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沟轶事

空山幽谷

<p class="ql-block"> 文 / 李建国</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山因形得名,地因山有号。虽名不见经传,虎沟却是避开西线入晋大道到达太行关隘关帝坡的一条偏僻险道,因南侧与虎头山虎子村擦肩得名。 它东连浅山谷逶迤数公里的圪了河与校尉营、古邘国故城相接; 北越老君顶与方山两山夹谷登顶,经老豹岭直逼关爷坡。 </p><p class="ql-block"> 上世纪三十年代末,日军由豫西北晋博公路一线大举向晋东南进攻,妄图与其它多个方向侵晋日军会师晋东南,以一举吃掉我晋东南抗日根据地,曾在这一带与中国军队进行了一场闻名华北的太行山南线攻防战。为开辟除黄沙岭一一窑头(风门囗)一一关爷坡一线的新进攻路线,这里成为日军的一个重要攻击方向。我抗日部队于沟谷一线高地和老君顶、方山构筑工事,形成居高临下的交叉火力,阻击该路之敌于虎沟数公里的狭隘地域强行北上。 </p><p class="ql-block"> 据西平县1920年生幸存抗战老兵李文章回忆,虎沟攻击老君顶的战事像其它方向一样,异常惨烈 : 日军以猛烈炮火压制我山头阻击阵地,将山头炸成一片焦土,我防御工事尽毁。当时守此关口的我第117旅234团第一连官兵前仆后继,顽强抗击,与敌血战竟日,日军死伤惨重,硬是沒能拿下山头我既设阵地。最终使出了“下三滥"的手段,施放臭弹(毒气弹),致我抗战将士大部殉难,撤至关爷坡时,一个连战士仅剩下十七、八人。 </p><p class="ql-block"> 与当地百姓座谈 ,老人们说,开战前,乡亲们大多都躲到了村西面逍遥河谷的深山沟里。当时,只听到刺耳的枪炮声昼夜不停,抗日勇士们在山头与攻上去的日军声嘶力竭的厮杀声和刺刀击打发出的清脆撞击声不绝于耳。时值夏日,当战事结束后,乡亲们到村北的虎沟放羊、砍柴时,血腥和腐臭味熏得人无法进山,虎子沟横七竖八躺着不下几百具鬼子的尸体,不知道为什么沒有人来收尸…… </p><p class="ql-block"> 七十年弹指一挥间。为了还原历史真相,在已有权威史料的基础上,当我们一次次踏访这块昔日的抗战故地,这里早巳恢复了往日的宁静。随着时间的推移,硝烟早已散尽,这条沧桑古道已为繁茂的灌木丛林所覆盖,似乎沒有多少人还记得,这里曾经是弥漫着硝烟和血腥的厮杀的战场!</p><p class="ql-block"> 追寻历史的遗存和创痕,呈现眼前的竟是郁郁葱葱的丛林植被,做为寻访者,我们不得不请来村里人做为向导指点迷津。当年的壕堑和掩体已隐沒在茂盛的林木杂草中,鸟儿依然在清脆婉啭的歌唱,鹰鹞依旧在天空中盘旋翱翔,一切都在绿意葱茏的氛围中描绘着和谐与平静。只有堆砌的数道石砌的斑驳墙垒,静静地横亘在沟谷幽深处,仿佛在无声诉说着,历史影像的血色和山谷间曾经发生的往事…… </p><p class="ql-block"> 而就在此时,一位叫肖得宝的抗战老兵唤醒了历史的记忆?我们来得还是太晚了,早在上世纪的九十年代,老人已经"归队"。但村里的年长者记得他,当提到他的名字,谈起他的经历,似乎又带着一种神秘和传奇。</p><p class="ql-block"> 恰巧也就是这时,一个叫肖志峰的中年人到单位找我,从自我介绍中得知,他便是肖得宝的儿子,他对我讲述了已西行十多年的父亲、抗战老兵肖得宝的故事。这也是在2008年10月央视《生活》栏目播放了常平抗战巜十九块墓碑》的专题之后。 </p><p class="ql-block"> 应该说,这是一位抗战英雄的后人,但初见却给人有些卑微和畏琐的印象,似乎从未有过英雄儿子身上心盛气傲所笼罩的光环和荣耀。