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山下有人家

云边🕊

（一） “窗外有雪，屋内有火，白云山脚的屋顶有人在深夜里唱歌。 煮一壶茶，烤一块肉，喧嚣外的宁静是我寻觅的人间烟火。......” 朋友在随心拨动琴弦，他哼唱的是自己此时的心情。我不会弹琴，不会手鼓，不会唱歌，只是这样的气氛里如果不写上几句歌或者词之类的字，就显得格格不入了。然而我也不会写歌，幸好心有所触，在手机上打了几行字给群看，她说可以，有点感觉，并分享给他们，他们仨就又开始商量用大歌调还是小歌调会更有感觉。大歌调是什么？小歌调是什么？我更不懂。只是喜欢这样随意的时光，围炉里的火苗啪啪作响，陶罐的茶飘着清香，烤在柴火上的香肠滚在地上捡起来又继续烤，屋外的白雪覆盖着整个白云山脉和这个寂静的小村落。就像张晓风写得那样：树在，山在，岁月在，我在，你还要怎样更好的世界..... 　　这个小村子叫“择打扎”，高德地图上显示的名称，本地人叫它“车老杂”，坐落在毛沟镇最偏远的一个半山腰，对面就是白云山山脉，听外婆说站在山上是可以看见花垣县城的。这个村子我三十年前就知道，因为小姨嫁到了这里。小时候跟着她来过一次，从外婆家出发，翻过一个座座大山，跨过一条条小溪，路过一个又一个村庄，感觉怎么也走不到头似的。三十年过去了，那时候也就十来岁，具体多大我不太记得，但当时走路的情景我一直记得，还偷偷在心里抱怨，小姨怎么嫁到这么远的山里来。那次在小姨家住了几天，从此以后再也没有来过，对于我来说，这次“出行”是我走的最遥远，最艰辛的路，远的遥不可及。 这次再来，是因为年前外婆生病，小姨刚好从外地回来吃酒照顾了她几天，外婆跟我说等过完年一起去小姨家住几天。陪外婆去哪里都可以，只要她想去的地方，已经88岁了，她总感觉自己的生命快要逝去。我愿意跟她在一起，听她反复反复讲同一个故事，同一个人，同一句话。我想记住和她在一起的最后时光，记住童年的回忆，很多人在我们的身边消失就再也没回来过。有一句电影台词说：“走到生命尽头的时候，我们大多相似，我们都会变老，一遍遍地讲同一个故事。但是，要和一个善良的人共度一生。”这些年，外婆教给我最多的就是要如何做一个善良的人，与善良的人在一起，你才会更加爱这个世界。 这次来小姨家，外婆并没有来，因为过年时在城里住了几天，她说身体不太舒服想自己在家里呆着，所以最后变成了表弟来接我们，送她回去，然后带我和闺蜜去了小姨家。年纪大了的人脾气都很倔，外婆也一样，只要身体有一点点不舒服，决不去医院，决不住在任何人家里，她说要死在自己的地方。就连我和表弟说送她进屋也不肯，表弟给她找来一根木棍当拐杖，她坚定地站在路边看着我们走远才慢慢地爬上去。我从车窗里看着她渐去渐远的身影，心里不由得伤感起来。看着这条熟悉的路，问延绵的大山，你们还能护佑她多久？我还能见她多少面？ 我们的一生会遇到无数的人，会发生许多不同的故事，有的人不舍告别也要离开，有的人来不及再见就已经走散，有的人说好相守一生，却在分叉路口已然决然的走向没有你的那条路，最终我们都要独自活着，独自离开......表弟在弯曲的小路上熟练的开着车，我问他今年多大了？他说二十五、六了。那哥哥呢？快三十了。那你妈呢？也要50了。 没聊多久，车就沿着去里耶的方向再盘旋绕着半山进村路就到了。曾经记忆里的翻山越岭，艰难险阻，如今天堑变通途，让我觉得有点不可思议。我傻得把记忆还停留在三十年前，那是因为我不曾想过要再来这里。世上哪有什么不可翻越的山，不可跨越的河，只有你想或不想去的地方罢了。 　　小姨和姨父知道我们要来，早早地就把晚饭做好了。