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只狗

海的女兒

有一次和“奔跑的孟矗峰”姨妈聊天。她是一位心理咨询导师。谈到一些心理问题时她给我解释了“讨好型人格”这个专业词汇。我自检了半天，感觉跟我算不上太契合，便没再理会。这是两年前的事了。

最近我养了一只狗。相处了两个月了。我发现狗子有点敬我，也有点怕我，还特别依恋我。譬如说早晨它醒得早，每天会在我的卧室门口捏着嗓子“嘤嘤嘤”地叫门。我可是见识过它的大嗓门的，心想，它能把嗓子拿捏得那么细，可真不容易啊。我明白它大概是既想进来跟我在一起，又怕吵到我，又耐不住独自个儿呆在外面的寂寞，就那么把嗓子捏得细细的叫我的门，期待我能不生气地放它进来。

我以前曾写过我家的猫。在谈到猫的精神意志时，我用了“猫格”这个独创的词。猫咪是很享受独立自由的猫生的，它们孤傲且耐得住寂寞，它们享受孤独，猫咪的气质会令人且敬且爱。和猫相处，像极了一种舒服的人际关系，彼此爱，彼此独立。想起对方时，就卿卿我我，温存甜腻；厌烦了就各自高冷，互不打扰。再在一起，又都健忘不尴尬。

我一直以为我是个猫一样的女人，直到母亲去世，直到我养了一只狗，我才突然想起姨妈说的“讨好型人格”不是与我不契合，而是我那时候还没有意识到而已。

如果狗子有“狗格”的话，应该属于非常典型的“讨好型”了。我确定我的狗子非常爱我，因为它肯定知道，是我，每天给它好吃的、好喝的、好玩的，给它一个安全温暖的家，所以它愿意竭尽全力来讨好我。我教它“坐下”，它居然听懂了，学会了；我教它“握手”，它居然也学会了像个人一样来跟你握手；我教它去阳台的狗厕所撒尿拉粑粑，它也乖巧地遵从了。我和狗子之间唯一的矛盾，就是我并不需要它时时刻刻粘着我，我需要一点独立的时间和空间享受一会儿独处的时光，而它，却总是希望我无时无刻不跟它在一起，陪伴它。

狗子依恋我，它心里满是我。我离开家的时候，从监控器上看见它一直趴在门口的地垫上等我回来。即便是非常短暂的分离，再见到我时它也会表现出极大的欢喜，摇头摆尾，欢欣雀跃，仿佛我是它的失而复得，仿佛它以为失去我了，可我居然又奇迹般地回来了。它那样地开心，见到我。

我想，如果我能再见到妈妈，我大概也会是这样。不，我会比它有过之而无不及。妈妈走了，确定是不会再回来了，我就像什么也不做就趴在门口等待的狗子一样，不，我还不如这只狗子，它能等回来我，而我却什么也等不回来了。

我时常自检，夜夜睡前自省，把母亲去世的那一晚的分分秒秒、每一个细节，仔仔细细地一遍遍回忆。想着想着，有时候会怨恨母亲，一个晚上的时间，直到走了，都不肯安慰孩子们一句，明知道我们那么害怕，那么痛苦，就那么一句安慰的话，一句告别的话，都不肯说。也许是我不能理解即将离去的母亲的心，也许直到我死的那一天，我才能理解将死之人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才能理解母亲。

母亲留下了一笔连我们都难以想象的存款。我想那里头除了姐姐给的，剩下的大部分应该是我给的。大姨说的对，我一生的努力，其实都是为了讨好母亲，让母亲放心，让母亲开心，让母亲为我骄傲。我从参加工作的那天起，就以给母亲钱为乐，因为我以为钱就是爱，给母亲钱就是表达我对母亲的爱。大概只有我不清楚母亲攒了那么多钱，我只是希望母亲能拿钱去享受她的人生，直到母亲去世了，我才知道，原来我回报给母亲的爱，母亲几乎都没有享受，她几乎原封不动的都放下了。妈妈，你怎么可以这样！

小学毕业的时候，妈妈办公室的老师们谈论全联校只有一个数学得100分的，妈妈骄傲又淡淡的说，是我女儿。这件事母亲提起过无数次。中考那年，全村的应届生只有我一个考上了重点高中，母亲期待我能上大学。高考的时候，我如母亲所愿地考上了。从小，我很乖，很努力，做任何事，只为让母亲高兴，让母亲为我骄傲。工作了，也只想让母亲看到我很好，很有能力，很会赚钱，我可以给母亲很多钱，母亲拿到钱一定很高兴。妈妈！你走的那一晚，心里一定很不以为然，因为那些钱，你都没花，你刚气的，你一定不领情。

也许母亲直到咽气，心里都在怨恨我们没有把她送到医院去让医生抢救。我也时常在想，是不是应该叫救护车，应该把母亲送到医院去。如果是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母亲或许会和我们说几句告别的话吧？会安慰我们几句吧？可是我心里从来没真觉得母亲会走，从来没觉得母亲真的会一去不回，直到母亲咽气的前五分钟，妹妹在喂妈妈喝鸡蛋汤，我去了卫生间上个厕所，坐在马桶上，我还在想，也许妈妈喝了鸡蛋汤，有点力气了，就缓过来了。妈妈！你怎么可以这样叫我失望，伤我的心！

养狗是因为，妈妈去世后，突然变得会害怕夜深人静。也不能说是怕妈妈，但究竟是怕什么，心里也不清楚。养了狗以后才发现，原来，我就是一只狗啊，一直都是妈妈的一只狗。曾经竭尽所能全心全意地要讨好妈妈的一只狗。现在，我是那只趴在门口期待又绝望地等待妈妈回来的狗。

如果能等到，我会更乖，更听话，倾尽所能去为妈妈做她希望的一切事。

一只狗的想法，大概也只能这么简单了。

以上，于2022.02.05，福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