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洁:我们这个时代肝肠寸断的表情

流星雨

<h3>著名作家张洁2022年1月21日在美国因病逝世</h3></br> <p class="ql-block">1</p><p class="ql-block">进入晚年之后,张洁开始一次一次地处理掉自己的物品,她的朋友会接到这样的邀请:你过来看看,有没有你用得着的?喜欢就拿走,剩下的我处理了。她的衣服、首饰、日常用品、摆件、纪念品、书籍、画册、画儿……我就从她家搬走过书、画册、客厅挂了几十年的一幅画,顺手还把作协给她贺生日送来的大蛋糕拉走了,直接拎到台里,让各工种的同事分着吃了。她还对各历史阶段的资料做了处理并分批销毁,包括信件、日记、照片及一些手稿,我曾目睹她的女儿向她抗议:“你不可以这样做!如果有一天我们的孩子想要看看姥姥的样子,不能一张照片都没有。”最后她还是会留下一些吧?我也问过她:“好好儿的,这是何苦?”她说:“我一辈子不愿意麻烦别人,也希望死后不添麻烦,能安排的事儿自己预先安顿好。”至于文字和照片为何不愿留存,她的意思是,死后不希望被人记住、讨论、猜测、研究,不希望谁再回忆她什么,唯愿从这个世界彻底消失!所以,此刻这文章我写得忐忑,我应该写吗?</p> <br></br>我还记得,很多年前,第一次的交谈,她对我说:“我看过你写的文章、做的节目,挺喜欢,我们可以聊天做朋友,但我不会接受你的采访。”于是,我从未要求采访她,尽管我有过这种愿望,我甚至写好过一份完整的采访提纲,却从未出示。日子久了,信任和了解多了,大家心无芥蒂,谈话时常涉及隐私,亦包括文坛的一些鲜为人知的风云掌故,我有意识地掐灭作为记者的精明和主持人的好记性,所以,现在我写她应该吗?<h3>2</h3></br>我是学文学的,不至于把小说人物与作者混为一谈,但小说《无字》中吴为的童年,这个楼梯拐角处卑微的两岁女孩儿,我坚信她身上有张洁的影子。在战乱中,在洪水里,在大火中,在极度贫困颠簸流离中,张洁与母亲相依为命,卑微而又顽强地生长着,她势必长成一个坚强的女人,否则她早已死去。她独立、自尊、不怕吃苦受累,可以罩着女儿,罩着母亲,罩着爱人……她不花别人的钱,不欠别人的情,也不向别人求助,这个“别人”包括她的亲人。如果有谁给过她一点儿帮助或善意,她就受宠若惊百倍奉还。她貌似强大,实则脆弱,拼命努力也不过是因为内心缺乏安全感,她表面强硬难打交道,其实只是因为她不懂人情世故……快60岁时,她装修房子,如果她愿意接受帮助,有的是人愿意效力,可她天生不能接受,从两岁开始就不能了。她摔断了腿,又拖着断腿爬上窗台,粉刷清洁,她对着空屋子喊:“你还能把我怎么样?”这是在向命运叫板?命运还能把你怎样?如果你把自己都豁出去了,那还能怎样?你就孤傲地活着,纵有一千个人想宠爱你,你也只能操劳辛苦一生! <br></br>上天是偏爱她还是折磨她?让这么倔的女人生就一副好容貌,张洁越近中年越美,风姿绰约,那股子帅和洋气,是同年龄的中国女人身上罕有的。“外人看到的他豪爽热情,只有他的妻子和女儿知道他有多么冷酷和粗暴。顾秋水正是如此洒脱地在吴为的灵魂深层播种、栽培下对男人的仇恨、敬畏和依赖,而这仇恨、敬畏和依赖又在她屡屡失败的人生灌溉下茁壮成长起来。”(引自小说《无字》)这是小说,但张洁的童年何尝不是这样?当一个女孩儿不幸有过这样一个父亲,女孩儿必将一生寻找这样的男人:英俊、有才华、勇敢仗义、冷酷自大……她要找到那种熟悉的味道,征服这个男人,被这个男人伤害,他们会爱得水深火热,斗得遍体鳞伤,这在心理学上叫复制,也叫补偿。所以,她写《爱,是不能忘记的》,必会锥心泣血。而她现实版的爱情故事,如果发生在今天,足以刷爆微信朋友圈儿。