描写阿朱的一句话“燕子坞前从此醉，杏花林里向来痴。”

十九岁一个如花似玉的年纪，我走上了三尺讲台。曹王镇中心小学，我工作的第一站，一个仅有十来个教师（除我之外全是民办教师）、百十来个学生的乡村小学。音、体、美、语、数、外，我几乎是一个全科老师，几乎都是全天上课的老师。白天连轴转的教学工作，晚上灯下再自己动手为学生钢板刻字、油印练习题。自己在家都没有生过炉子的我，冬天还没天亮的早晨不等学生到校已经将火炉升好。人们总以为老师是十指不沾杨春雪的职业，却不知道一个刚师范毕业、在家里还是孩子的我因为给学生油印试题、生炉子这些事经常弄得灰头土脸。

那个时候没有各种特长辅导班，别说有才艺的学生就是有才艺的老师也很少。虽然我也没有什么艺术特长，但每年应付镇上“六.一”文艺汇演的担子还是落在了我这个年轻老师的肩上。因为不愿辜负领导的期望，不甘落后于别人的心气，我就想尽一切办法准备节目。烈日炎炎的中午，我和一同事骑自行车十多里去桓台耿桥小学观看人家的文艺演出。隔着窗棂，我不眨眼地观看舞台上小演员们的一招一式，默记他们的每个动作、每句台词唱腔。课余、放学后，周末不上课，我就在学校前面的那块场院里，把自己学来的再教给孩子们。因为领着练功，脚指头钻出了鞋洞，汗水湿透了我的脊背。

镇政府大礼堂里，当《北风那个吹》的音乐响起，我看到一队扎红头绳的孩子们从幕布后面翩跹上场，在舞台上跳跃、旋转，台下响起雷鸣般的掌声时，眼泪模糊了我的眼睛……

或许是自小耳染目睹于做教师的父亲的影响，或许是骨子里那种与书的不解之缘，对读书的热爱、培养孩子们的读书习惯贯穿了我整个的人生经历。即使是刚毕业做乡村教师、人们还不知何为课外书的时代，每个月我都从仅有的八九十元工资中忍痛拿出二三十元订了当时比较有名的《文匪报》《柳泉》《儿童文学》等报纸、刊物。寒冷的冬夜，在自己那间小屋内，一圈孩子围着温暖的小火炉，我给他们动情地讲着《瓦夏的故事》《这里的黎明静悄悄》《魂断蓝桥》……玛拉追赶临时开拔、来不及告别的克罗宁至滑铁卢大桥上，桥下的河水静静流淌，玛拉失落的背影凄美又哀伤……孩子们都看着我不说话，他们一脸神往，被我带进了那个令人肝肠寸断的故事里…..

一拨又一拨，一批又一批的孩子们离我而去，一群又一群的孩子奔我而来，不变的经典书籍将我和孩子们紧紧连在一起。从低年级的童谣、儿歌到中年级的安徒生、格林童话再到高年级的长篇小说，偷油吃的小老鼠，七个小矮人、白雪公主，万能的孙悟空、哭倒长城的孟姜女，奸诈的曹操、忠义的刘备……一个个书中的人物走进了我们的生活、拉近了我们的心灵距离。现在生活好了，给孩子们买书成了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让孩子们爱上读书却成了一件令人头疼的难事。我总是想尽一切办法培养孩子的读书兴趣和习惯。假期里我和孩子们一齐阅读一本本推荐的书目，开学第一天我们班必定来一场别开生面的假期读书竞赛。“大话西游记”“读三国论英雄”“看水浒评好汉”都是我们举行过的读书活动。因为我们的比赛是激烈的，奖品是丰厚的，颁奖是隆重的，所以每个孩子是期待的。课间埋头读，放学路队中抱着书，甚至蹲在厕所里家长叫不出也是在读书。“民间故事舞台剧”表演，孩子们将美丽的嫦娥、化蝶的梁山伯祝英台、勤劳能干的牛郎搬上了舞台。美丽动人的故事留在了孩子们的记忆里，美好质朴的品质留在了孩子们的心灵里。

