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龙(3)

兰陵晚风

<p class="ql-block">故乡人·故乡事</p><p class="ql-block"> <b style="font-size: 22px;">【白 龙】</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白龙是我小时候邻居家的孩子,也可以说是儿时的小伙伴,想起家乡来的时候,常会想起他来。过年这几天,有个悲惨的事件,在网上持续发酵,让人压抑得透不过气来,白龙的形象一再浮现在眼前,挥之不去。</p> <p class="ql-block">白龙跟我同年,都属龙,比我低一年级。按规定8岁(虚岁)可以上学,同年怎么不同级呢?这里面有个故事,当时的情景,到现在我还历历在目。</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那时候还是春季入学。春节后,过了正月半,新生开始报名,8岁以上的孩子都可以来,白龙也来了,他家就在学校边上。</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报名的场面热闹得很,哭的哭,笑的笑,跳的跳,跑的跑,许多孩子是被家乡拎着耳朵拽过来的,“我不要念书喂!我不要念书喂!”嚎得撕心裂肺,吃了他们父亲的几个脑搭子,抽抽噎噎清水鼻涕挂满新衣服前襟的好几个。</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白龙不要家长逼,白龙要念书,却没报上名。</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负责报名的Z老师一看见白龙走过来,就嘻嘻地笑起来:“白龙,你也来报名了啊?这上小学是要头脑聪明的,木杀鬼,教不会的可不行啊?”旁边几个带孩子来报名的家长不怀好意地在边上起哄:“对,Z老师考考他,考及格了才能上学堂。”</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白龙有点犟,细脖子一梗:“考就考!”Z老师就说:“那你数数字吧,你能从1数到100就收你。”白龙回答道:“我会佬!”就站在那儿“1、2、3、4、5……”一路数下去,不知是紧张还是怎么的,数到6、70之后,数数就乱了,连数了三遍,都没能数到100,那些大人们都一齐讪笑起来,Z老师说:“白龙啊,你还是回家练练,过一年再上学吧。”白龙显得很难为情,怏怏地转身走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那个年代,农村都没有幼儿园,没有学前教育,小孩子直接上一年级。所谓的报名考试,无非就是问问:“几岁了?家住在哪里?哪个大队、哪个村?老子叫什么名字?娘叫什么名字?”还有就是数数,从1数到100,每个学生几乎都要数一遍,8岁以上的孩子,大多数能背出来,也有背不全的,提示提示,多数两遍都能过,那知道白龙因为背不到100,竟然真的晚读了一年。这应该有很大的歧视成份在里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现在我应该交代白龙为什么叫白龙的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白龙姓沈,他真正的名字我早忘记了,白龙是调皮的孩子给他起的绰号,因为他是个“白人”----白化病患者。这是我长大了之后了解到的医学名称,乡下人不懂得这些,只认为他是个“白人”,是个异类,黑头发、黑眼珠、黄皮肤的中国人,怎么会生下来个白头发、白皮肤、蓝眼珠的“外国人”——“白人”呢?美国佬、英国佬 ……洋鬼子才浑身雪白,眼乌珠碧绿,一副妖魅怪异之相,“白人=外国人、洋人=美国佬、英国佬=鬼子”,这个称呼更带有一种污辱性、一种妖魔化、一种敌意。白龙属龙,叫白龙显得亲切、有趣一些,大人、小孩叫起他来,白龙也会“哎”地答应,颠颠地跑过来。</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但不管白人、白龙,都不能当了白龙的父母的面叫的,叫了后果很严重,会真翻脸生气的。家里生出“白人”来,是莫大的耻辱,何况---还不止一个白龙,白龙下面还有一个女儿、一个儿子,连着三个白化病儿女,岂不象山一样压在做父母的头上?</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正常的夫妻生出“白人”来,在人们的眼里,是十分怪异的事情。白龙的父母,都很正常。他的父亲是塘头生产队的会计,据说念到初中,这在当时农村是为数不多的,一把算盘噼里啪啦打得飞快,人聪明,长得也神气,相貌清秀,中等个子,不胖不瘦。