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海里飞出的歌

王晖

　　生活像大海，爱情像浪花；生活有了爱情，就像大海有了浪花一样美丽。
　　恩格斯所称赞的“最伟大的德国人”、世界文化巨人、思想家——歌德，一生饱涉情海，无论是悲离，还是欢合，都使他的诗歌创作涌现出大量的爱情诗，似大海中束束浪花纷呈异彩。正如歌德自己在《要素》一诗中所宣称：“我们所歌唱的主题，最要紧的乃是爱情，诗歌里能够渗透爱情，它的音调就更加动听。”

2008年作者在歌德故乡法兰克福莱茵河畔遥想当年这里飞出的歌

　　丘必特之箭射向歌德并不算太早。歌德21岁时，初恋上赛森海姆乡村牧师的女儿弗里德里凯•布里翁。1771年3月，歌德常由斯特拉斯堡去赛森海姆村，跟弗里德里凯会晤，于是他写下了《欢会和别离》这首诗，在“黄昏已摇得大地睡下，群山全都挂起了夜幕”的时刻，他向情人呼出“见到你，你甜蜜的眼光就灌给我柔和的欢喜；”“……可是随着熹微的晨曦，离愁已充满我的心中；你的亲吻含多少欢喜！你的眼睛含多少苦痛！”

初恋时的情是善良纯真的，而初期创作的诗并非炉火纯青。黑格尔曾在《美》第三卷第三章中批评了歌德这首诗，“语言和描绘固然很美，情感固然很真挚，但是情境却很平凡，结局很陈腐，自由的想象也没有起什么作用。”

这年5月的一天，歌德与弗里德里凯在赛森海姆村道上散步，他的诗有了变化，清新美丽的《五月之歌》飞出情怀：“自然多明媚，向我照耀！太阳多辉煌！原野含笑！”“……啊，姑娘，姑娘，我多爱你！你目光炯炯，你多爱我！像云雀喜爱太空高唱，像朝花喜爱天香芬芳……”这是一首歌颂春光、自然和爱的颂歌，后曾由贝多芬配曲流行歌唱。

歌德在26岁时，爱上法兰克福的一位贵族小姐伊丽莎白•薛涅曼，他曾跟她订婚，但不久又解除了婚约。歌德为她写下了许多可爱的诗篇，如《新的爱、新的生活》《给白琳德》《湖上》等，他在诗中称她为丽丽，所以为她写下的诗歌又称为“丽丽之歌”。

1775年2月，歌德正热恋着丽丽，他在《新的爱、新的生活》诗中感慨道：“……这充满魔力的情网谁也不能将它割破，这轻佻可爱的姑娘硬用它罩住了我：我只得按照她的方式，在她的魔术圈中度日。这种变化，啊，变得多大！爱啊！爱啊！你放了我吧！”

这首诗后来也被贝多芬作曲歌唱。

伊丽莎白•薛涅曼的父亲是法兰克福已故的银行家。由于家庭的熏陶，她的性格喜欢社交，而歌德却是爱好大自然的诗人，因而他俩感情上往往格格不入。歌德在《给白琳德》诗中说“你为什么硬要把我带到那豪华之处？我这好青年在寂寞深宵不是很幸福？”“……我还要对着灯光的辉煌，陪伴你打牌？经常面对着讨厌的面庞而无法忍耐？”

白琳德是当时德国安娜克瑞翁派诗人常用作爱人的代称，歌德在这里虽然是指丽丽，但他在诗中流露出对丽丽的生活方式十分厌腻的情绪，也道出了过热的爱情必然与事业产生矛盾。

过了三个月，歌德终于摆脱了法兰克福社交生活的束缚，他离开丽丽，和施多尔贝克伯爵兄弟及豪格葳茨伯爵去瑞士旅行。6月15日早晨，他们泛舟游苏黎世湖时，歌德欣作《湖上》一诗：“自由世界，自然是多么温柔亲切，她把我拥在胸怀！湖波在欸乃橹声之中摇荡着轻舟前进，高耸到云天里的山峰，迎接我的航行。”接着，诗由抑扬格转用扬抑格，已示心情的转变，想逃避丽丽，却总是难以忘情，“金色的梦，你们又复回。”

