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人

好望角

山村的夜晚宁静得像一泓湖水,连吹皱的涟漪都没有。没有电灯,煤油灯也得省着用,多数人家用的是篾片火把照明,出门那是一定用火把的,黑黝黝的田野小径上,火把在夜空中燃烧,把山村衬托得愈益静默。城里知青的到来,搅动了山村夜晚的沉静,知青用的是手电筒,每到夜晚,洗去了一天的疲乏,各村的知青都不约而同地往大队部所在的村子走去。手电筒的光柱在田野上不时飞舞着,蛙鸣声与不速之客的说话声在试比高低。随着知青的到来,乡村增添了几许生气。<br> 从我所在的下坂村到大队部所在大埠村有一条小路,道路两旁杂草丛生,本来是可以拖板车的,因为只有人行走,所以只在中间踩出一条蜿蜒的小径。大队部好像有一种磁力,每到晚上,我们的脚步就自然而然地朝它走去。最初是因为刚到一个陌生的地方,要找同类互为慰藉,互通信息,也可以说是惺惺相惜,到了后来,有事没事,我还是一如既往地吃过晚饭后就朝大队部走去,小队有一份《福建日报》需要我去取。当地农民是不看报纸的,村里也的确没有几人识字,别说那些只识了几个字的小青年,就是我们知青对那假大空的报纸也不屑一顾,上面既然为小队订了党报,不去取来好像有点政治问题,所以取报纸天然地落到我们知青身上。有些农民也需要用报纸糊墙壁,因此我们知青不仅近水楼台先得月,还有了一点小小的权力。晚饭后我们的脚步自然而然走向大队部,还不仅仅是这份责任,吸引我们的是因为大队部有一份《参考消息》,这份报纸专门转摘国外通讯社的消息,虽然也是满纸借人家之口为自己歌功颂德,但毕竟有国际热点的报道。当时的国际热点是越南战争。<br> 静悄悄的夜里,稻田上飘散着清新的芳香,各种小虫叽叽叫着,像一曲交响乐,蚊子如浮云般在头上盘旋,追随着我们的脚步,与人同行。在静夜里,我们惆怅的心,愈显得浓重。每天在田里挖呀挖,何年是个头呢?越南战争虽然离我们很远,每天到大队部看《参考消息》,总会牵动我们的心,我们多么希望世界大战爆发,人说乱世出英雄,我们不一定能当什么英雄,但战争可以给年轻人提供发展的机会。山村里一潭死水,我们的机会在哪里呢?我们看过许多新中国成立后出版的反映革命战争的小说,多么羡慕当时的青年那种出生入死、轰轰烈烈的斗争生活。《参考消息》关于越南战争的报道,让我们有点想入非非,有一种活力注入我们几近冷凝的热血,也消散了我们一天劳作后的疲劳。<br> 在这文化僻壤中,知青的文化收藏却在来无影去无踪地传播着。我们到大队部去,不时总有收获,一些革命的长篇小说互相借来借去,弄不清从那里来,又到那里去。那时节,书店里只有一个作家的作品,就是浩然,他的《艳阳天》和新作《金光大道》,我们看了又看,除此之外,所有作家的作品都成为被批判的“毒草”,不仅不能公开出售,而且也不能公开阅读。“文革”扫除了一切文化。但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在知青圈里,那些现在被称为“红色经典”的小说却在地下流传。国外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牛虻》,国内的《红岩》、《红旗谱》、《战斗的青春》、《林海雪原》等等,我都是在这一时期重新看的。《牛虻》中的一句话“吃苦而不诉苦”,成了我的座右铭,让我坦然地面对命运,催生我在逆境中不放弃人生追求的毅力。从那时起直到如今,我都把这句话作为自己砥砺人生的金句。<br> 手电筒的光柱在小道上移动,青春也在其中慢慢流走。文学创作的欲望,习作的实践也在其中孕育着。作家梦在那没有希望的田野上展开了翅膀。<br><br> 一天,几位知青同好在交谈中,有人突然神秘地说,听说公社有一个干部被处分了,说是传播了一个惊人的消息。在干部中刚传达了一个中央文件,谁也不能透露出去。什么惊人的消息?我们个个迫不及待地问。可是那人却说,不是我卖关子,我刚才不是说有人因此被处分了,我就是说了你们也不信。看来他还是很想说的。在我们的激将下,他还是透露了:中央有一个人叛逃了,你们谁也猜不出。经过死磨硬缠,那人想到自己不过是个知青,要处分也没什么可处分的,终于说出是第二号大人物出事了。虽然经过“文革”初期的打倒一切,怀疑一切,但我们怎么也不敢想象最最高举毛泽东思想红旗的接班人会出事。大家沉默良久,我不知道其他人有什么想法,在这一刻,我心目中的“反修防修”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已彻底破产,像巍然的高山突然崩裂。<br> 提着马灯,走在田埂上,双季稻的秧苗已长得齐膝高,萤火虫在眼前像鬼火一样飘荡,一种不真实感还在身上弥漫着。怎么会这样呢?我在心里不停地叩问自己。村里的狗知道是熟人的脚步,象征性地狂吠了几声,把村子的宁静搅动了几下,随着我的身影临近小庙,狗吠声归于停止。庙门有砖头那样厚,开了锁,在刺耳的吱吱呀呀声中推开了两扇沉重的庙门,马灯的光芒照亮了古庙,形单影只的我,打开书本,就着马灯的光线,又开始了我的“个人奋斗”。<br> 夜行的手电筒、马灯,伴着我走过五年半的田埂。这种晚饭后步行的习惯一直伴着我走进厦门大学,直到如今。在夜行中,我享受着心灵的宁静与思想的活跃。<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