白龙的娘也长得很周正,个子不是很高,清清爽爽的的一个麻利女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后来读生物,老师上课讲到到遗传病,说近亲结婚会生出白化病儿女来,我那时小,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近亲结婚,但他们生出白化病儿女的事情,比一般的生出白化病儿女来更加的罕见,因为在白龙和他的“白人”妹妹、弟弟之前,他还有一个正常的姐姐。生了正常人,再生白化病人,而且连生三个,真叫人匪夷所思。要不是后来开始搞计划生育,沈会计夫妻俩一定还会继续生下去,看看到底生出正常的黄种人来不!</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白龙的姐姐叫沈慧英,跟我同班,比我大两岁。那时候一个班上的学生年龄相差两、三岁很正常,我们班上与我同年纪,8岁念书的不到三分之一,农村重男轻女观念严重,女孩念书更不重视,从小就要帮家里干活,主要要带弟弟妹妹,上学更偏晚一些,班长李仙娣大我三、四岁呢,成绩也不错,初中毕业高中考取也不上,直接嫁人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沈慧英长得很漂亮,个子不高,留着短发,或是扎着小辫,一双眼睛很明亮,忽闪忽闪,很精神的样子。因为她有白龙等三个白化病的弟弟、妹妹,所以我看见她心里总是纳闷,心里想这怎么会呢?这怎么可能呢?相信班上的同学们都会有这样的想法,但是从来不在她面前表露一丝丝出来,她却一副坦然的样子,有说有笑的,从来没有看到过她有自卑的表现,遇到有人欺负、捉弄白龙等弟弟妹妹时,她会勇敢地冲上去保护他们,从没见过她嫌弃他们,姐弟、姐妹四个在一起很亲热。</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就象落在石壁上的松树一样,不管风吹雨打,总是顽强不屈地生长。尽管四周围难免异样的眼光,割草、喂羊、放鹅、上学……,白龙样样能干,在一边帮大人干农活,一边读书中一天天长大。在我的眼里,白龙和村上其他的孩子们几乎完全一样,除了身体肤色的差异,还有两样特殊情况,要说一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一个是白龙的眼睛特别怕光,这使得他时常得眯着眼睛看东西,看人也这样,尤其是迎着阳光时,更好象睁不开眼睛的样子。我现在想,当时他要有一副墨镜戴戴多酷啊。可在那个年代,近视眼是稀奇事,戴墨镜的都是电影里的特务,白龙戴墨镜那是做梦都想不到的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还有一个是白龙的皮肤也特别后阳光,到了炎热的夏天,乡下孩子都是打赤膊的,白龙不行,白龙的皮肤一晒就发红长斑,一片一片脱皮,所以白龙到了夏天,都要戴凉帽,穿长袖长裤,毒辣辣的日头下,我看他眯细着眼睛、满头大汗的神情,显得很痛苦,而脱下衣裳来,那满身的红斑血不漓拉的样子,更是惨不忍睹。</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白龙很有自尊心,遭到戏弄时,头一梗,敢于回怼过去,这让他常常与顽皮的孩子打成一团,尽管大多数时候被压在下面,但他总是不服输。白龙生性良善,从不惹事生非,他与别人起的一些冲突,都属于捍卫自尊的反击,我从没见过他欺负过比他小的孩子,或者捉挟过别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白龙勤劳,自小就帮着家里干活,从不偷懒,也不调皮捣蛋。他家离我家不远,我从来没看见他象有的皮杀精被父亲打得杀猪似的嚎叫,或给母亲拎着根竹杆追着逃的,他们一家过得很和睦。</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等到白龙上初中,十四、五岁(虚岁)时,个子已窜起老高,挑起一担粪桶下地大步流星了。</p> <p class="ql-block">后来,初中毕业后,我考取了一所重点高中,离家读书了,再后来,父母也调离了那所乡村小学,家搬到镇上去了,再再后来,我就到了更远的城市工作、生活了,白龙和家乡的人事也就渐行渐远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象所有离开家乡的人们一样,从小成长的经历,成为心底最难忘的记忆,故人故事,常常浮上心头,唏嘘感叹。</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许多年以后,大概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中期,我已经结婚成家了,一天与家乡的一位同学相聚,久别重逢,兴高采烈地聊起了许多家乡的往事,聊着聊着,忽然讲到了白龙,我问他:“白龙呢?