　　让每个孩子爱上读书，写一手好文章成为我毕生从事小学语文教学的终极目标。虽然自己不是名作家，但酷爱写作也是我一生无法割舍的爱好。我觉得世间的一切物质财富、名利荣誉都会随时间的流逝而消失，唯有文字方能记录、留住自己所经历的一切。因为我热爱写作还有幸当选为博兴县作协副主席，这个职务对我虽然没有半毛钱的补贴，我但觉得这是社会对我的一个小小的认可。利用“职务之便”我采写过博兴县十多名收藏家的故事，《博兴文化大观》里既收藏了我的事迹也有我撰写的文章，老城文化的挖掘工作也留下来我寻访的足迹……自己的经历，别人的故事，我都喜欢写成文章珍藏起来，它是我来世一遭真正的财富。我也想把这个爱好和财富传给我所教的每一个孩子。

　　读是知识的吸收，写当然就是思想的输出了。写需要一定的技巧和章法，远比读更考验一个人的综合素养。作文是语文教学的重点和难点。为了突破这一重点和难点，我也做了不懈的努力。教有定法也无定法。写的能力不是一日之功，但如果为了培养孩子写的能力又不能一味地讲章法，那样孩子对作文就会更加厌烦和惧怕了。首先要喜欢写，才是万里长征最重要的一步。一二年级开始，我先叫孩子们爱上说。就像一群小鸟，叽叽喳喳，说他们的生活，说他们的所见所闻，说他们的开心苦恼……然后鼓励他们将这些“鸟语”记录下来，可长可短、随心所欲、只有鼓励表扬没有批评指正。波浪线画出一个好句子，笑脸章奖励写得多，孩子们觉得写是一件好玩儿的事情。大量的读书过程中孩子们潜移默化地学到一些章法后，我给孩子们每人装订一本名为《床头小随笔》的日记本。每天临睡前，像过电影一样来回顾一天来的生活，哪件事给自己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件事让自己学会了什么？这件事为什么叫自己难忘？当孩子们学会了这一思维方法的时候自然就学会了选材，学会了如何把一件事情写清楚。词语是写话最基本的语言单位，词语的积累和运用是孩子们能够通达、清楚地记录一件事的重要工具。为了培养孩子们的这种能力，我曾经叫父亲、爱人和我一起将小学六年十二册语文课本上的词语摘录下来并根据词性、用处分类整理了一份词语用法“大宝典”孩子们写作文时用起来得心应手很是方便。天长日久，孩子们看着自己日渐丰满、肥厚的《床头小随笔》的时候，写的兴趣的养成自然也就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了。小学五、六年级，孩子们已经形成了初步的人生观，对一些事物有了自己的独到的见解和看法，老师应该尊重、鼓励和帮助孩子记录下他们这些个性的经历和体验。与众不同、别出心裁才是写好作文最稀缺的元素。保护好奇心、创造力和想象力，在整个作文教学中是老师最重要的工作。

“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只有将生活、读书与写作当做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才是一种大语文观的态度。语文这门学科的人文性，使它与育人自然又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生活即教育”理论的提出，这也是陶行知成为我最敬仰的教育家最重要的理由。

生活中的事例最有生命力和说服力，关键是教师怎样去利用这些事例去教育和引导学生，我很注意“就地取材”去利用这些活生生的教育资源。孩子们因为举行活动的结果公平性而耿耿于怀、义愤填膺。班会课上我就此事和孩子们展开大讨论。结合我的经历以及读过的人物故事，我坦诚地承认自己工作中的不足，表扬孩子们积极争取自己公平待遇的态度，引导他们认识所谓公平只是相对的，未来漫长的人生之路上一定会遇到一些对自己来说不公平的遭遇，关键是无论遇到何种的境遇，都要有一个阳光、豁达的胸怀。

还有一年，孩子们临近毕业之际，我忽然发现班里有些孩子痴迷上了网络游戏，而且有些孩子因为购买“武器装备”偷掉了父母成百上千的费用。我没有暴跳如雷地批评他们，而是约来了这些孩子的家长。当做保洁的妈妈一双粗糙、龟裂的手展现在孩子们的面前，开收割机的父母讲述他们披星戴月、风尘仆仆的艰辛工作，做快递员的爸爸掀起裤腿给孩子们看他膝盖上贴的厚厚胶布的时候，孩子们渐渐露出了吃惊、愧疚的神情，渐渐的教室里哭声一片，有孩子们悔恨的哭也有家长欣慰的哭。父母挣钱的不易、孩子们做法的对错、感恩父母的情感还用老师去长篇大论的说教吗？有段时间，有些孩子很爱给别人起外号搞得班里风气不正。为此，有天班会课上我组织同学们搞了一个小活动：我给每个孩子发了一叠小纸条，让他们在纸条上写出好朋友的名字及优点然后把写好的纸条送给自己的好朋友。不一会，有些孩子的手里收到了厚厚一把纸条喜形于色，而有些孩子因收到的纸条寥寥无几而面红耳赤。不言而喻，怎样尊重他人、怎样成为一个别人喜欢的人，孩子们心领神会、茅塞顿开…… 漫长的教育生涯我早已深刻体会并践行了泰戈尔的那句话“不是槌的打击，乃是水的载歌载舞，使鹅卵石臻于完美。”臻美的教育就是流水无痕般自然而然的发生。

