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住维安里（2）

水天一线

旧时花楼街地图，维安里地处图中右下角

家住维安里(2)

——一个汉口里份的断代史

马里波

民生路上的维安里

维安里虽然小巧，但牵连拉扯的大街小巷却很多，若论感情，家住维安里，还是感觉与民生路亲近。那时，随便问一个维安里居民：家住何方？回答多半是：民生路维安里。在汉口的地理坐标中，知名的民生路，放大了名声不显的维安里，其中的原由，自然也是这个里份的尾巴附翼在这条民生路上。

比起终日人来车往的中山大道，民生路不过一条岔道背街，但这条长850米宽20余米的沥青马路，恰是中国人自已设计自已施工自已建成的。

长宽合适的民生路，路口顶在中山大道腰上，一路逶迤走到尽头，与沿江大道相交。中间，还有横穿而过的花楼街、统一街，路尾则与民权路、民族路相连，并直通六渡桥的三民路。名为三民之一民，且出生民国，民生路当初的显赫可想而知。

往日民生路上有几处显要的地方，现在还记得清楚，如长江饭店、民生绸布店、民生食堂，长江食品厂、曹正兴刀具店、胜阳酒楼、江汉区文化馆、刘胡兰副食品商店、民生路菜场、民生路小学、长航医院。当然，刘胡兰副食品店门前那个卖宁波汤圆的摊点，以及卖汤圆的那几个婆婆，和晚间吊挂在摊头的那盏灯火闪烁的汽油灯，印象尤其深刻至今难忘。

上述的”民生食堂”，并非店名，其真身原是江汉区手工业局的一个职工食堂，之后对外开放做早点熟食，又恰在民生路口，周边居民顺口就把他称为“民生食堂”。“民生食堂”好长时间并无招牌店名，后来生意兴隆食客盈门，正式挂牌时就叫“民生甜食店”。如今遍布武汉三镇的“三镇民生甜食店”，就是从此脱颖而出。

旧时民生路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我在维安里家中窗前留影

那时的“民生食堂”做的豆皮、烧梅、糊汤米酒看相好味道好，出道不久即为周边一绝。虽然家居距店不过几步之遥，但要满足口福解馋一回，仍需耐心排队。再后来，“民生食堂”夏天推出的凉面、酸梅汤，也因味道纯正，为食客们称道，供不应求。我妹妹回忆，“民生食堂”好像也炸过油香，油炸的锅，就架在店外的人行道上，炸油香的师傅是个胖老头，人多时手忙脚乱满头冒汗，吃回油香得排长队。

那时的民生路花楼街口，有个副食品店名气也很大，名称“刘胡兰”。小时常去此店，多是跑腿为父亲买茶叶和香烟，茶叶总是买一号香片，一两五角九，买香烟多为新华，一包两角三。

读到初中，识字渐多，晚间无事，会踱进江汉区文化馆，仿效成人，装模作样翻阅报刊杂志，天长日久，迷上《电影文学》，一期等不得一期。不过，就算是在那个业余生活无聊无趣的年代，晚上肯到这儿坐下看书的人真是不多，每当夜色迷漫，灯火阑珊，身处长街的文化馆越是显得寂寥孤单。

从维安里去花楼街

从维安里去花楼街，几乎要走完整个方正里。这个里份建成比维安里早，1915年竣工，里份内有8条巷道，50余栋石库门式二层楼房，占地4600平米，规模之巨在汉口算是大里份了。作为小里份的维安里人，每回借道在方正里路过，心中的自卑情绪总会油然而生。

上小学时，我有四个同学住方正里，一个姓张，大户人家子弟，关系与我时好时坏，好时如割头换颈的兄弟，吵翻了一言不合大打出手；一个姓刘，白净羸弱，说话轻言慢语，一口京腔清脆好听，刘同学中途转学而来，全家都是北京人；另一个姓应，腿瘸，外号“印度陂子”，与我关系形同江湖铁杆，除了常去他家做作业，平时形影不离；还有一个，姓名忘了，只记得他家位居方正里西南方向，高墙深院，大门右侧紧挨民生路，门牌应是方正里1号。

