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当一本厚厚的日历只剩下单薄的几页,我知道,新的一年又快到了。</p> <p class="ql-block">想到过年,我的脑海里闪现的依旧是那些画面:灶屋顶的烟囱里升起的袅袅的炊烟;灶膛里燃烧的熊熊的柴火;院子的角落里码起的高高的柴堆;晾绳上挂满的洁白的被里和五颜六色的花被面;院子里的树枝上挂着的咸鱼咸肉,腌鸡腌鸭;还有白花花的豆腐脑,热腾腾的蒸年糕,油汪汪的肉丸子,新崭崭的花棉袄;还有,父亲抱着我贴春联,捂着我的耳朵带我放鞭炮……那时候,阳光就像奶奶的笑容,慈祥而温暖!那时候,我的父亲母亲很年轻,而我还很小……</p> <p class="ql-block">“小孩儿,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印象中,似乎每年到了腊月之后,父亲母亲就开始忙年了。忙年中我感觉几个“大工程”当是拆洗床单被褥;蒸馒头年糕;做豆腐;杀猪宰羊,杀鸡宰鹅;还有祭祖。至于贴对联,放鞭炮,炸玉米花这些事在我看来是游戏一般有趣的事了。自从开始忙年,我父亲的角色也就从我母亲平日所说的“甩手掌柜”变成了忙年的“中坚力量”。</p> <p class="ql-block">首先是拆洗床单被褥,得选个风和日暖的日子,因为那时没有洗衣机,也没有烘干机,更没有许多被子可替换,这样早上洗好,经过一天的晾晒,到晚上就干了,可以缝起来晚上盖。更关键的是,那时候没通自来水,连自己家打的水井都没有,还得到河里去挑水。我父亲挑着两个木质大水桶到家旁的河里挑水,河里结了很厚的冰,我和小朋友们在冰上嬉戏,看着我的父亲用一根大铁棍把冰砸开一个窟窿,然后用水瓢把两个大木桶装满水。父亲得挑八担水才能把我们家的大水缸装满,等床单被褥都洗好过好水,一缸水也就用得差不多了。我的年轻的父亲红光满面,头上冒着热气,嘴里呼着热气,只穿一件薄线衣,把那连一只空水桶我都拎不动的八担水装满了我家的大水缸。下面的程序需要我父亲出马的是拎干床单被单的水,我的父亲母亲一人一头抓着床单,一个向左,一个向右使劲,直到再没有水滴下来,就可以挂到晾绳上晾晒了。院子里和大门前都拉起了晾绳,没等床单挂满晾绳,我已经和妹妹在床单下面开始捉迷藏游戏了。我们在被单下面钻过来钻过去,乐此不疲,不管是谁抓住了谁,我们都笑得直不起腰来,整个院子里都是我们的嬉闹声,父亲笑着在一旁打趣我们:“乖乖,幸亏院子没顶子,不然也要被你们吵翻了……”</p> <p class="ql-block">洗完床单被褥,就得忙杀猪宰羊,杀鸡宰鹅了,这些事情父亲都是请专业人士来做的,父亲是连只鸡都舍不得杀的。关于杀猪宰羊,杀鸡宰鹅这些事,我总觉得场面太血腥,所以不愿去回忆,便是回忆也基本是空白,因为在专业人士做好所有准备,准备开杀之前,我的奶奶已经领着我和妹妹到邻居家串门去了。至今留在回忆里的只是我家那头我母亲养了一年才长到180斤的大肥猪在被几个壮汉合力摁倒在地时发出的凄惨的嚎叫声。那时候我还没学过“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也不懂什么叫食物链,就觉得大人真心狠,怎么舍得杀掉这些可爱的动物呢?但是,当香喷喷的饭菜端上桌子后,我却忘了自己曾经怎样地同情过这些动物了。我不知道父亲是在哪本书上看到的知识,说吃猪尾巴可以治晚上睡觉磨牙,父亲说的话我都信,因为那时候除了我父亲,我们家还没人读过更多的书,便是在整个村里,也没人比我父亲读的书更多。我奶奶将猪尾巴用盐水煮熟,我父亲让我躲在门后吃,不能给人看见。