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知青” 挚友硬汉春光兄

好望角

那是90年代初一个春寒料峭的夜晚,全家人懒懒地拥坐在沙发上,心不在焉地观看电视上那淡如白水、味同嚼蜡的连续剧。电话铃响了,一个略带北方口音、字正腔圆的问好,使我为之一振。这不是春光兄吗?倏忽之间,好像穿越了一条长长的历史隧道,青春岁月的道道风景,汇成醇醇的沧桑感堵塞在胸口,扼住了我的喉咙,一时无言以对。春光是我当年上山下乡的挚友,我们同顶一片蓝天,同住一个破庙,患难与共走过了那个年代。没有任何分别后时空的障碍,也没有过渡性的话语,他开门见山地告诉我,他安装了电话,现在正用新装的电话和我通话。他的声音还是那样洪亮,发自丹田的笑声爽朗而雄浑,极富感染力。<br> 我和春光原本不是一个中学的。1969年4月6日下午,武夷山市(原崇安县)的老三届学生,褪下了曾引以为自豪的红袖章,迈向了上山下乡的新的征程。喧天的锣鼓,迎风招展的红旗,未能掩饰一代人激情的总溃退。尽管汽车上洋溢着“满怀激情唱九大”的歌声,可是,高音喇叭播送的祖国北疆珍宝岛的战事,以及道路两旁父母弟妹的黯然神色,无形中交集成“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同车一个有着高耸鼻梁、标准语音的同伴引起我的注意,寒暄之后,才知道我们是到同一个生产大队的,后来又分到同一个生产小队。茫茫人海的两朵浪花,就这样不期而遇,开始了风雨同舟的知青生涯。<br> 一座名叫“玉封富庙”的小小龙王庙成了我们的栖息处。古庙上空升起了冉冉的炊烟,春光的歌声一扫庙堂的阴霾,山乡僻壤中的沉闷村落顿时增添了几许生气。那时节,艰难困苦像影子般尾随着我们,白天在没膝的烂泥田里挥锄劳作,回到阴暗潮湿的破庙里,还得自己忙着操持一日三餐,常常是一碗没有油星的紫菜汤,或是几个煮熟的芋子蘸着酱油下饭。但是,春光却能苦中作乐,不停地忙碌,不住地哼唱,青春的活力像泉水般汩汩地涌注。夏日的夜晚,稻田里鼓噪的青蛙,像奏鸣着雄壮的交响曲,月亮挂在门前的古樟树梢上,洒下点点明晃晃的斑影。这时,我们便坐在庙门两侧的石墩上,一个人拿一把二胡,像拉锯般别扭出几段简单的大多是电影插曲,当他唱着电影《英雄儿女》的主题歌《英雄赞歌》,我分明感到四周黑黝黝的群山无不动容地侧耳倾听。我们没有影片中王成那般的英雄豪迈,却梦想有王芳那样的“田螺姑娘”出现在古庙为我们生火做饭。在春光的歌声中,队里三三两两的小伙子、大姑娘陆续来到庙里。古庙是生产队的队部,每到夜里,一家一户派出一个年轻人来记工分。他们看到春光欢乐歌唱的样子,总要打趣一句:“你高兴什么!别把下巴唱掉了。”正对庙门的是队里的牛栏,那浓烈的牛粪味,丝毫也没有影响他的兴致,他的歌声深情激越,冲破古庙,冲向田野,然后折向四周壁立的群山,在深涧里徐徐回荡。 春光还是个疾恶如仇的硬汉子,他洪亮的大嗓门曾使一些劣绅恶棍心惊胆寒。当锣鼓声把我们送进这个仅20户100口人的小村庄时,社员们以各种眼光打量着我们,对毛主席派来的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中学生,他们客气而冷漠。最初一个月,我们轮流在各家各户吃派饭,自制的各种腌菜很可口,用饭甑蒸的大锅饭香喷喷。一个月所享受的下乡干部的待遇转瞬结束,这最初的“再教育”使我们倾听到了最底层民众的心声,在表面平静的山乡僻壤里,原来也蕴藏着地火。“独有英雄驱虎豹,更无豪杰怕熊罴。”少不更事的年轻人从未接触过如今充斥书店的那些“人生艺术”,社会生活的大书本也才刚刚掀开第一页,便不知深浅地涉足到村里的是是非非。村里有一个造反派头目,结合进了大队“革命领导小组”,他原本就是村里的一霸,乱世出“英雄”,特定时代把他宠得更是不可一世。那天,夜幕已降临许久,强劲的北风如虎啸猿啼,社员们龟缩着脖子来到庙里开会。风从山上横贯下来,把大地搅得周天寒彻。庙堂里却是另一番景象,从来都是逆来顺受、淳朴厚道的乡民,领略了一场龙虎斗。春光和造反派头目对上了火,高声历数了他的种种欺压偷盗的行径。造反派头目刚从武斗战场上凯旋归来不久,浑身还散发着火药味。