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客船

窄船人

<p class="ql-block">一、</p><p class="ql-block"> 两千年秋,我与友人在南京买船票,准备逆江而上,去湖北黄石。</p><p class="ql-block"> 我对始发码头充满好奇,到了发现,它居然比老家县城的旧车站还要不起眼:小小建筑,在高楼林立的城市中像个破衣烂衫、弯腰挑担的乡下人。木头,水泥墙,灰尘,斑驳的油漆。方寸大一个院子,齐腰高的水泥墙,尘色深厚。这里竟然地势颇高,扶墙看得见长江在下面远远铺展开。下了窄窄的台阶,就上了船。船和码头一样旧,铁皮船板,铁皮仓,好多舱室,挤满风尘仆仆的船客——多是往来讨生活的普通百姓。船舷四周固定着旧轮胎,江水震荡,一声汽笛,就离岸远行了。</p><p class="ql-block"> 我怀着巨大的幸福感:这是我第一次坐客船,第一次如此接近长江。江岸后退,城市越来越宏观,码头越来越小。多年后我确认:这里,应该就是1842年英国舰队所抵达并签条约的地方,也是1928年孙中山灵柩上岸的地方。南京,这个我最爱的城市,从古至今都是一个兴废之都。<span style="font-size:18px;">国民政府南溃,胡适与傅斯年在此吟诵“根株浮沧海”;</span>南宋亡,文天祥被俘过此,写下“从今别却江南路”;西<span style="font-size:18px;">晋亡,过江名士们在此叹息“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span>他们都眼望江水,涕泪横流。战乱的年代的江南,流亡的命运多和水有关。南京在中国历史的水陆纵横的交点,不论衣冠南渡,还是樯橹西来,这里都会留下深刻的创痛,久久不能平复。</p><p class="ql-block"> 今天我回望那年的我,他还不太懂历史有多沉重,他回首望着所告别的城市,正在昏黄的夕阳和万家晚烟笼罩中,越来越模糊。此刻客船扬长西去,马达正轰隆作响,江水撞击着斑驳的铁皮船,波浪涛涛,我感到那个我成为了历史中的一个。</p><p class="ql-block"> 江岸上一切隐隐脉动,仿佛陈旧的胶片投出的光影,其中万头攒动,像是离散,像是汇聚;一霎时多少岁月过去,无数幻影掠过,又风平浪静。一切大的叙事在亿万生命的执念中安稳下来,最终无非是平常人的生活。</p> <p class="ql-block">二、 </p><p class="ql-block"> 我进了船舱,竟然都是卧铺。我那个舱里有八九张铺位,都满了人。大家熙来攘往地放东西,扛的、挎的,这一包、那一捆。然后一个个或坐或卧或立,挥扇子的,吸烟的,大声说话的,脖子搭块毛巾的,穿背心的,穿拖鞋的,挽起的半截腿的……而我们是穷学生。我的铺位是中间的一个下铺。窄窄的一条,绿漆的铁条边框,垫子是军绿色帆布的海绵垫,上面是白单子,不脏,但都已经旧得泛黄。两侧舱门始终敞开,江风轻轻从两边贯通着,让人心里敞亮。</p><p class="ql-block"> 有人担着皮蛋进来,是黄石的特产,买了两颗吃,味道极好。黄石临江,想是鸭子成天在江上觅食,所以蛋才这样好吧。闲聊几句,友人就躺下不想动了,见惯了风浪的样子。我则到外面去。</p><p class="ql-block"> 长江水面很阔,两岸一直是远远的树林,很难显露的洲渚,笼在轻轻的烟里。加上天色渐暗,很难看清。江上远远近近,有三五船只,多离得很远,且多是货轮:装满货的吃水很深,步履沉重;空船浅浅浮着,俨然高视阔步。除了偶尔一声长长的汽笛声,和船的马达声,一派安静。江上隔一段,就有个固定的地方不断闪烁红灯,我猜是给过往的船只导航用的。除此之外,就不再见到其它人迹,整个江域,静静伸展在越来越深沉的天空下。</p><p class="ql-block"> 不久,月亮也出来了。多么幸运,是个圆月!而且整个天空只有几缕薄云。月亮刚出来时显得很大,上面的深痕浅痕都能看见。不久就夺目起来,给江面上洒下大片荡漾的金光。江水本来混黄,现在在月光下似是纯净无比。江风柔和,波浪平稳,甲板上坐了七八个人,多数眼望江水,默然无语。偶有人低语一二句,便又无声。我珍惜眼前的景物,扶着船舷一直看着。</p><p class="ql-block"> 不知多久,远处好像九江,远远的过了。只见一片璀璨的灯火,安祥无比,纷纷闪动。然后又是一小片灯火,又远远的过了。</p> <p class="ql-block">三、</p><p class="ql-block"> 此行的目的地黄石,那里有西塞山,不远就是东坡赤壁。我不断幻想那里的样子。印象中的西塞山是个是个生机勃勃的地方,山青水碧,白鹭红花,鸭子都成群嬉闹。