那种严肃的表情和满满仪式感的行为让我相信,只要吃了猪尾巴,我晚上睡觉磨牙的毛病一定可以治好。后来我才知道,我父亲是逗我玩的,不是猪尾巴治好了我的磨牙,而是父亲给我吃的驱虫药功不可没。我小时候非常瘦小,父亲带我看医生说是肚子里有虫,买的驱虫药我又不肯吃,父亲便用吃过猪尾巴一定要吃驱虫药这种说法哄我把驱虫药吃了。</p> <p class="ql-block">蒸馒头也是忙年的重头戏,每年和面这一环节都是由我父亲来完成的。我们家每年都要蒸两幢馒头,我至今不知道这“两幢馒头”的“幢”到底怎么写,又为什么叫“幢”,我自己的理解是,因为蒸馒头的“笼”罩在铁锅上,可以同时上下蒸两层馒头,看起来像一幢楼房一样,所以叫“幢”吧。蒸两幢馒头要和四盆面,绝对是体力活,而且不仅需要体力,还需要技术,面和水的比例分配,揉面的力度和时长,都会影响馒头的品相和口感,我父亲干这活显然已是轻车熟路,每年只要是我父亲揉的面,做出来的馒头是又好看又好吃。蒸馒头时候父亲负责烧火,用劈好的劈柴,我趴在父亲的腿上,看着灶膛里熊熊的火焰映红我父亲笑容满面的脸庞,偶尔燃烧的柴火会发出几声清脆的噼啪声,我便吓得赶紧捂着耳朵退到一旁,父亲便会笑着说一声:“胆子比小猫还小”,而后把我抱在怀里,用他的额头顶顶我的额头,用他的指头刮刮我的鼻头,我便开心地在父亲怀里笑个不停。父亲是看着他的手表计着蒸馒头的时间的,馒头出笼的时候,是我最开心的时候,满屋蒸腾的热气,满桌热气腾腾的大馒头,洋溢在父亲母亲脸上的喜悦的笑容……在我幼小的心灵里,是对家和温暖的最初的感受。</p> <p class="ql-block">到了大年三十这天,父亲早早就起来贴好春联,祭祖的仪式是在大年三十的中午进行,一般准备猪牛羊肉,鸡、鸭、鱼、蛋、青菜豆腐等八个菜,再准备糕、京果、糖、桃酥等四个点心,四个酒杯,四副碗筷,在八仙桌上一一摆好,爷爷把酒杯斟满酒后焚烧准备好的祭祖的纸钱,在经过一番祝祷之后,爷爷便将酒杯中的酒一杯杯地浇在地上,再夹点菜蔬点心放进焚烧的纸钱里,整个过程其他人只能恭敬地站立着,不准说笑,也不准发声,直到听到爷爷说:“给祖宗磕头吧”,我们才敢动弹,爷爷奶奶最先磕头,父亲母亲紧随其后,最后我们小孩子磕。磕完头,收拾一下桌子后,我们一家便围坐一桌吃年夜饭。我至今都觉得,那时候的年夜饭,真的是最丰盛,最好吃的年夜饭。</p> <p class="ql-block">小时候,我知道,年过了之后,桃花就会开了;等麦子熟了,荷花就会开了;月饼吃过了,桂花就飘香了;雪花开始飘落的时候,新的一年就快到了。那时候,我天真地以为,自己需要很久很久才能长大,父亲母亲永远不会变老,爷爷奶奶会一直陪伴着我们。后来才知道,岁月是多么地无情,不管你多么地不舍,多么地留念,它依旧用那撕去的日历,积累成冢,埋葬了我的爷爷奶奶和我的父亲。父亲离开我们已经三年多了,这几年,每到过年,我总是回想起我的父亲在院子里忙前忙后,忙里忙外地扫尘,贴春联,放鞭炮,和我母亲拎床单,蒸馒头的身影……这几年,我们家不贴春联,不放鞭炮,母亲用洗衣机简单地洗洗床单被套,象征性地蒸一点馒头……</p> <p class="ql-block">2021年,辛丑年腊月二十八这天,我偶然读到一首诗:“明知道伤口不宜示人,明知道痛亦枉然,忙碌是酒,能让人醉一会,只是,那藏在夜色中的思念,会把父亲的音容笑貌,一遍又一遍地,在眼前回放……”。瞬间泪崩。我多希望,我的眼泪也能流进银河,散作满天星辰,照亮父亲回家的路。我多希望,我们回家过年时,我那白发苍苍,笑容满面的老父亲还能兴高采烈地迎到村口的桥头,再对我说一句:“乖乖,我家大闺女回来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