到了年底，他与丽丽果真分手了，诗人又叹惜道：“我一想起你的面影，就像在仰望月亮”，“我离开你，我的心却离不开你。”

就在26岁那年，歌德应聘到魏玛参政，任魏玛宫廷的枢密顾问。在那儿，他又爱上了一位具有高度教养的夏洛蒂•封•斯坦因夫人，跟她维持了十年以上的柏拉图式的爱情关系，歌德为她写了像《无休止的爱》《对月》《泪中的安慰》等脍炙人口的佳作。

斯坦因夫人原为魏玛宫廷礼部官长夏尔特之次女，15岁时任魏玛摄政太后安娜•阿玛莉的宫中女官，1764年嫁给御马司封•斯坦因。斯坦因夫人比歌德大7岁，歌德热恋她时，她已是7个孩子的母亲。她对歌德的诗歌创作具有很大的影响，歌德从她身上受的很大的感化。《歌德给斯坦福夫人的书信》后被编辑出版，但夫人给歌德的信，却被她索还，而在死前焚去。

1776年5月6日，歌德奉魏玛大公之命，来到伊尔美瑙，遇上两天的大雪，诗人想起斯坦因夫人，写出了《无休止的爱》这首诗：“不顾风和雪，不顾风凛冽，穿过峡谷里蒸腾的雾气，向前走！向前走！无止又无休！”

“我情愿熬过烦恼的生涯，抛弃那许多欢乐的年华。吐尽了心心相印的情愫，为何产生奇妙的痛苦！”

　　“幸福无休止，爱啊，就是你!”

约翰·沃尔夫冈·冯·歌德

　　翌年夏天，歌德把对斯坦因夫人的爱与对大自然的感情溶合在一起，写出抒情诗中最高杰作——《对月》。他三易其稿，十年后完成全诗。后被人们称为“最美的月光诗”，并有舒伯特、隆贝尔克等作曲。诗中唱道：

“你又把幽谷密林注满了雾光，你又把我的心灵再一次解放；

“你用慰藉的月光照我的园邸，就像挚友的眼光怜我的遭际。

“……流吧，可爱的小溪！……”

1780年9月15日，歌德跟魏玛大公同去卡尔登诺尔德海姆，他写了《我的女神》这首诗寄给斯坦因夫人：“哪一位神该受最高的赞美，我不跟任何人争论，可是我要把它献给……幻想女神。”

“她可以戴蔷薇花冠，手持百合花茎，走进百花之幽谷，指挥蝴蝶，用蜜蜂之吻从花间吸啜滋养的露水。

“或者她可以披着秀发，露出阴郁的眼光，绕着岩壁，随风舒啸，像发昏那样彩色纷繁，像月光那样变幻不定，向凡人现身。

“……我沉静的女友，愿她等到我生命之灯熄灭时才离开我，那位高贵的推动者、安慰者：希望女神！”

10月14日至15日夜，歌德借欧洲神话中爱在草上、花上跳园舞的小妖精爱尔芬之名，作了首《爱尔芬之歌》赠斯坦因夫人，“……当午夜时，世人刚刚睡去，在牧场上、柳荫旁，我们寻行乐的地方，去游荡，去歌唱，跳得像梦中一样。”

1788年，歌德时值39岁，他又爱上了一位制花女工克里斯蒂阿涅•乌尔皮乌斯，后来娶她为妻。他为她写出《清晨的悲叹》《探望》《发现》《整年的春天》等数首诗。

克里斯蒂阿涅•乌尔皮乌斯（1765－1816），原是制花工场的女工。她哥哥是小说家，因没有工作，写了一封求职书，托她转呈歌德。歌德当时在花园散步，她把求职书送给歌德，彼此相识了，歌德由此爱上了她。她是个丰腴健康、天真活泼的姑娘，歌德爱南意大利妇女的素朴，故对她十分喜爱。40岁时，他把24岁的她接到家里做主妇，直到1806年，歌德已57岁，他们才举行宗教上的正式结婚。

