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1950年夏初的一日,天蒙蒙亮,8岁的我跟随家公爹爹(外祖父)从黄陂长轩岭陈家中湾出发,步行60多里到祁家湾乘火车,煞黑才抵达汉口大智门(车站),到家见到了父母、姐姐和妹妹。</p><p class="ql-block">我们家租居在芦席街57号,二层的木板壁房,层高很小,在楼上踮脚伸手即可够着屋顶的瓦;有电灯,无自来水,不远处小巷内有公厕,可以“下河”(即倒马桶)。我家住楼下,楼上为房东盛大爹夫妇自住。盛大爹无儿无女又瘦又矮,一辈子靠卖(送)水为生,兜里总是揣着许多“欢喜”(有“火印”的小竹牌,凭此去附近“水桩”上水),一担(木桶)水售二百元(相当于1955年新币二分),赚一百元。盛大爹几十年挑水压驼了背累弯了腰,竟然奇迹般地“挑”出了一栋房产。隔壁左右有易成发成衣(裁缝)店,萧记人力车行,姜天顺篾匠铺,陆羽茶庄和兴发杂货铺等;稍远处有染坊,客栈,打白铁的,开饭馆的,街尾还有一家有点大的“夹”米厂,人来人往,蛮热闹的。</p><p class="ql-block">父亲没文化,只能靠拉人力车维持一家人生活,他拉的车就是从萧记车行租的。车行老板人很仗义,有时车工沒赚到钱交不了车租,他就“记账”通融,让车工赊欠租车。拉人力车卖苦力,一年四季最难过的是冬天。寒风凛冽或大雪纷飞的日子,父亲衣着单薄,腰间扎根草绳出车,赚不到钱不能回来,常常夜半才归。第二天早上,我用父亲昨天赚的钱,提篮子去街口的公安煤炭店买几斤炭圆(煤球),去高升米店买半升米;有时还去附近天声街模范(菜)市场捡点菜叶边皮之类。母亲帮别人洗衣赚点小钱;再就是带着我们用面粉搅的浆糊粘火柴盒,粘50个能赚一百元,这样生活稍宽裕一点。</p><p class="ql-block">我上小学是一元小路的市三十五小,与济民堂陈清明(民间以挑小儿疳积著称的一代名医)的二儿子陈金元同班同桌,玩得又好;炎热的夏夜有时一起做完作业,晚了就在陈家歇息,金元的妈常撩开蚊帐为我们打扇子赶蚊子,早上还给上千元(相当于1955年新币一角)过早钱,要金元和我到街对过的“一品香”(餐馆),吃面窝、油条喝伏汁酒。这是我童年有过的快乐时光。</p><p class="ql-block">不久,父亲有了自己的组织——人力车工会。我上学申请减免学杂费,人力车工会能开具盖有大红印章的证明(家贫)。读到二三年级,识字不少了,父亲便要我去他们的“读报组"为大家读报;读报碰到不认识的字,便一带而过“跳”过去。看到工友们聚精会神静静地听我读报的样子,他神色欣然觉得很有面子。</p><p class="ql-block">一天傍晚,家里突然来了三个不速之客,一个双手剪背为绳所缚,两个押解,说是借我们家“打过站”,气氛异常而紧张。父母连忙招呼张罗款待他们吃喝,又在堂前临时打地铺供他们过夜,次日清晨“过早”之后才离去。当时全国搞完土改开展镇反。父亲告诉我,他们都是黄陂老家的,被捆绑的是个解放前横行乡里民愤很大的恶霸,两个押解是长轩岺乡公所的人。恶霸闻风逃至汉阳远郊躲藏,乡公所派人循踪捉拿。这也让幼小的我在惊恐中长了见识。</p><p class="ql-block">芦席街西起公安街东至公安路,长百余米,宽六七米,是汉口一条破旧狭窄的老街。据相关史料记载,芦席街大体形成于1920年代,当时这里的居民多以芦席搭棚而居,故名;至1930年代居民增多,逐步改为板壁砖房。整条街一色土路,明沟排水,居民多为劳苦大众。</p><p class="ql-block">要说街上有身份有名望的,数我家对面荣昌商行做生意的袁老板。袁老板有一儿一女。儿子袁木华继承父业,交朋结友很有人缘;女儿袁汉华在外地读书,自由恋爱谈了个对象,沒想到父亲嫌男方家里太穷,硬是不同意,闹得河翻水翻,竟以死相逼。街坊们无人出面劝解。但背地里有的说女儿思想不该太新潮,有的说袁老板不该嫌贫爱富,有的说都解放了父亲不该干涉女儿婚事,有的则静观其变等着看笑话。结果这场“闹婚”最终以父亲退让收场。那时的社会风气可见一斑。</p><p class="ql-block">解放初期的芦席街,安宁而有生机;虽穷人很多,但各展其能,各得其所,民风淳厚,邻里和睦。一到过年(春节),芦席街和公安街交汇处的开阔地带总是人声喧闹,打克朗球的,玩“打梭”的,来“十点半”的,转糖的,卖气球卖花灯的,玩猴把戏的,杂耍卖艺打挙的,五花八门,形形色色,伴随着远近时断时续的鞭炮声,欢乐而祥和。家里哪怕再穷,母亲也要想方设法给我做身新衣,那种蓝色的大襟长袿子,穿上过年,图个喜庆。1954年市里取消人力车,父亲改踩三轮车,因嫌房租贵,我家搬走了;在芦席街的那些日子,留在了我的记忆里。</p> <p class="ql-block">芦席街在老汉口虽是一条很不起眼的小街,但其兴衰存续近百年,是大武汉城市变迁的一部分。1997年4月广东省地图出版社印行的《武汉生活地图册》P19—20(局部),芦席街(打红圈处)依然在目。随着旧城改造与开发加速,至新世纪前后,芦席街整体拆迁完成;此后上十年间,一栋栋高楼大厦拔地而起,逐渐形成新的街区,芦席街彻底消失而成为历史。</p> <p class="ql-block">1950年代本文作者(中)小学生时期留影,也是其平生的第一张照片。</p> <p class="ql-block">【注:本文为罗时汉主编《武汉1949》(目前处于组稿阶段)的一篇试写稿,时在壬寅正月初六即2022年2月6日。后经修改于11日定稿。】</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