与维安里紧邻的这条花楼街，俗称“后花楼”，又叫花楼正街。我读小学时，街路面尽以青条石板铺就，街上建筑多为旧时老屋，诸多景物模样与民国时期相去不远。

街上，陈年旧时老店居多，如汪玉霞糕点店、同源福酱园、顺香居餐馆、滋美糕点冷饮店、田恒启糊汤粉馆、邹协和金号、老凤祥银楼、四达瑞茶庄、万顺油坊、茂昌海味店…..等等。当然，曾在花楼街留居过的，武汉最早的电影院后花楼影剧团、协和医院前身——汉口“仁济医院”、大清邮政汉口邮政总局，我生也晚，未能亲见。

五十年代，我在水塔小学读书。上学放学从花楼街经过，常看到一个扛着木牌卖牙膏的日本女人在街上走动。这女人高、黑、瘦，穿和服踏木屐，与顾客纠纷，一嘴汉口话，并不知道退让客套。六十年代后，街上再没有这个女人踪影，有人传言她回日本了。

街上的汪玉霞，厂店隔壁联袂伫立，店铺两扇大门宽阔厚实，店内陈设却简单质朴。一长溜玻璃柜窗里，永远摆放那几样屡见不鲜的食品：碱酥饼、喜饼、法饼、蛋糕。有盛名的芝麻糕绿豆糕，平日罕见，只在时令节日上市。

汪玉霞的生产车间，总是敞开大门操作，食品的香味满街飘荡。有时路过，忍不住朝里瞄一眼，除了偶见工人的白衣白帽闪动，内里黑呼呼一片，不知究竟。三年困难时期，粮食紧张，汪玉霞曾一度歇业停产，花楼街上从此香味不再，饶是叫人想念那个走街窜巷提着篮子卖碱酥饼小贩的一声叫唤:“汪玉霞的——结数（碱酥的谐音，武汉方言分不开的孽缘的意思）”。

民国初年汉口花楼街旧影

　　汪玉霞对面，是同源福酱园。做孩童时，无数次拎着瓶子去铺子打酱酒，那里柜台老高，做生意倒是童叟无欺不分贵贱，连五分钱的生意也做得认真。有次在装进瓶中的酱酒里，看见了一条浮游的蛆虫，骇然心惊，柜台后的老师傅却说，无蛆不成酱，莫怕。

汪玉霞生产车间对面，有一个叫“同德坊”的小里份，巷窄路短有头无尾住户甚寡，少有路人关注。我小学时的班主任孔老师在此里份居往，我进去过二三次，深宅大院，古朴阴沉。

孔老师当年白发苍苍，老态龙钟，已有孙儿绕膝，如邻家老奶奶一般。但上课时，孔老师面相肃穆严厉，令人望而生畏。

每日早间，“同德坊”巷口也会支出一口大锅炸油条，偶尔路过，总会疑虑孔老师会从油锅后冒突然冒出，不免匆匆一阵小跑。

走过了汪玉霞，就到了海味店“茂昌”，店对面有一条小巷，通往合成菜场。小时候去“茂昌”购物，多半是走方正里从合成菜场穿过。“茂昌”名为海产品商店，其实也卖南北干货副食调料，就海产品而言，“茂昌”的虾米干和海蜇皮物美价廉，买的人蛮多。

逢到螃蟹上市，“茂昌”会悬一个螃蟹造型的花灯支在门口，灯红蟹绿，闪烁不停，引人注目。大闸螃蟹一只两角，不算便宜，家中老爸趋时附众，逢到节令，总会拎一串回家，逗引人口舌生津。

田恒启糊汤粉馆，门牌号是花楼街252号，正对面是笃安里。1921年开张的“田恒启”，最早的店址在四官殿，辛辣味十足的糊汤粉，原为码头工人吃食。到我上小学时，花楼街上的这家“田恒启”己成名门真身，以致当下遍及三镇的“田恒启”，无不争说是自己是花楼街出身。

有古藉传言，食物最高境界正在于“鲜”。田恒启的糊汤粉正在味道鲜美异常，不知他家的底料糊汤，是鳝鱼成就，还是鲫鱼熬成。

此外，“田恒启”还炸油条，大锅热油就架在店铺门口，炸出的油条酥脆粗壮，一根三分钱。那时，我过早钱一毛，买一根油条加上六分钱一碗的糊汤粉，还能富裕一分。

价廉物美，“田恒启”的买卖自然是四季如春，天天都是食客盈门人声鼎沸。一般来说，到手一根油条，要排队，还要吃粉，就得再排一次，若还想占个座位，几乎去十回不得一回。那时我年少，有闲无聊无所事事，但每吃一回“田恒启”，还是要下狠心，豁出时间耐心去排一回长队。

