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活在福地》第十九章《如意》/胡丹娃

胡丹娃

十九. 如意 二○○二年十二月二十日，圣诞临近，大大小小的商店装扮一新，全城洋溢着节日的气氛。大姐和我约定这个圣诞夜去圣保罗教堂望弥撒，新年去佛寺撞钟，在经历了太多的事情后，我们的精神那么亲近教堂和庙宇。 二十二日傍晚，在一个大型超市里，我忽然看见了爸爸，他在愉快地挑选圣诞饰品，喜气洋洋像个大孩子。我远远望着，真想跑过去叫上一声，却不能断定他是否愿意看见我。出院后，他再也没跟我们联系，好像住院的一幕从未发生。遇见爸爸不能相见，我不能平静。我决定悄悄跟踪他，看他住在哪里，我断定他没有搬远，就住在超市附近。 他果然没有搬远，进了附近的一个花园小区。我跟进去，在楼下，我看见二楼的一扇窗上亮起了灯光，爸爸的身影出现在窗上。一个女人走来，与他一起将带吸盘的小雪人吸在窗玻璃上，二人共同欣赏着，女人亲昵地将脸贴在他的肩上。过了一会，他们双双离开了窗口，我便只看见满窗的灯光了。我的心头涌起暖意，毕竟知道爸爸住哪了。算一算，他离佛塔路从前的鸟窝不过两千多米远，他是不想搬远吧？哦，爸爸，您到底还是和旧日子之间保持了一点联系。 我悲喜交加地走出小区，感谢圣诞老人给我送来最好的礼物。我知道，从此我将每天会从这条路上走一走，我是多么习惯了父母窗上的灯光啊! 在路上，我开始酝酿一次家庭聚会。母亲死后，全家人的聚会只有过两次: 父亲生日那次，弟弟婚礼那次，两次都不欢而散。好想这一次愉快些，会吗？一定会，我想象不出还会有什么不愉快的事，是的不会有了，不该有了，我对聚会满怀信心。只是，想聚会得先说服大姐，我拿定主意。 二十四日晚，位于一条杂乱马路边的圣保罗教堂金碧辉煌，铁栅栏外人头攒动。我和大姐到达时，教堂已经停止放人，门卫紧守大门。唱诗班冰雪洞明的歌声从教堂里传出，在马路上空回荡，我们与滞留在路上的人一起翘首仰望灯火中的神殿。 神存在吗？对我这样有着无神论教育背景的孩子来说，如果我说神存在，那是“对信仰的背叛”。可是，今天我已经不能简单地说神不存在了，真正的无神论者应该对无神和有神做过比较，最后肯定无神有道理，而我没有做过这样的研究和比较，因而无法再像年少时那样大大咧咧地说自己是无神论者。我们虔诚地听着庄严的圣歌，它和教堂本身一样美轮美奂。 齐来宗主信徒，快乐又欢欣，齐来一齐来，大家上伯利恒；来朝见圣婴，天使王已降生；齐来虔诚同崇拜，主基督。（阿门） 天使结成乐队，欢然同歌唱; 光明众天军，来高声同颂扬; ............ 这个晚上，大姐穿了件中式羊绒袄，戴着那顶时常戴的绒线帽，脸上化了妆，灯光映在她的脸上，给她的脸镀上一层金光。她目光熠熠朝向教堂，不断赞叹：“太美了！”灯光中，她的侧影美得像幅画。妈妈走后，我对大姐有种近似女儿对母亲的依恋，现在就更依恋了。“姐，你好漂亮。” “是吗？你也很漂亮。” “女人不论什么时候都要让自己漂亮点，要活就高高兴兴活。”大姐笑着看我，而在以前，她是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的。 "冲啊！！”有人企图翻越铁栅栏跳入教堂, 门卫大声呵斥, 双方发生冲突, 混乱的场面。110的警笛。 大姐拉紧我：“快走吧！” 我不肯。 “快走，回家，我想回家。” 我明白大姐，柳上智一人在家。在经历了许多事情后，她还是惦着那个家。我又何尝不是呢，何其一个人在家。上帝将我们由亚当的肋骨变过来，我们与亚当的关系无法改变。 在路上，我想谈聚会的事，大姐将车骑得飞快，根本没有机会。等红灯时，我像孩子一样鼓起勇气：“姐，过年全家人聚一下，好吗？” “好啊！”她应了一声。我猜她还会再说点什么，她却什么也没再说，过了马路便和我分了手。 我独自在人迹寥寥的大街上思索母亲死后一个欢乐的家庭聚会所必须的条件:首先, 得请出爸爸; 其次, 得召集到其他家庭成员。我考虑了聚会的每一个细节，例如吃团圆饭的具体饭店，预订的酒菜价格，等等。我决定由我来出这份钱, 我乐意。那时我还不知道我所期盼的家庭聚会是我生命中的最后一次家庭聚会，我甚至笑话自己为了促成一次家庭聚会这么卖力。