瘸腿书记

李长安

<p class="ql-block"> 瘸腿书记,是我当年插队那个村的支部书记。那时,他正值中年,留着长发,终年穿一件褪得发白的蓝布中山装。左兜里装两盒烟:一盒宝成,一盒羊群。宝成是敬人的,羊群是自吸的。右兜里装一本揉成花卷的笔记本,偶尔扯半张卷旱烟。裤带上拴了个皮囊装着公章,田间路边遇上办事的,掏出来放到嘴边哈几下,盖上去就算办了公。</p><p class="ql-block"> 瘸腿书记,是我下乡后见到的第一个村里人。1974年的春天,几十个西安的知青来到了泾河河畔。那天中午,公社里热闹非凡,红旗飘扬,锣鼓喧天,领导讲话,知青发言。随后,各村干部将各自的知青往回领。问候声、告别声响成一片。一会儿功夫,人走光了,仅剩我们几个呆站着。夕阳西斜,饥肠辘辘,一女同学冲我们瞪着眼说:“咱那村干部,八成是个瘸子,要不到现在还没个影!”谁料她这句玩笑话竟应验了。一会儿,就听有人从远处喊我们,循声望去,又喜又惊,来人果真是个瘸子。同来的农村小伙张忠朝介绍,说他是村支书。</p><p class="ql-block"> 过了几天,才知道他来晚了的原因。其实队里早几天已对来村知青的住宿做了安排,可就在我们来的那天,房东突然变了卦,队干部犯了愁。这时,瘸腿书记开口说:“就住我家吧”!不等别人答言,掉头回家就腾房子,还让媳妇扫炕,贴窗纸,忙活了老半天,结果把接人的事耽误了。过了几个月,听村里岁数大的人说,他原来是部队里的人,还是个连级干部呢,在一次国防施工中腿残废了。</p> <p class="ql-block">  瘸腿书记,人残,身不残 ,心更不残。在我们插队的三年里,没有见过他,骂社员,打群众。没有听过他,利用职权 多吃多占。倒整天见他,拖着条残腿,与社员一起下地劳动。论农活,村里棒小伙都难与之匹敌。锄犁耕耙,非常娴熟。干家务活,也不比城里男人差,挑水、烧锅、擀面条,烙锅盔样样在行。记得刚到村月余,有一天,队长派我们几个男知青到饲养室起牛圈,说种秋等底肥。干了一会儿,我们就傻了眼。圈内闷热,臭气扑鼻,牛粪板结得又厚又硬,铁锨入进去深不到两寸。不知何时身后围了一堆人,叽叽喳喳声一片。回头一瞧,都是村里的媳妇和姑娘。她们有的双手叉腰,咧着嘴在笑。有的脚尖垫起,指指点点。只听见那曾偷学我们刷牙的姑娘高变,阴阳怪气的说:“城里娃长得有模有样,中看不中用,干个活,比妇女都差得远”。忽然感到自己的脸发烫,恨不能找个洞钻进地里去。尴尬之时,瘸腿书记来了,他撵走了聒噪妇女,挽起裤腿就干了起来。一边干一边教我们如何起圈。他说,“起圈对你们城里娃来说,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干这活儿时,不能用铁锨,要用钢锨。不能用镢头,用两刺耙挖。干了整整一晌午。过后,对记工员李爱琴说:“我干的工分,记到娃们账上”!</p><p class="ql-block"> 瘸腿书记的媳妇 ,我们称:嫂子。嫂子这个人,比瘸腿书记小10几岁,在他们家是“一把手”。嫂子看不惯我们知青的一些言行,比如嫌我们不会计划粗粮细粮搭配着吃。嫌女同学做个饭,还要叫个男知青陪着干,嫌我们到场上偷队里的麦秸秆烧饭。嫌男知青一个劳动日10个工分,自己干一天才7个工分。反正,她的眼里左看右看,都觉得我们不顺眼。于是,她经常找我们的茬,晚上我们回来晚了不开大门。把扫帚扫得灰尘,堆放在我们住的门口。不让我们到后院井里打水。从西安给她捎的火柴、小苏打、碱面儿不给我们垫付的钱。最终发展到指桑骂槐,让我们不知所措。一天,嫂子没有去地里干活。接着连续两天,村里人都没有看到她的身影。在大家议论纷纷的时候,隔壁二嫂神神秘秘的告诉了妇女社员一个小道消息,瘸腿书记把嫂子打得下不了床,原因是教训她不要再找我们的岔子。这消息顿时在村里炸开了锅,有人还添油加醋的渲染成三个版本。其中一个版本说,那天下午上工前,嫂子给瘸腿书记说,“这几个知青娃,住到咱们家里,每天唧唧哇哇,唱唱跳跳,烦死人了。给队长说一下,给他们重找一个地方住”。书记不答应,由此发生了口角。村里人都说,这是嫂子进崔家以后,第一次被打的这么重。此后嫂子再也没有找过我们的麻烦。一年后,我们的院落完工了,搬出了瘸腿书记的家。</p> <p class="ql-block">  回城工作后,一直没机会回村看看,但心里总挂念着瘸腿书记。1996年的夏天,我去阎良区开会,返回时我请司机绕了一段路,终于回到了阔别二十多年的农村。尽管村里发生了很大变化,道路宽了,楼房有了,我凭感觉摸到了瘸腿书记家门口。他家还是旧时模样,典型的关中居民土坯墙青瓦顶,天井两边是厦房。村里静悄悄的不闻人声。没有了过去麦收前,家家磨镰,户户整场的农忙景象。敲门声引来了几个光屁股孩童,问找谁,答瘸腿书记,摇头说不识。