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p class="ql-block"> 那个破败的不能再破的院子里,端坐着三间茅草房。印象深刻的,是蛛网横生,一口老井。老井早已弃用,但井水活了很多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院子里有两棵树,一棵枣树,一棵石榴。枣树年代久远,我经常爬上爬下,有些枝干一直伸进邻居家。石榴树苍老骨瘦,却也常年硕果累累,每到七八月份,全家人会小心看管,怕被偷摘,尽管这棵树上的果子,从来没有甜过。</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院子里没有配房,只有一个猪圈,里面养着不争气的猪,还有几只比人勤劳的公鸡。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搞明白,为什么猪圈的顶子是青瓦的,而全家人居住的房顶是茅草的?我不敢问父母,但我一直知道,我住的,没有猪好。</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院子的大门是几块木板钉成的,有洞透风,很多时候,可以从门缝里瞧人。木门没有锁,那时候,似乎人们都没有锁。我依然记得那根顶门棍,它弯曲带个枝丫,被用的非常光滑,在当时,那是最好的木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如果没有记错,一米多高的土墙,便是一户人家圈起的领地。那时前后荒芜,我有左邻右舍。左边是五服之内的堂叔家,院墙略高。右边是邻居家,院墙很矮,很多时候,我垫着脚便可以看到她们家,一个奶奶经常端着簸箕,不是挑黄豆,便是挑玉米。我们从不说话,我怕母亲会呵斥我。明明是最近的邻居,却处成了仇敌,彼此视若无人的生活,偶尔两家会指桑骂槐一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每家的灶台都是垒在院子里的,一口大铁锅便是一生。它煮着一日三餐。锅台旁边摆着一个黑色风箱,我所能干的家务,大概就是母亲添材时,我在一侧时快时慢的拉着风箱。说是拉风箱,倒不如说是在玩耍,可能吸引我的,只是风箱进风口那个四方木片发出的“啪嗒啪嗒”的声音。那时候回家吃饭,通常有两种方式,第一种是看到自己家的炊烟,另一种是母亲的喊。母亲身材矮小,也是家里最忙的人,挑水、喂猪、做饭,但凡我在院里,看到的总是她,她让我敬仰,瘦弱的身体,挑起的不是两个水桶,而是我完整的童年。那时候人们吃水,往往要经过半个村庄去挑,其实每户人家可能都挖有水井,但是他们还是习惯去挑水,他们说那口井里的水甜。直到某天村里一妇人投井自杀成功,人们心存芥蒂,去的便少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村里人习惯了三四点钟吃晚饭,多年以后我把这种习惯总结为没事儿干。有次晚饭后,父亲出去串门,我对母亲说:“墙西那个奶奶家煮的地瓜很香……。”话没说完,便被母亲骂骂咧咧地呵斥了:“以后不准喊那个老妈子奶奶!”我没敢吱声,借故出门玩了。后来很长一段时间,但凡提到西邻,都统称“墙西的”。</p> <p class="ql-block"> 七八岁那年,父母因为“墙西的”吵了架,当然,这种吵架是经常性的。只是那一次,我仿佛知道了什么。邻居来劝架,母亲哭诉着说起往事。原来,所谓“墙西的老妈子”,是我的亲奶奶。我的爷爷把我的父亲过继给了他的亲弟弟,在当时,一旦把人过继,象征着从此父子再无关联,也不用再给自己的亲爹娘养老送终。母亲之所以对“墙西的”恨之入骨,是因为大概在我一岁时,母亲去挑水,父亲和姐姐去田里干活,我躺在尼龙绳编织的小床上熟睡。母亲没有想到我中途会醒来。在不停地蹬扯中,我蹬掉了身下薄薄的床单,从小床漏了下来。不偏不倚,我被尼龙绳挂住了脖子,双脚大概离地五六厘米,幼小的我第一次悬在了人间,如果我不是孩子,我绝对会相信,我想吊死自己。</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母亲挑水回来看到挂在床上的我时,已是满脸青色,没了呼吸。她嚎啕大哭,哭的撕心裂肺,也因此招来了附近的邻居。她们有围在旁边团团转的,有跑着去喊大夫的,也有去田里喊父亲的……村里唯一的两位药铺先生也被喊来,他们束手无策,说出的话大概一样:“不大行了、不大行了。”当他们下了这个定论时,我一定在内心说:“不大行了和不行了是两回事,大夫,您再看看,我应该还能救得活。”母亲抱着我边哭边摇晃,随着她的哭声,我脸上逐渐有了红晕,奇迹般地哭了出来。这一刻,院子里的人躁动起来,高声喊着:“活了,活了……”没错,在还没经历爱恨情仇前,活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当院子里的人只剩三三两两时,堂叔家的奶奶说:“我刚才听到了孩子嗷嗷哭,以为你在家,本想过来看看,后来不哭了,就没过来。”母亲仍然掉着眼泪,许久之后说了一句:“离孩子最近的是墙西的,这可是她亲孙子啊,她站着就能看到,她两步就能过来!”