我是有志向的，而今只期盼一次家庭聚会是因为这个聚会在我眼里是世界上最美好的聚会，家的灯光与教堂的灯光一样灿烂辉煌！ 在这个晚上，大姐家里，柳上智惊讶妻子早早归来: "怎么这么早就散了？” “根本就没进去，人太多了。”方有换上拖鞋，露出一点笑意。 “知子不是说找人的吗？” “找什么人啊，根本就没见人影。” 柳上智没说话，方有发现了丈夫手中的羊绒围巾: “你要出去？” “也不，只是，有人......" "聚会? 那就去好了。” “不，不去......" "去吧，今天是平安夜。” 柳上智怀着歉意出了门，不一会却又回来了。“算了，不去了。" “怎么了?” “今天是平安夜。” “是平安夜，怎么黏黏糊糊的，想去就去呗。” “好的，我去去就来。”柳上智又出了门，不一会又回来了，“我还是待在家吧，玲玲可能会来电话。” “随你吧。” 不一会，电话铃果然响了，夫妻俩同时扑上去，其中的一位按下免提键，女儿的声音从天外传来，胜似圣殿的歌声，超越任何一种聚会。 “妈妈！圣诞快乐！” “圣诞快乐！宝贝！” 柳上智在一旁借助免提听着，女儿并没有问候他，这似乎是他们家多年来的传统，在这个家里，父亲的地位远不及母亲，现在无形之中就更不及了。 “妈妈！身体好吗？好想你！” “我很好！也想你！” 母女俩互相问候后，女儿说起了学习上的事。柳上智听着，想说点什么，却插不上话。多年来形成了这样的习惯，女儿没与他形成统一战线，而与她母亲站在一条战壕里。女儿的嗓音纤如雨丝，滋润着他的耳朵，他回想女儿小时候的样子，小耳朵是多么可爱，与他的关系也颇像一只小耳朵，而今长大了，拿着父亲的供给在哈佛镀金，却连父亲这个教授的耳朵都不愿关照，这是什么孩子。柳上智不满女儿的冷淡，快怏地离开客厅，回到书房。 母女俩欢快的笑声从客厅传来。全世界都在互相问候。 “上智！过来！女儿跟你讲话！”方有在那边叫他。 "你们说吧！”书房中送出闷闷的一声。 在这个晚上，夫妇俩多日的冷战有了结束的趋向; 然而, 方有挂了电话后, 又进了女儿的房间。柳上智独自待在书房，埋头于书本中，他暗中等待着妻子，但是妻子没有过来。他不知道方有在女儿的房间里矛盾着，只是她不会把矛盾的一面让柳上智看见，他如果用点心，便能看见。 圣歌回旋。在另一个地方，方知家里，圣诞树闪耀着晶莹星光，夫妇俩像兄妹一样拥抱在一起。在一年的最后几天里，何其获准从医院回家了。在生命的最后几年里，他们像兄妹一样生活，仿佛在受孕之后避免肉体的诱惑，绵延似乎从童年时代就开始的亲情。夫妻俩像兄妹一样紧紧拥抱，他们和许多人一样珍视每一个节日。“圣诞快乐！圣诞快乐！”世界布满了神的孩子。 几天以后。佛寺。二00三年元旦。人们以加倍的热情撞响古刹大钟，笑声与钟声一起荡漾。北风吹起鼓槌上的红绸，红绸披戴在姐妹俩的头上，像新娘的红盖头。撞完钟，佛品供应处还亮着灯，方知和方有走进去，互赠了新年礼物。方有为妹妹选了一枚紫底金字白丝带的御守（寺庙里的护身符），祈望妹妹健康、平安，方知为姐姐选了一只如意结，祈望姐姐事事如意。 从佛品供应处出来，方有装作是偶然想起，问妹妹：“找到他了吗？” “找到了! ”方知将那个有些神秘的地址告诉大姐。 方有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递给方知, 说: "正是这里。" "地址？你怎么现在才给我？" "在护士站查到的。不想惊动他。再说，如果他不想让我们知道他住哪，查到又怎样。我想让他有一天亲自告诉我们。走，带我去认认他的门。" 姐们二人就这样走近父亲的新家，隔着马路望着小区的大门。 "想不想进去看看？" “你确定他想在这里看见我们吗？" "就在楼下看看。" "不了。准备在哪聚？" "附近有个好饭馆。" "你确定他愿意和我们一起吃饭吗？" "他在病房就和我一起吃过饭。" "那是他在病中。" "那你说就算了？" "去订吧。记得菜要清淡点，他不能吃得太油。” "好的。" "这是我的份子。" “干嘛，我有钱。” "拿着，我还不知道你。”方有将五百元人民币硬塞在方知手上。 方有走了，带着难忘的背影。 第二天，方知去预订了年夜饭。 接下来，她为如何请出父亲颇费脑筋。