腊肉、鱼、自家种的白菜，一边热情的招待，一边说今天将就吃点，明天再炒香肠，炒大片腊肉。小姨和姨叔是老实的农村人，他们不善言辞，但真诚质朴。小姨只大我6、7岁，所以从小也没把她当做长辈来看。因为她是老幺，家里人也宠着、让着，但还是因为我从小没少挨外婆的骂。小的时候一到寒暑假，我必去外婆家，我老喜欢跟在她屁股后面，她嫌弃我是跟屁虫不肯带，我就哭着去给外婆告状。有一次因为她放牛回家，我要去河边玩，刚好碰到，我害怕牛，站着靠田坎的边上让，结果一个紧张就掉进了田里，吓得哇哇大哭。外婆刚好在屋外面看见，一边跑下来抱我，一边狠狠地骂小姨。小姨说又不是她的错，是我自己不小心掉进去的，心里特别委屈，躲进自己的吊脚楼里哭了两三天，由此得了肺炎，住了好久的院。我不知道小姨还记不记得这件事，没有人责怪过我，也没有人再提起，而我内疚了三十多年。 姨父是个憨厚的老好人，我总欺负他，跟他抬杠，也不喜欢小姨嫁到那么偏僻的地方。后来我问外婆为什么要把小姨嫁给他，外婆说外公觉得他为人老实可靠，人又勤奋孝顺，所以把小姨许给他肯定不会受欺负。这些年来，也见证了外公的眼光没有错。姨父以前是做道士的，两个小子从小就跟着学，大表弟小的时候老坐在外婆家的吊脚楼上一边敲盆子一边唱着道士歌，那个画面每每想起都觉得特别有趣。 后来农村的人都渐渐进城打工了，两个小表弟还没成年也跟着小姨去外地打工，一晃好多年，虽然其中也有许多的崎岖、坎坷，发生一些不愉快的事，现如今都已经过去，经过这些年的努力，小表弟买了车，家里也建了一栋大房子。小姨家去年建新房请酒的时候，我没有来，说要上班，其实就是嫌他们家太远，不想来。这次来了以后才发现其实并没有多远，从家里出发到这里不过也就四十分钟的路程，把记忆停留在三十年前是一件多么愚蠢的事。 小姨和姨父说你们俩不要客气，就把这里当自己家里，想吃什么吃什么，想做什么做什么，想怎么样都可以。面对他们，我真的是无地自容，这些年来，我从来没有为他们做过任何事，连小姨我都没见过几次面，但他们就从小对我很好。我问自己凭什么？什么都不付出凭什么得到那么多？这或许就是中国人骨子里的亲情，长辈对晚辈的无欲无求和疼爱。 姨父叫小表弟明天一定要把外婆接来，小姨和小表弟都说外婆肯定不肯来，现在年纪大了，倔得很。那接她过来吃饭，晚上又送回去，姨父又说。她不会来的，她说了年纪大了，老是吐脏东西，在别人家里不方便，小姨回答。那怎么办？姨父是个特别孝顺的人，他跟外婆住了几年，特别心疼外婆，但是外婆年纪大了不肯与人同住，只有心情好或者偶尔想解解闷才愿意出来。“这世间不管是母女还是母子一场，都只能看做一把借来的琴弦，能弹多久，便弹多久，但借来的岁月毕竟是有其归还期限的。”小姨知道她的脾气，所以也从来不强求，随她吧。 吃过晚饭，聊了一会，我们说这个地方太好了，好喜欢，想叫朋友一起来围炉夜话。小姨说，可以啊，可以啊，你们喜欢叫谁来都可以，随便玩。他们坐了一会说先去睡觉了，其实他们是不想影响我们喝茶。 　　夜里10点两个朋友驱车前来，一走进屋顶，看着燃烧的柴火，看着坑上的腊肉和香肠，看着屋外的白雪和静谧的村庄，还有对面的大山、火坑上煮着的热茶，都喜欢的不得了。这画面便回到了最开始的文字里，各自哼唱着自己的词，旋律找不到感觉时，喝几口小酒，烤几根香肠，一时兴起，放声唱几句，倒显得夜格外宁静，时光无比惬意温暖。 “如果你问我想要什么样的生活？如果你问我谁才是你最后的选择？ 窗外有雪，屋内有火，白云山脚的屋顶有人在深夜里唱歌。 煮一壶茶，烤一根肠，喧嚣外的宁静是我寻觅的人间烟火。 你可听懂我想要的生活，你可听懂我最后的选择。 喜欢的地方都是我的远方和诗歌。” 