当问及肖得宝的抗战往事和经历,他对我讲,父亲在外面从来回避他在抗战中的那些事,但当回到家里关起门来时,常常念叨着那些死难的兄弟,那九死一生的过往……</p><p class="ql-block"> 特别是在常平阻击日军北上、围剿我晋东南抗日根据地的日日夜夜,面对穷凶极恶的东洋鬼子进攻,他和他的战友们没有胆怯,做为连长(有人说是大排长),他带领手下的袍泽弟兄们,连续几昼夜坚守在一个只有二百多米的山梁,击退了敌人的多次进攻。</p><p class="ql-block"> 他说,天上有敌机狂轰滥炸,地上炮弹下饺子般的沙石横飞、蘑菇云般的熏人气浪,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切削着山头。加上日军歪把子机枪等重装武器火力凶猛,阵地上弥漫着血腥和焦灼,战士们誓死不退,在日军冲上阵地后与其拼死肉搏,誓与阵地共存亡,最后弟兄们与敌人的尸体横七竖八地厮拨在一起,血像河一样流淌…… </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在一次次冲击和反冲击的肉搏白刃战中,他瞪着近乎疯狂血红的眼睛,挥着手中烫手的德制20响驳壳枪,几乎弹无虚发地射向正与我争夺阵地的敌群。突然,右大腿部被闷棍击打般一阵阵发热、麻木,殷红的血顿时浸透了打着绑腿的裤腿,此时的他顾不得瞅一眼那一片片倒下的兄弟,不停地声嘶力竭狂喊: 冲啊、杀啊!复仇的怒火与激烈的枪炮声交织在一起,响彻阵地,划破长空!随着热血奔涌、失血过多,他还是无力支撑、身不由已的栽倒在地上。看倒连长重伤,身边两个战士架着他边打边撤。一百多号弟兄大多永远留在了那座山梁上…… </p><p class="ql-block"> 残酷的战争,从来不是天堂。英雄流血不流泪,阵地上留下了日军成堆成摞的尸体,但他的战友、那些朝夕相处的兄弟也大多长眠在太行山上……</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数十天的阻击作战,他朦胧记得,有三十六名鬼子是倒在他的枪口下的,但在撤退至后方阵地时,清点本连弟兄,他落了泪,一百多号兄弟,活下来的连伤兵只剩四十多个。 他被担架抬着撤往山西境内,因腿部重伤无法作战,不得已回到战前驻防、训练过的虎子村,经人穿线,与一位丧夫带着个两岁孩子的寡妇成了家,落了户,生儿育女,几乎过起了平民生活。之后的数十年间,人们似乎忘记了他曾经是一位抗日英雄,只知道他是正规军队下来的,打过仗,枪法好,会武功,村子里的人管他叫肖连长,有人说是大排长。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官职高低对他还有意义吗?不管怎么讲,他的很多弟兄们都死了,而他还活着,幸存一命也许已经是苍天给他的最大褒奖。之于他的身世,他究竟是何方人士,已经没有几个人能讲得清。 </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直到央视播出了常平阻击战《十九块墓碑》和我为抗战英烈寻亲的专题故事不久,肖志峰专门找到我,讲述了一九三九年他的父亲参加常平太行山抗战的亊,我才知道,他是肖得宝的四儿子,时在民办知名的永威学校谋得一份薪水微薄的门岗工作。之后他又到我家里见过一次面,记得那天下着不小的雨,我们一直淡到深夜他才依依不舍离去。因为这事,他兄弟五人之前按照父亲的叮嘱,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我能理解,按当时的政治气侯和社会氛围,谈有些事还真是一种忌讳……</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随着时代的变迁,对肖志峰谈到的情况,加之对常平阻击战抗战故地和历史的追寻,我又多次到虎沟和虎子村实地走访,并找到多位老年人座谈,了解到肖得宝的更多一些情况: 随着抗战胜利的国内战端,肖得保腿伤已得到较好的恢复,因为枪打得准,有着良好的军事素养,当了民兵队的队长和军亊教官,参加了攻打沁阳、博爱、孟县等周边县城的战斗,立了功,成为功臣。 </p><p class="ql-block"> 新中国建政的几十年间,他近乎隐姓埋名,在茫茫人海中,像一个普通百姓一直低调地生活在虎子村。他不求什么,似乎忘记了功名,求的只是人生的安稳!在以后历次的运动中,因为他做人低调,待人谦和,人缘特好,人们几乎忘记了他曾经做过抗日军官,并没有受到大的冲击。</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据他的儿子讲,关起门的时侯,父亲谈起过往亊,感到他很纠结,他也曾多次讲起与日本人作战的往亊: 说起他的战友,很多很多兄弟战死,抛尸山野的事,神情会格外的迷茫凝重,甚至落下泪来!只有讲起在战场上奋勇杀敌的一幕幕场景时,他才会眼前有点光亮,但还是千叮咛、万嘱咐,要儿子们不要到外边乱说,省得惹来麻烦。因为他曾经的身份与变迁了的时代,永远是个水火难容的避讳! </p><p class="ql-block"> 谈起身世,肖志峰说: 父亲曾讲,他依稀记得,那年招新兵,他才14岁,本是招募一个大户人家的子弟,为了逃避当兵,这大户暗下 使了钱财,躲过兵役; 咱家小门小户,仅管父母苦苦哀求,但还是未能躲过年少当兵的噩运,当爹妈哭喊着不要将他们未成年的孩子带走时,遭到的只有恐吓和杖笞…… </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他只知道自己是湖南某个县人,但记不得那个自己出生的山村的名子;只知道小村是座落在两条逶迤很远、很长的山梁之间,更不知道自己父母叫什么,愰惚记得一个小自己四岁的弟弟的小名。他做梦都想着故乡亲人,他去找过,找到了那个县,县城位于连绵起伏、四周群山夹着的一块盆地。儿时的印象,模糊的记忆。偌大的县城和遍布的山梁,即便找到多个肖家祠堂,终因记忆差异,最终没能认祖归宗,他没能找到自己的父母兄弟,他完全失望了。 </p><p class="ql-block"> 回到虎子村,他已死心塌地,对寻找故乡山村不抱什么希望,而时常在梦中依稀地记起儿时的时光和被拉丁离别父母时,父母涟滟泪光中那撕心裂肺的呼喊……</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从那时起,他更变得沉默寡言,家人时常见他一个人在家里独自落泪,他能不心痛吗?亲情对于他是断了代的,除了老婆和孩子,他似乎就像是从土里、空气里生长出来的一般。随着逐渐老迈,他不再抱什么念想,只求在这北方的山塵、太行山村度过余年的时光。偶儿,他也会带着已经成人的儿子,到他曾经浴血战斗过的山梁,坐在战场故地沉默,回忆那难忘的厮杀,然后沉重地讲起那许许多多已化为烟云的往事,讲述那一幕幕血雨腥风、白刃格斗的惨烈经历,然后留恋地回头张望,沿来时的山道步履蹒跚着返回虎子村……</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在上世纪的九十年代,肖连长带着遗憾走了!他想念他的父母亲人,他思念与他情如袍泽的死去的弟兄。弥留之际,儿女们围在他的身边,老人留下了他心有不甘的遗嘱:我死后,就将我埋在虎沟旁的虎头山边吧!在这里,我能听到那杀敌的呐喊!那么多的兄弟为打鬼子死了,他们都没能回家,他们没有留下名字,以青山做为埋骨的地方,又何偿不想念自己的家乡亲人!比起他们,我算幸运,因为有人知道我,我有自己的儿孙,而他们呢?即使化为黄土,我也要在这里永远陪伴他们…… </p><p class="ql-block"> 此文初成稿时,有朋友告诉我,肖志峰与我分手后不久,便随他的父亲去了,他才五十出头,我很难过!但在其将要远行之时,他违背了“父训",将家里的“秘密"讲给我听,也算是对我的信赖吧,我要感谢他!</p> <p class="ql-block">图片选自网络</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