邻居打圆场似的安慰着什么。也就是这天起,墙东墙西愁怨加深了,深的,装不下童年的美好。你看,我越来越大,墙,越来越矮。</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大概在我小学三四年级,也就是在“墙西的”搬走几年后,我跟着同学去学校旁边的人家找凉水喝。我第一次忐忑地进了她家,这是我第一次走进爷爷奶奶家。叔叔们没怎么给我说话,我也没有称呼他们,当然我也没有喝水,尽管很渴。到这里,我应该称呼她奶奶了。她拿了个地瓜递给我,我拒绝了,我怕被母亲知道。其实我也记得,她第一眼看到是我的时候,很惊讶,也笑了。而我的悲伤,也刚刚开始。我第一次有了尚不成熟的难过,明明是自己的爷爷奶奶家,我却拘谨的,抵不上一个邻家孩子的坦然……</p> <p class="ql-block"> 真正能让我称呼他们的时候,大概是在十四五岁。偶尔在街上遇见爷爷奶奶,我会极为别扭的叫一句。有时我也避免遇见,毕竟生分了。可是人总会遇见,特别是生活在一个村子里,即使不遇见爷爷奶奶,也常常遇见叔叔们。我有五个叔叔,分别是二、三、四、五、六叔,我的父亲是他们兄弟里面的老大,我的父亲也是他们唯一被送走的哥哥……说起我的父亲,他一定有更深的伤,我仅有几次听到过他称呼自己的爹妈,那也是整个家族关系缓和了之后的事情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几年后,爷爷去世,父亲作为长子、我作为长孙,走在送葬亲友的最前面。我不知道父亲是怎么挨过农村葬礼那么些繁琐过程的,只记得他哭得很伤心,鼻涕一把泪一把,似乎要把一辈子的眼泪流完。母亲也在哭,不知道她是因为积怨、委屈而哭,还是为了走这个过场而哭。反正那一天我没有哭,我只是替父亲难过,我甚至想找个明白人问问,为什么把孩子送走了,他还要回来跪此大礼,行此大孝?</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再几年后,奶奶去世之前的前夕,我路过二叔家门口,她孤独地坐在门口的石头上。她的样子很憔悴、也很邋遢。衣服上残留着口水或者饭菜滴落的油渍,头发凌乱,一脸茫然。我第一次耐心地蹲下打招呼,并喊她奶奶。她一脸疑惑地看着我问:“你是谁家的孩子?”我握着她的手笑着回:“我是你家的孩子。”她把我手抓得紧紧的又问:“你爹是谁?”我依然笑着回:“是你大儿子。你还记得北边那个老家吗,一边是你家,一边是我家,中间隔着很矮的土墙?”。“哦,记得了,你是我孙子。”她边说边露出一丝欣喜。这是我们最短也是最长的一次对话,也是最后一次对话,至今我还记得我起身走的时候,她还嘟囔着:“这是谁家的孩子,叫我奶奶……”。</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不久之后,她也去世了,葬礼和爷爷走的时候一样,每个人都在痛哭,我还是一样陪着父亲走在队伍的最前面,我还是一样,没有掉下眼泪。有那么一刻,我觉得,父亲的恩情还完了,尽管他还藏着一生的遗憾。我也有很多遗憾,那是三叔领着五叔家的妹妹,去商店给她买零食,而我刚好也在。好像他不应该买,好像我不应该在,反正我们彼此尴尬了一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爷爷奶奶去世之后,整个家族的关系处得越来越好,我和叔叔们也早就没有隔阂的说话聊天,逢年过节,大家会互相串门,一起吃饭,看上去其乐融融的样子。只是多年后每次回乡,站在院子里,我总会想起童年的很多事情,石榴树不在了,矮土墙不在了,茅草房不在了,爷爷奶奶不在了,我的青春也不在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写到此处,纸上有微风吹来,轻盈而自由。尘世熙攘,亲情有很多无辜,在那个时代长起来的人,会固执、会带着偏见行走好多年。宽恕太晚的人,在多年以后,也只是宽恕了一抔黄土,而你至亲的人,再也不见。</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半墙爱而不得,谁愿心中落尘,谁的心,又不落尘?这一章心事,不过是我诸多心事中的一张,人间再无隔了一生的半墙,再无茅草房内接雨的孩子……落笔无憾。走,出门,披万里长风,去踏人间苍茫。</p> <p class="ql-block">陈华,作家、诗人。中国—尼泊尔文化交流使者、中国诗歌学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监狱特聘文化教师、《中国诗影响》诗刊总编。作品散见于国内外报刊。出版个人诗集《只影向谁去》《幸有此生》《苍生在下》《花木深》。</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span><span style="font-size:15px; color:rgb(128, 128, 128);"><span class="ql-cursor"></span></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