她知道，要请出父亲，最好的办法是先找陆文娣。她希望与陆文娣在小区门口发生一次“巧遇”。 她果真在小区门口等到了陆文娣。这一天她守在小区门口，看见一张半生半熟的面孔傍着大红棉袄迎面走来，带着新年的喜气; 就在她考虑如何称呼对方时，一个极富亲情的称呼率先响了起来: “知子啊！”这一声呼唤将她打穿。 “陆姐！” “嗳！你怎么找到的？快到家里去坐坐！你看，就在这里边! ”陆文娣喜出望外。 “不了，我是恰好路过这里，看着像你。过年想请你和爸吃顿团圆饭。” “好啊！还让你这么费心，应该我亲手来做这顿饭才是。” “没关系，去饭店方便点。这是饭店的地址和包厢。"方知递上一张纸条。 "啊呀，谢谢!" "那就说定了。腊月二十九我再给你来个电话。” “好。放心吧！到时我一定把老先生带去！” “那就谢谢了，我走了啊。多保重啊! ” “多保重! 再见再见！” 没有想到与一个人走近是这么容易，没有想到叫一声陆姐也没什么难的。方知想象陆文娣怎样把这场巧遇告诉爸爸，爸爸又如何惊喜地听着，为即将到来的大团圆而高兴。哦，一家人要吃团圆饭了，除夕夜，团圆饭。 新年的气氛暖化了我们。 腊月二十九，大红灯笼高高挂起。普世医院，救护车尖锐的叫声此起彼伏。一辆救护车停稳在急诊中心，车上跳下狼狈不堪的方知，何其再次被担架从车中抬出。沙茵从急诊中心跑出来: “快！进抢救室！” 我攥紧何其的手，害怕它冷却; 他也攥紧我，以亲人间的默契呼唤我。二0O三年的新春就以这样的方式到来。祈祷只是地球人息息相通的心愿罢了，没有神能保佑人的生命，连亚当也不过是上帝用地土造出来的人，最终还得回到土里去。可我仍怀着虔诚，在抢救何其的几个小时里，我默默祈祷，两颗心脏一起在曲线与直线间来回颠簸。终于，何其又一次从死神的臂膀中挣脱了。他坚持下来了，我却累倒在急诊中心。 身上插着输液管，惦记着第二天的团圆饭，决定给爸爸去一个电话。我拨通了陆文娣的手机，与她说完话后，一个苍老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是知子啊。" 这一声呼唤让我欲落泪。我好想对他说: 爸，我知道您住哪了。但我说出来的是: "爸，明天晚上您能来吗？" “哦，你陆阿姨跟我说了。不要勉强呀，你们好吗？" "我......" "怎么吃都是吃，不一定要跑到一起，各人过各人的除夕也很好，吃团圆饭的风俗可以破一破了。”他说。我等待着他说出更动听的话来，他语气一转再次问道：“你们都好吗？” “好！”我勇敢地吐出这个字。是的，我们好。亲情的温暖在于你自己的感觉吧，哪怕过年不在一起吃团圆饭。我瞬间就原谅了爸爸，甚至感激他，他似乎感应到我有难处; 我也愿谅了自己，都倒在急诊中心了，还操什么心啊。 真诚的邀约，尴尬的意外，无奈的谎言。 接下来大姐的一个电话彻底弄妥了这顿年夜饭，让方知在输液室稍微安心了些。 　　二00三年的除夕，方家每个小家庭都收到了由饭店送来的一份年夜饭。预订的团圆饭被分成了好几份，载着方知的心意与遗憾。如果在饭店吃团圆饭，方知无论如何不会缺席，她缺席的是与自己的约定....... 我喜欢上了陆文娣，喜欢她使爸爸活着。 喜欢大姐，她总是那么善解人意。其实缺了我，大家一样可以在饭店团聚。 喜欢听见方辛的声音，喜欢当我被奴役时，她代替我自由行走。 更希望看见沙茵，她才是上帝。 喜欢和我一样的柔性女人，包括那些被人称作女强人的柔性女人。她们是一类植物，直立在墓园之上我的视野里。 我听见一种脚步声，也许是莲花般圣洁的女孩，也许是山石。 (下章待续) 长篇小说《活在福地》/胡丹娃著/ 解放军文艺出版社2009年4月出版。 《活在福地》封底 《莽原》2007年2--3期全文连载 新版修订、续写连载中。(本章喜庆图片来自网络) 2022年2月金陵 (作者简介: 胡丹娃，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作品多种。曾先后在健康、老年、文化、家庭四种报刊任编辑、记者，在媒体工作前从事工人、教师等职业。现居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