她常对我说,她不喜欢《爱,是不能忘记的》,尽管那么多人喜欢,那不过是自误误人之作,她叫我不要迷恋那个调调儿,如果不能碰到一个真的对你好的男性,情愿不要结婚,因为婚姻可能会成为一场巨大的伤害:“你不要害怕孤独,结婚不结婚都会孤独,你不要怕老了没人照顾。如果你老了,需要帮助,至少我可以帮你!”这又表现出她诚挚而痴傻的那一面,话说她比我年长近三十岁,我老了,她拿什么照顾我?<h3>3</h3></br>我一直琢磨张洁的创作力长盛不衰的缘由是什么?想来想去,是因为她:无能!面对现实生活,她极度无能。她不仅不会处理日常生活琐事,更不会与人打交道,人人都觉得她厉害,态度拒人千里,我有时听她接电话跟人商量事儿,会在旁边儿笑出声:“你就只会这么说话?换个语气效果就好得多!”她困惑地耸耸肩。她若表达情意是这个样子的:“我在意大利,给你买了一双好皮鞋,但回来想了想,恐怕号码记错了,你应该穿不了。”或者这样子:“我在美国,想给你买一套特别好的护肤品,我去买了,但是没有钱,我把钱弄丢了。” <br></br>张洁与冰心<br></br>那双不靠谱的鞋,我至今摆在鞋柜里,穿也穿不了,扔又舍不得,至于护肤品,我权当已经抹在脸上了吧。她不仅反复丢钱,还反复丢信用卡;丢了,就去银行挂失补卡,不胜惶恐地给银行道歉:“真对不起!我太糊涂了,给你们添麻烦!”过了一星期,银行打电话给她:“张洁女士,您的信用卡补办好了,您可以来取了。”后来,她索性把自己的各种证件钥匙存款啥的都交给邻居了,邻居接手后就再也没闹过乌龙,幸亏她有个好邻居。在一个人类越来越精明的时代,张洁显得越来越蠢。其实她从年轻时代就很蠢。她的成长环境太单纯,也太伤痛,这样的人必然不会精明。年轻时有攻击性,越傻越进攻,表现得很厉害的样子;到老了没了攻击性了,也知道自己傻,就索性把自己封闭起来不跟世界打交道了。艺术从来都是孤独的产物,是自己跟自己对话的结果,她从年轻时就爱向世界问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被生活一次次回击得鼻青脸肿之后,就只能自己问自己了。这些自言自语,便是她持久的创作生命力。我以为,她真正创作的开始,是《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这是一次向温情的告别,她告别了温情,便是真正的自我诘问、自我撕扯的开始。长篇《无字》是她一生最狠、最痛、堪为扛鼎的心血之作<strong>。</strong><strong></strong>一百年间,中国的男人女人,在这片文化土壤里,经历着怎样的塑造与相互塑造。作者跪在命运面前,一遍一遍地撕开自己伤痕累累的身体,鞭打自己的灵魂,这样的勇敢和诚意,这是一部你不能忽视的作品。它是一部人性的史诗,也是一个心理学的活病例,社会学的活案例,甚至是政治学的好注脚,是所有心理学者、社会政治学者和关注人性的读者都该仔细一读的作品。从《无字》里幸存下来的张洁,其后的作品不论是短篇《梦当好处成乌有》《听彗星无声地滑行》《玫瑰的灰尘》《四个烟囱》……还是长篇《知在》《灵魂是用来流浪的》,都已看不大出她在写什么国家什么时代的事儿,她离开了通常的写作框架,进入了越来越深的人性隐秘之所,表达的是哀伤和距离。我愿意用她一篇散文的名字概括这一阶段她所有的作品:“我们这个时代肝肠寸断的表情”,她的短篇《一生太长了》,我将其视为她的封笔之作,她写一只老去的孤狼,独自流浪在高山荒野,老狼看尽世事却又满心不解。 <br></br>1979年10月参加第四次全国文代会的女作家们。左起:叶文玲、刘真、茹志鹃、冰心、张洁。它遇到一个受伤的猎人,它可以轻而易举地咬死对方,饱餐一顿,可它不,它把猎枪推到猎人的手边,静静地等待猎人干掉自己。“永别了,生命!不只今世,还有来生,来来生。