　　匆匆之间，光阴飞度，自己的教育生涯几近彼岸，就像墙上的日历牌无论怎样仔细着撕不觉间也所剩无几。岁月时至今日，人们常常用“为伊消得人憔悴，衣带渐宽终不悔。”“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这些诗句来形容做教师的辛苦、操劳和牺牲精神。在我看来，自己无论多大年纪，我的生命总是在一群刚入学的娃娃到一帮风华正茂的小学毕业生的六年间往复轮回。因为永远有生机勃勃、纯真善良的孩子相伴，我也拥有了一颗孩子般心灵。每天琐碎、庸常的日子里我却发现、感受到那么多美好和感动：校园里，春天梧桐树枝干上钻出的嫩叶上那只漂亮的七星瓢虫。春末夏初，猛地一晃那棵栾树，一场金雨中，我和孩子们高兴得手舞足蹈、大呼小叫。一场秋雨，一片片梧桐叶红巴掌般铺满校园的水泥地。一场大雪后的操场成了我和孩子们的乐园，一群孩子拉着我在雪地上奔跑、欢呼……我喜欢摄影，孩子们或思索的眉头，或开心的笑颜，或嬉戏或奔跑的样子……在我的镜头下，这些都是最美的画面。

班里有个男孩郑重其事地问他妈妈：“你说我长大后高老师会死吗？”妈妈不解其意。男孩认真地说“我长大后如果高老师不死，我会挣很多钱给高老师买很多好吃的。”出发一周回来，一进教室我发现画满鲜花、气球的黑板上写着：高老师，欢迎您回家！教师节的早上，一群孩子蒙上我的眼睛簇拥着我“乘上我们班的太空船去一个神奇的地方。”……我将我的发现和感受讲给孩子们，将我所拍的照片展示给孩子们，将我写他们的故事念给孩子们，他们神情专注、泪光闪闪。所有美好的种子悄悄地播在了他们的心田里。

带领孩子们游学参观、外出实践、表演课本剧，搞募捐帮助湾头村白血病患儿、捐献棉衣送温暖给贫困儿童、看电影重温长津湖战役、拍快闪喜迎建党百年华诞……小学六年，我和孩子们把日子过成了丰富的交响曲、缤纷的画、瑰丽的诗。

　　校园真是一个神奇的地方，孩子们真是一块巨大的磁石。每天早上，我都会画好精致的妆容，迫不及待地奔赴学校。即使有段时间我疾病缠身办了住院手续，在医院刚起了输液针我也要坚持去上课。并不是想以此证明我多么爱岗敬业，实在是只有站到讲台上回到孩子们中间，我才会找到一个乐观的心态和战胜疾病的信心。事实证明，阳光、积极的心态终于使我重回健康，而期间这份不竭的动力正是我对自己教育工作的无限热爱。

　　学校百余名教师中我是年龄最大的班主任，但绝不是看上去最老的教师，每天我精力充沛、容光焕发的工作状态和精神面貌叫我窃喜很多人猜不透我的真实年龄。年级组里同事之间，我永远是她们阳光自信的姐姐、给她们带来惊喜的摄影师、让她们在舞台上魅力四射的编剧和导演。进入三小十多年来，每年的元旦晚会上我带领大家编排的节目，或小品《五十年后再相会》或舞蹈《开门红》或诗歌朗诵《永远的玫瑰》都受到了大家的好评。我和同事们像绽放的花儿一样在舞台上美丽、快乐。能够给别人带来快乐也是我觉得最幸福的事情

浪漫的情怀、丰富的内心以及对工作、对学生的无限热爱，让我平凡的人生精彩而丰满。就像我喜爱的花儿——“不慕春色不争春，只留清气在人间。”的青苹果，也许我一生都不会开花，但我因为遇见了挚爱的教育而成为了永远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