凌晨两点，天空又飘起了雪，在手机的灯光里一片片的雪花清晰的落下，大片小片的，温柔不温柔的，都是大山深夜里给予我们的最珍贵也最浪漫的礼物。我转过头看看身边的闺蜜说：“好奇怪啊，去年的最后一场雪和今年的第一场雪都是跟你一起淋的。”她哈哈大笑。其实想想，我们俩也是一种莫大的缘分才如此懂得彼此，同年同月生，且单名都是一个“群”字。 “今朝若是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我想这句话不仅仅只是送给爱情，也可以送给友情。 （二） 做客的第一天就睡到早上十点半，听见姨父开始做饭，还是赖了一会床，洗漱完差不多十一点。上到楼顶，一大碗腊肉，一大碗香肠已经放到了桌上，三脚架上的锅里煮着自家种的白菜，馋得让人直流口水。大表弟盛好了饭递到我们手里，也不顾不得客气，大片大片的腊肉就往嘴里塞，满口流油的感觉，真是太爽了。以前说最不喜早上吃油腻的东西，不想早上吃得太饱的话早就忘到九霄云外。一家人围坐火炉其乐融融的吃饭是多么幸福的事，而我们时常因为矫情而忽略了这简单的幸福，又四处嚷嚷着要努力寻找幸福，想想即滑稽又可笑。 问小姨什么时候去打工，走的时候可以不可以把钥匙留给我，平时没事的时候来这里住住。小姨说好啊，给你钥匙，你想来的时候就来。姨父说那我们走的时候就不带那么多腊肉和香肠了，给你留点挂在这里，你来的时候自己做着吃。四十几岁还被当孩子一样被宠着的幸福溢于言表。 吃过早饭，让小姨一家人不用管我们，都去做自己的事，我和闺蜜要去山里走走，要是等到吃晚饭还不见我们回来，记得来山里找，可能是我们迷路了。小姨笑着说，好的，到时候叫表弟去接你们，山里有信号，你们打他电话就可以了。 村里的雪已经开始融化了，白云山脉的积雪覆盖在半山腰，我和闺蜜跟村里人问了路，决定要去有白雪的山顶。因为有方向，所以一路走得很开心，即便是泥泞小路，一踩一脚泥，但远山太美，就并不在意脚下有多糟。有句话说：“如果你知道要去哪里，全世界都会给你让路。”心里有方向，眼里有风景，脚下有力量，又有什么地方不可到达呢。 顺着小溪的上游一直走，偶有荆棘，偶要淌水，偶有青苔，我们都欢呼雀跃，因为去的是自己喜欢的地方。山里的冬季，处处是凋萎，再加上这些年农村年轻人都出门打工，农田基本都放荒了，长满了野草，许多路已经被掩盖，只能看出当年有人走过的痕迹。我喜欢边走边拍照，闺蜜在前面走一会等一会，我跟在后面，镜头里的她每每都如走近画境。 这芸芸众生的世界，大自然里藏着许许多多的生命，除了我们看见的大树，花草，听见的鸟鸣和潺潺流水，还有隐藏于泥土，杂草，树枝，空气里成千上万的小精灵，但它们都寂静的存活在自己的范围里，让人几乎感受不到它们的存在。浩瀚宇宙，日月星辰，苍茫大地，花鸟虫鱼，家禽野兽，万物有灵。我时常疑问，人类究竟属于哪一类？生于世间，我们觉得万物都是我们的，可是万物仍在的时候，我们却早已变成一粒尘埃，分辨不出哪粒是谁。证明我们来过这世界的证据是什么？是流传在民间的故事，是存于大地上的丰碑，是纸上的书画，是朗朗上口的诗文，是博大精深的文化历史。人类一代一代的繁衍，一代一代的传承，再一代一代的消失。时光如隙，百代过新，我们只是过客...... 　　择打扎村本来就坐落在半山腰，我们走了差不多一个多小时就已经看见雪了，感觉山顶触手可及。虽然走得不快，但因路不好，穿得又厚，渐渐开始有些气喘吁吁，且口渴。从小溪里掬一捧水，溪水入口甘甜，忍不住又掬起一捧，连喝三四口，仿佛回到了小时候的记忆里。不想用过多的文字来回忆童年，如果你懂木心的《从前慢》便一定懂得那时候的时光，是从前，是慢。 穿过一片密密地的松柏树林，视线豁然开朗，高处看去，雪落在每一个不同的地方便展现着每一种不同的姿态。