永远、永远不要再见……我愿在我生命还能胜任的时候了结,而不愿等到年老体衰之时颓然倒下。我最后扫了一眼我生活过的这个世界,想起出生时才有的那种不明就里,和为自己能来到这个世界而生出的感动和期待……之后,我的灵魂带着一生也没有得到过的惬意、快乐,没有一丝伤感地,轻盈地向着另一个世界飞去……”(引自小说《一生太长了》)读这篇小说时,我正在出差途中,我连头都不敢抬,生怕不断涌出的泪水会吓着同事!我也震惊于她文字的精准和锋利,想想她无数次地对我叹息:“尽可能缩小感受和表达之间的距离,是一件多难的事!简直抠心扒肝”,不管日后张洁是否再写,我都将《一生太长了》看作她最后一部作品,一部告别之作。她真的不再写了,她用一种更加隐秘的方式表达———画画儿。她不像别人,功德圆满年高德勋了就画画水墨写意,她画油画,从60多岁开始画,无师自通,让美术评论家都觉得吃惊。她的画常常荒败老旧,甚至压抑,比如:开败了的花,而且是孤独一朵,我就说:“画这个做什么?怪不吉利的!”但我喜欢她画的豹子,夕阳下的一只母豹,锐利神秘美艳,独自伫立在空旷的天地间。她给我画了一幅画儿,是西班牙的街景,丽日晴空,彩色的小房子,明亮绚丽,这不是她的风格,她也肯定不喜欢,只是为了照顾我的心情吧。<h3>4</h3></br>告别一直都在持续,缓慢的,全方位的告别。她的房子越来越空,东西越来越少,生活越来越简单。她一生经历过很多荣辱,她获得过很多奖,见过很多世面,惹过很多事,很多中外大人物是她的读者和粉丝。以前,我们还会约去一些好的餐馆吃顿饭;后来,连这都免了,每次见面就是我去德国面包房买两个面包,她在家煮了南瓜汤,虽然她做得一手好西餐,但面包和汤足矣!她说:“太累了,这一辈子,每件事都要竭尽心力,实在累得不行了。”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张洁的油画</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们倒上酒,喝一杯,聊一个晚上。她持续地告别,向一切告别,这一次是告别故国。2013年,她终于决定移民美国了,其实她早就可以有美国身份,但她放弃了,只因不想给在美国生活的女儿一家添麻烦。她虽然做好了孤独终老的准备,最终却未能如愿。空气和环境不断变坏,让她这种气喘病人不断发病,在女儿一家的催促下,她不得不走了,她卖掉了北京的房子,分掉了所有的东西,我去送她时,见她带的行李,是一只超市购物的布袋子,里面包了几个旧瓷盘瓷碗,说用久了习惯了,还有一顶戴了多年的旧帽子,她就拎着这些旧东西,走了。据说她的小公寓在哥伦比亚大学边上,很安静。她说:“如果我死了,你不用觉得难过,我并不怕死!”我当然明白,我的朋友!我只是为你的难过而难过。每一次看到幼年时就已被摧毁,一生挣扎在伤痛中还在不断奋力自我超越自我压榨的生命,我都会很难过!这个时代众多肝肠寸断的表情令我难过!而那其中,也有我的表情。我一直为你担心,不是孤独,不是生病,也不是死亡,我只是担心你不能和解:与生命,与世界,与上帝!我只是希望你“开心”,这个词极不准确又很轻佻,可我又找不出别的词,也许你已经和解了而我不知道!也许我只是以为我理解你而其实我并不理解。我帮不上你,我的朋友!只能献上我深深的祝福!</p><p class="ql-block"> <b>文|张越 </b>毕业于首都师范大学中文系,中央电视台主持人。</p><p class="ql-block"><br></p> <a href="https://mp.weixin.qq.com/s/8CXEA7OZthXGSCq4gbAJWA" >查看原文</a> 原文转载自微信公众号,著作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