好一场恶斗,各各都表现出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的决死气概。春光的凛然正气和洪亮的嗓门,不仅盖住了寒风的呼啸,也镇住了造反派头目的气焰。但是,赤膊上阵的“许褚”终究容易受伤,在接受“再教育”的途中我们不得不多走几步。然而,是非善恶终有时,在春光韧的战斗下,那个造反派头目终于罪有应得。<br> 春光那爽朗的笑声也曾一度低迷。记得那是春雨霏霏的季节,天空日复一日被阴霾笼罩着,尽管到处山花烂漫,我们似乎从未有过赏春的雅致,古庙正殿的神龛在我们到来之前已被贫下中农用毛主席画像盖住,下方摆放着一张四方桌,桌上有一个大木盒子,里面锁着象征人民公社权力的社员工分簿。伟大领袖的光芒和生产队权力的宝杖,以及偏殿里我们做饭的灶台,这一切把这座龙王庙完全世俗化了。隔着天井,我们一人住一间厢房,房间的楼板上不知谁家摆放了两副空棺材,那是我们住进去许久后才猛然发现的,一连几天心里都有点怪怪的感觉。武夷山的春雨,时而霏霏扬扬,时而倾注滂沱,总是下个没完没了,令人心烦。这天,我们穿着像古代盔甲般的蓑衣,戴上斗笠,扛着锄头,关上沉重厚实的庙门出工去,我依稀觉得春光有点失常,突然意识到他变得沉寂,没有了歌声。原来他已经失眠了好几天,是因为我拿到了入团志愿书而他却没有,大队干部们说他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潜台词是他父亲还没“解放”出来。虽然我们都是小走资派的子女,但他父亲是老八路,革命的历史更长,自然可揪的辫子也更多。春光的乐天派性格不会让他长久沉寂,春雨舔舐了他心头的创伤,他又忘情地投入大自然的怀抱。<br> 岁月荏苒,当我们相约重回古庙时,青春早已恍然离我们而去。浩浩广宇,茫茫人海,我们都十分珍惜当年那一段同舟共济的缘分。庙门前的大樟树依旧郁郁葱葱,浓密的树叶青翠欲滴。田头的那口水井也还照例是那样浑浊,杂草横蔓着四周。我们颇为庄严地俯身喝了一口井水,漾起了会心的微笑。“瞧,这玩艺居然还在。”春光嚷嚷了起来。庙门上还清晰可见当年张贴的告示,这是一张中共中央、国务院、中央军委、中央文革联合发出的制止武斗、收缴枪支武器的通令。呵,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我们被那浓浓的历史感包围着,恍若隔世的阵阵感慨袭上心头。我们推开那两扇沉沉的庙门,一副残破景象增添了我们的感伤,往日的人烟,往日的歌声,往日的喧闹,真的真的已经成为远久的故事。偏殿上的两个灶台依然静静地卧立在那里,冷漠地张望着昔日的主人。我们好像害怕惊动了什么,蹑手蹑脚环绕灶台一周,突然我眼前一亮,灶门旁边的壁洞里,居然还躺着几条当年我们生火用剩的油柴。一股辛酸的泪水不可遏止地盛满了我的眼眶,终于从眼角热热的滚落。春光亦背转身子,仰望着天井上那块小小的天空。我不知道他的眼睛有没有潮红,但他关闭了话匣子,委屈着他那洪亮的嗓门。一缕阳光透过云缝,落在天井上,庙堂里顿时明亮了起来。<br> 纤细的电话光缆还在传送着春光富有质感的声音,他说到他所在的工厂很不景气,爱人亦下岗,孩子学习状况也不佳。他在叙说这些的时候,没有感伤和忧愤,倒是夹带着自嘲和幽默,并不时发出哈哈的畅笑。唠完这些家常之后,他说他积极参加民主党派的活动,以他热心参政议政的热情和无私奉献的精神,获得大家的认可,当选为民盟武夷山市委副主委兼秘书长,当选为武夷山市政协常委。他正处于下岗失业状态,对社会活动却干得很卖劲。他说:“很充实,因为我们这一代人有过那蹉跎岁月,你说是不是?呵呵呵。”他是老三届人中普通的一员,也是非常优秀的一员,和上千万平凡的老三届人一样,在色彩斑斓、摇曳多姿的现代生活中,他们是日渐被人遗忘的一族,他们多少有点无奈,但并不嫉妒。电话挂断之后,春光兄那久违而达观的音容笑貌还在我脑海里久久定格。<br><br> <br> 2014年4月6日,我们在插队落户45周年纪念日,相约重返故地,路遇当年战天斗地的“铁姑娘”,心中感慨万端。左一为春光,右一为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