寻到老婆了吗?”</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这样问,其实就表现出了一直的担心,象他这样的“异类”,怎样才能找到同床共寢的“同类”呢?还有一个“不可告人”的私密探寻就是:“如果白龙结婚生子,会是正常的黄种人,还是再生个白人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谁知同学的回答让我大吃一惊:“白龙死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啊,怎么死的?生病死的吗?”我赶紧追问,好象在那本书上看到过,白化病患者抵抗力差,容易得病。</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不是。气死的,是自己吃药,寻死的。”同学这回答叫人简直目瞪口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同学说,白龙一直讨不着老婆,看看三十朝外了,父母急,自己也急,当地人谁愿意嫁给一个“白人”呢?有人出主意:“买一个。”白龙肯做、肯苦,这几年种田、打工,手头也赚了几个钱,于是就凑了两、三万(记不清具体数字了),托了人,不久真“买”回来一个,不知是四川还是云南的,据说人长得还可以,家里办了两桌酒,算是结婚了。可那女人到了夜里和衣而睡,就是不肯同房,白龙心善,不敢下狠劲,几番折腾,精疲力尽,想想算了,说你把钱退回来走人吧,那女人收的钱给人拿走了,哪里退得出来,也不说走,也不拿钱出来,就这么不明不白的耗了几天。一天,那女人瞅个机会,跑了!说是她有个姐姐,早就安排好接应了。白龙辛辛苦苦好不容易攒起来的几万块钱,竹篮打水一场空,气得发昏,一时想不开,寻到瓶农药,咕嘟咕嘟一口气灌了下去,被人发现,没送到医院就不行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廖廖数言,揭开了一幕血淋淋的人间悲剧。没想到、没想到,万万没想到,拐卖妇女、买妻生子、传宗接代、骗婚骗钱……这些多报纸上、电台里、电视上的离奇故事,竟然发生在物产富饶、民风淳朴的江南家乡,发生在自小一起长大的儿时伙伴身上,叫人怎么不震惊呢?解放了这么多年,推翻三座大山,反封建、破除迷信,政治运动搞了这么多次,党支部、村委会等农村基层组织这么强大,这拐卖妇女、买妻生子的恶习怎么会死灰复燃,卷土重来的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都普及了九年义务教育,文化程度大为提高,家家户户有电视,在现代文明触目可见、触手可及的今天,愚昧怎么会“返祖”了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后来我将这件事讲给在家乡L市公安局刑警队工作的同学听,他说那些年L市买妻成风,经济发展了,手里有点钱了,就想着传宗接代了。从边远贫困地区“买”来不少“妻子”,其中有自愿的,也不乏拐卖而来的,其中,也有有组织、有预谋的骗婚骗钱的诈骗活动,发生了很多纠纷和刑事案件,酿成了多起人间悲剧。白龙就是其中之一。</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这些人间悲剧中,受害者往往是卖方,是女人。在残酷的活人“卖买”中,迫害致死的女人不计其数,象白龙这样的“买”方男人受害者属于极少数,所以家乡人讲起白龙之死来,都会叹气摇头,表露出可惜之情。对逝者的悲悯属于人之常情,但对买妻这种罪恶,却不深究,这多么令人悲哀!</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要知道,买妻卖妻,将人当牲口一样的贩卖、牲口一样驱使、牲口一样虐待,本身就是一种比之强奸、抢劫、拘禁等重罪恶上十倍的大恶,拐卖妇女儿童,毒化社会风气,将淳朴的村民转变成十恶不赦的罪犯,不管对买妻女的男人、被卖的女人,往往双方都是受害者,这样的家庭,这样的社会,有什么幸福可言?所以,真不知道《嫁给大山的女人》这样的电影是怎么拍出来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更加没想到,时间又过了二十年,在全面实现了小康社会,社会经济和文化发生翻天覆地变化的今天,竟然贩卖妇女儿童的恶行依然存在,岂不是咄咄怪事?而更令人愤怒的,…………(以下省略100字)深夜里,可怜的白龙眯细着眼睛向我走来,悲愤之余,敲出记忆深处关于白龙的这一段文字,伴随着一声沉重的叹息。(2022年2月7-8日夜,10日下午删改)</p> <p class="ql-block">(图片来自网络)</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