原本它只是雪花，原本它也飘落无声，只是落在大地，落在了人间，便有了它的千姿百态，它的掷地有声，它千千万万个不同的故事。雪是往下落的，人是要往远处去，往高处走的，经历跋涉、阅历，才能看见山河辽阔，觉得人间值得。稻盛和夫有一句话我很喜欢：“不走出去，家就是你的世界，走出去，世界就是你的家。树的方向，风决定，人的方向，自己决定。” 　　或许我走的太慢了，像蜗牛一样在爬行，但是我仍然在向前。 闺蜜在上面喊我，说好像没有路了。我有点不甘心，自己继续往上走，大概二十几米，一块大大的岩石挡住了去路，绕过石头，是一处悬崖峭壁，因常年流水形成的瀑布，我们来时在小溪喝的水就是从这里流下去的。看来这里是真的没有路了，当然如果从其它方向的山头走去，还是可以的，只是我们觉得今天已经走到了想要达到的地方，便也足够了。下山的那刻，我转过身看了看头上的山顶，觉得它像一种神明，默默地屹立于此，守护着一方水土。我虔诚地合手朝拜，鞠了三躬，再回身望着远处的山脉、河流、田地、人家，许了三愿：一愿这方土地风调雨顺，这方人民安居乐业；二愿家人、朋友幸福平安；三愿儿子健康快乐，今天是他的生日。 　　下山的路上跟闺蜜聊天，我说我很恍惚，刚才想了一路，往后退回好多年，我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只有小时候的记忆清晰可见，只有最近几年的状态无比欢喜，中间那些日子就好像我遗忘了的与这个村子的三十年。闺蜜说，是啊，日子好快，一晃就到我们现在的年纪，中间那些遗忘的日子，也是我们成长的必经之路。其实她的原话并不是这样讲的，我不太记得清，因为恍惚，但意思差不多。有时候也时常问自己，中间那些日子到底在做什么，好像白白浪费了最好的年华和最美的时光。可细细寻来，之所以成为现在喜欢的自己，不也是从不堪和懵懂中走出来的吗？受过的伤，受过的痛苦，都会过去，伤痕会收缩成脚后跟一个小小的疤，而我们自己，早已大步地走过很长很远的路了。往事不可追，唯有向前走，朝着自己想去的方向去迈步。这个世上没有什么不是一生一世的，做英雄，做学者，做诗人，做情人......无论是什么，所要的付出不多不少，只是一生一世，只是生死以之。下一个三十年再回头看，希望没有辜负一路的风景和汗水，那时候七十岁的我是否会记得今天的许诺？ 路过小溪忍不住又捧起水喝了几口，雪化成的水流淌而下，实在清澈甘甜，这是大自然带来的恩泽，它只是静静地流淌，默默地给予，流入大地，流进植物的根系，在某个地方冒出，在某个地方生长，造就这人间绿叶成荫，繁花似锦，鸡鸭满院，蔬果累累，生机盎然。 　　再转个弯就要回到小村子里了，忍不住站在拐弯处再看看我们走来的路。远处的雪山不言，仿佛我们不曾去过，沿溪的小路不言，仿佛我们不曾走过，一层层叠起的田土不言，仿佛不曾有人耕种过。岁岁年年，年年岁岁，每一个时代都有它自己的故事，峰回路转，是从前慢好，还是现在快更好，历史自有定夺，我们要做的是用欢喜的方式过好自己的一生，不论你是要做英雄、学者、诗人、或情人...... 　　原本计划是要在这个地方呆几天的，因为有事不得不走，大表弟送我的时候问：你什么时候来拿钥匙啊...... 在这个世间，在你看不见的地方，有人帮过你一次又一次，在菩萨面前为你虔诚祈祷了一遍又一遍，在你孤独无力的时候，也一定要相信有人用她的方式深深地爱着你。希望某个雪天你能想起她给过的温暖，告诉她雪是如何落下、融化，告诉她溪水如何清澈、甘甜，告诉她如何爱这原野、世间和你来过的大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