而赤壁,想起来都是绝美的江夜。全是因为苏轼的前后赤壁赋。</p><p class="ql-block"> 那是多么旷达自由的世界。那种自由,和江与船有关。“反而登舟,放乎中流,听其所止而休焉”,这是没有空间的界限;“肴核既尽,杯盘狼籍。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这是没有时间的界限。然后人有了内心的自由。这就是苏轼“小舟从此逝,江海度余生”的真意义——从此,每个中国人心里都有一艘船,不在乎目的地,没有期限,从流飘荡任意东西。而长江和明月,都带着古人捕捉到的所有秘密,击中每个凝望的后人。</p><p class="ql-block"> 那时我还不知这是艘多么孤独的客船。<span style="font-size:18px;">“初发临沧观,醉栖征虏亭。旧国见秋月,长江流寒声。”“</span>南船正东风,北船来自缓,江上相逢借问君,语笑未了风吹断。”这是李白的诗。在那些时代,江上可以告别朋友,江上还可以与朋友相逢,失去还可找回,失意还能重振。每一艘船,都有无尽的旅程,终点总会再成为起点。</p><p class="ql-block"> 这艘船的孤独是历史的孤独。船上的所有人,都不会知道,仅仅两三年之后,南京的客轮就会开始停运。舒缓和开放的水运被越来越快速和隔绝的交通所代替。现代人一去不回头。从此,江上失去了一种交通方式,一种生活,一种文化。一种传承千万年的脉络断了。江上无尽的清风明月,从此抛废在时光中。</p><p class="ql-block"> 于是,我搭乘了人生中第一艘江上客船,也是最后一艘。这艘船逆着涛涛的时代之水,孤独地穿过历史。</p> <p class="ql-block">四、</p><p class="ql-block"> 我是唯一一个在甲板上未眠的人。还有三两个人在甲板上睡了,真是相与枕藉。夜色深沉,月光越来越清冽,月下黝黑的树林也泛起辉光,船在荡漾的金波中穿行。<span style="font-size:18px;">水如同玄黑色的玻璃,</span>天空像无限大的宝石宫殿。一切都光辉夺目,一切都<span style="font-size:18px;">深不可测,但又无比</span>通透,月光是整个世界的神明,照彻无尽的天宇和江水,连同人的灵魂。一切都一尘不染。</p><p class="ql-block"> 很久以前,江上有这样的相遇:</p><p class="ql-block"> 江水澄澄江月明,江上何人搊玉筝?</p><p class="ql-block"> 隔江和泪听,满江长叹声。</p><p class="ql-block"> 这一直是最令我感动的篇什。这里有孤寂:想念远方的什么人,心中的话无从诉说;又似有安慰:在同一个月亮的辉耀下,最遥远的人也如在切近之处相伴;有茫然:对生命和宇宙无从解读;又似有圆满:一切都在这天水之中,好像本来具足;有对流逝的生命的感伤,又似有对永恒的自由的一些把握。<span style="font-size:18px;">一切都飘渺,又似乎一切都可期待。于</span>是心中多少创伤,似乎都在月光中抚平。</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那空无的音乐在我的整个世界奏响着,如今我自己是那个弹奏的人,也是那个叹息的人。这时我多么清晰地听见内心的声音。我更加持久地感受这一切,那种流动,那种融合,好像能透察生命的谜题。</span></p><p class="ql-block"> 江和月把心底无数情愫释放了、生华了,<span style="font-size:18px;">它们给了人类进化的密码,亿万年来我们这个族类就是流在月下不息的江河。一已的悲欢投射在生命终极的体验之中,于是铭心刻骨。我</span>理解了为何感叹爱情的人,会首先感叹“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感叹“夜光何德,死则又育”的人,为何同时会感叹“生民多艰”。江水和月光,让人回溯到生命最初的境地。</p><p class="ql-block"> 只有如此深邃的天和水,才能成就这样月光。只有这样得光明,才能照彻这样深邃的事物。这江上的月光,是尘世的劫中过滤出的圣洁。江水挟着历史暗流东去,而每个生命总会在一生中的一些时刻逆水而上,形单影只。我们毕竟是趋光的生物。</p><p class="ql-block"> 多少年过去,那颗永恒的星球日夜逆水轮转,我依旧在回溯,在浩浩汤汤时间之水中,抵达那个月夜。这艘船,永远开下去吧,我不去写它的终点。</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