民国时期的花楼街

　　沿花楼街走到快顶住交通路时，可看见顺香居门面。顺香居对面是花楼里，里份的居民多为大户人家。2004年有报社同事去花楼里采访，见到过原邹协和金号老板的女儿。

在周遭的居民口中眼中心中，顺香居的烧梅、豆皮、糊米酒不仅口味纯正，其口碑响亮与民生食堂不分伯仲。而他家精心制作的油香，独树一帜，无人可以模仿山寨。油香一物，原本为回民制作的不含馅的油炸食品，后经改良，加入桂花白糖作馅，更为汉口市民欢喜。

顺香居摆开一口大锅在店外，炸的油香糖多酥软，一嘴咬开，满口桂花香味。我吃顺香居油香，一次二个，小心翼翼捧在手中，趁热慢咽，生怕一不小心，会像段子里讲的一样，让桂花稀糖流到后背。

　　上世纪三十年代，汉口交通路上的生活书店

与花楼街相交，是与生成南里和生成北里从容相交的交通路，为武汉有名的三大文化街（武昌察院坡横街头，汉口交通路，汉口统一街）之一，往年与北京的琉璃厂和上海的福州路齐名。

交通路全长200米，一头枕靠花楼街，一头足抵中山大道。路两边房子，多为民国初期建筑，中西合璧别具一格。路面则由小块的长方形花岗石条块铺就，与相邻花楼街的青石板路面相映成趣。

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国内著名的商务印书馆、世界书局、现代书局、华中图书公司、书报浏览社、小说书报社等，就进入交通路经营，为文化街初时雏形。

抗战初期，文化界名人云集武汉。交通路上生活书店、读书出版社、新知书店三个店址紧挨在一起，邹韬奋、胡绳、茅盾、李公仆……等文化名人，亦在此地留下过声音足迹。

解放后，交通路风情依旧，街上书店众多，记得名字的有古籍书店、外文书店、课本书店、少儿书店等。六七十年代，交通路上还有家名为“内供书店”的单位，其时，我正好在武昌一家工厂当宣传干事，工厂为县团级编制，有定购内供书本本。记得我陆续在此购得的灰皮内供书有《多雪的冬天》《叶尔绍夫兄弟》《你到底要什么》《州委书记》《朱可夫回忆录》《第三帝国的兴亡》……等等，每回得书，总会私心雀跃喜不自胜。

读小学时，路边书摊拥挤，我乱翻旧书，淘到过一本《解放一江山岛》，全书由快板书形式写成，风格别具。古籍书店二楼卖二手旧书，工作后不时上楼闲逛。一次偶拾民国时出版的《老子》《庄子》和《论语》，几块钱到手，一阵狂喜。

上世纪九十年代，交通路改造，水产品进场，虽然许多临街书店依然健在，但满街的鱼腥味风吹不散，底蕴清新的文化街已然面目全非。

旧时花楼街口

旧时江汉路与花楼街交汇处

穿过交通路，后花楼差不多已走到尽头。

在花楼街口与江汉路汇合处，左边是老字号滋美食品店，店里生产的面包蛋糕品种多味道好，所售“美的牌”冰棒和二厂汽水，也是响当当的老牌子。记得九十年代滋美还在，我工作单位正好在江汉路上，隔三差五，心头惦记，总会去买几块蛋糕面包捎回家解馋尝鲜。

街右边，立着一栋西式洋楼，乃民国初年大名鼎鼎的“汉口大旅馆”。此楼来历深远，1913年由孙武领衔集资建成的，楼内装有武汉第一部电梯，为汉口最时髦的一等大旅馆。1926年改名扬子江饭店。武汉解放后，更名人民饭店。2011年因修地铁拆除，身消玉殒。

1980年代，我所在报社一帮年轻人假借人民饭店聚会，欢歌笑语，辞旧迎新。其时，武汉晚报副总编诗人贺捷上台歌唱一首《世界是你们的》，为在座的年轻人祝福助兴。他唱道：“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你们青年人朝气蓬勃，正在兴旺时期，好像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贺老总当年五十六七，健康硬朗，歌唱得投入认真。

如今，三四十年呼啸而过，2021年3月，贺老总仙逝，年过九十三矣，而当年二三十岁青春正好的我们，如今也大多退休归隐，世界正在别人手中把玩，世界早已不是我们的了。

　　现在汉口里景区内复原的原汉口花楼街口的汉口大旅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