门开了,一妇伸出头。“嫂子!是我”!尽管她老了,我还是认出了她。她说:“早就不当书记了,娃们管他叫瘸腿爷爷。”我急切地问“人呢”?她说去永乐店镇上进货去了。听嫂子说,改革开放后,村里实行了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村干部要减员,瘸腿书记自己要求退了下来,在家专门舞弄那几亩责任田。后来,由于地少人多,村里的男人都出外经商打工去了,只有他腿残留在村里。渐渐人家的日子越过越红火,他家生活愈来愈穷困。再后来,经不住别人劝导,思想也解放了,在村里开了个小卖部,经营香烟、肥皂、针头线脑等日用杂货。等了很久时间,也不见他从镇上回来,只好起身告辞,走串了其他几家熟悉的农户后离开了村子。</p><p class="ql-block"> 过了几个月,在西安街头碰见了村里的打工者。他说,那天我刚走,瘸腿书记就进家了,听嫂子说后,不喝茶,不擦汗,一跛一颠就往村口跑。嫂子追上前说,汽车早走了,咋能追上,才劝他回了家。</p> <p class="ql-block">  此后,我多次回到村里看望瘸腿书记。如果那位朋友路过泾阳县,就给他捎两盒茶叶或者两瓶白酒。2014年的春节,正月初五那天,我专程从西安出发去村里给瘸腿书记拜年。刚刚把车停到他家门口,头发已经完全花白的他,弯着个腰,一瘸一拐的,急急忙忙的走上前来帮我把车门拉开。他紧紧的拉着我的胳膊,笑眯眯的边走边寒暄。到家里厅房后,我放下双手提着的两大包礼品,就喊,“嫂子,人呢”?“来咧,在给你泡茶呢!今天,这死老汉把我吆呼的团团转,一会让我到门口看你到了没,一会催我把地再扫一遍 ,一会叫我到二嫂家借点好茶叶,他听说你要来,人都疯了”!“不要忙着沏茶,我带了一饼2007年的普洱,让老书记品尝”。“那好,我赶紧去给二嫂先把茶还了”!与瘸腿书记东拉西扯的聊了一会,看见一个男孩子在我们俩脚下围着跑。“这是大儿子马儿的娃”。当年离开村里时,瘸腿书记家里有四个孩子,两男两女。大儿子叫马儿,小儿子叫狗儿。两个女孩儿起了个大人的名字,记不住叫什么了。我从身上掏出钱包,抽出一张百元钞票,对孩子说,过年啦!送你一个红包。孩子一把夺走,转身跑到里屋去了。一会儿功夫,不知道什么时候,嫂子双手拉了七八个孩子,来到我的面前。给我叨叨着说,这是马儿的老二,老三,老四,那是狗儿的老大,老二,老三,还有几个,都是走亲戚的孩子。“快给爷爷拜年”!看到这阵仗,我忍俊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掏出钱包,给每个孩子送了100元。</p><p class="ql-block"> 快到中午了,老书记对嫂子说,快去准备午饭。“不用了,再陪你喝两杯茶,我就该回西安了”。“今天不能走,从你下乡住在我们家那天起,一直到现在,几十年来你从来没在我们家里吃过一顿饭。如果看得起我,就留下。看不起我,你现在就走”!为了不惹老书记生气 我忙起身对嫂子说 “中午吃什么”?嫂子还没回答,老书记说,“馏两个蒸碗,温一壶白酒”。我随着嫂子到了厨房,悄悄给嫂子说 ,“蒸碗就算了,你能不能给我做一碗烩包谷面搅团”?嫂子说这个容易。十几分钟后,嫂子把一碗烩搅团端到桌子上。瞅着老书记不满意的眼光,她的脸唰一下就黑了, “不是我不馏蒸碗,是他自己要吃烩搅团”!我忙不迭的说,就是的。老书记不解的问,“你还没吃够”?“下乡的时候,吃得够够的了,现在偶尔还想吃这一碗烩搅团。吃完饭后,送我出大门的时候,他又趔趔趄趄的跑到车前,帮我拉开了车门。看着我坐在驾驶座位上,把头伸进车窗,“你嫂子的为人,你知道,不要放在心上”!望着他有些发红的眼圈,想了一会儿,我说了两个字“保重”。</p> <p class="ql-block">  过了一段日子,我给老书记打电话。他高兴地说泾河新城管委会把村里的土地都征走了,准备搞工业园区。过三年后,让搬回来住高楼。最后,他兴奋地说“世世代代的农民帽子摘了,我们也成城里人了”。我也为瘸腿书记和全村的百姓高兴。又过了一段时间,给他打电话,他不接,再打还不接。我后悔自己上次通电话时,为什么不问他,搬迁到什么地方去临时过度?</p><p class="ql-block"> 春节前,西安的疫情严峻,市民都猫在家里。几个曾经在一块儿下乡的同学,不约而同地谈起了瘸腿书记。最后商定,疫情解除后,大家一起出发去泾阳县崇文乡,再次看看我们曾经一起插队的地方。看望让我们牵挂一生的男人。</p> <p class="ql-block">  写于2022年2月6日。于西安市文景小区景园。共计3308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