《清晨的悲叹》是歌德1788年与乌尔皮乌斯恋爱初期之作。诗中叙述了乌尔皮乌斯晚上握着歌德的手说：“我来，明天早晨我一定来，我的朋友，到你的房间里来。”于是歌德把房门轻轻地掩着，并把铰链仔细地试了一下，没有轧轧声，才满意地睡在床上，焦急地等了一夜，即使能够睡着一会儿功夫，可是他的心始终保持清醒。他在黑暗沉寂之中倾听，注意会有什么声音传来。他揣测着乌尔皮乌斯，如果她有跟自己一样的感受，她就不会等天亮的时分，她一定会在此刻来到。歌德如此煎熬了一夜。

“阁楼上面有小猫跳了一下，角落里面有小鼠吱吱作响，家中听到不知什么声音，……我总盼望听到你的脚步声，我总认为是听到你的足音。”天亮了，“可是两扇门依旧那样掩着”，歌德不得不发出《清晨的悲叹》。

乌尔皮乌斯失约了，歌德后来就前往她家去看望，于是他又写出《探望》这首诗，叙述他去偷访恋人，恋人家门已经关紧。他掏出钥匙轻轻打开门，啊！乌尔皮乌斯在沙发上睡着了。他怕打破这美妙的宁静，偎坐在她身旁，仔细看着她的眼脸，她的嘴唇现出无言的贞淑，她的两颊显得娇媚可爱，她那一颗纯洁、善良的心在胸房里反复跳动，她的手足全放的舒舒服服，仿佛涂过甘美的、神圣的香膏。歌德情不自禁地叹道：“……你可爱的眼睛双双紧闭，只要一睁开，就足以使我销魂；”最后，他终于抑制住性欲的躁动，“轻轻地把两个橙子和两朵玫瑰放在她的小桌上；然后悄悄地、悄悄地走掉”。

1816年5月15日，乌尔皮乌斯生病，歌德在耶拿写了《整年的春天》称赞妻子：

“她的秋波总是含情脉脉，使我的歌觉醒，使我的语言明快；她的心花永远开放，认真时亲切，玩笑时纯良。夏天虽送来百合和蔷薇，跟我的爱人却无法媲美。”可是6月6日，乌尔皮乌斯就与世长辞了。

在这不幸的前两年，歌德已是65岁， 他又爱上一位才貌双全的玛丽安涅•封•维勒玛，歌德在诗中称她“苏来卡”。《西东诗集》的《苏来卡之书》中一些名篇，都是为她而写的恋歌。

玛丽安涅•封•维勒玛是个舞蹈演员，为歌德之友银行家约翰•雅克•封•维勒玛的养女，1814年与歌德相识时，她才30岁，歌德对她大为钟情。“苏来卡”波斯语中意为可爱的爱人，歌德用这个名字为玛丽安涅•封•维勒玛写了《苏来卡之书》组诗。他在《尽管你隐身藏形》诗中说：“从那柏树的纯洁、蓬勃的朝气，发育健美者，我会马上认出你；在那运河的清洁、生动的水里，最迷人的人，我清楚地认出你。”

“……看到牧野的绿茵，像一幅花巾，灿如繁星者，你真美，我认出你；看到四面攀缘的千臂常青藤，紧紧拥抱着，我在那里认出你。”

1815年9月24日上午，玛丽安涅出其不意地来到海德尔堡，看望歌德，歌德欣喜若狂，即兴作《重逢》诗倾吐肺腑之言：“这竟然可能，星中的明星，我又把你紧抱在怀中！”诗中并从宇宙生成之理观察男女相爱的奥秘，显示着歌德晚年颇饶风趣的恋爱观。

诗人是博爱多情的，胸怀多少爱就富有多少诗。爱是歌德诗歌的源泉，歌德就是对待一般朋友也寄托着真挚的爱。女诗人白蒂娜于1807年4月和11月两次至魏玛访问歌德，她出于异常的心理对歌德景仰爱慕，歌德也很喜欢她，并把她的来信改成诗，取名叫《爱人的来信》，诗中说：“从你眼中射进我眼中的一瞥，从你嘴上印到我嘴上的一吻，谁像我这样获得确切的保证，还有什么别的事能使人喜悦（欢欣）？”

　　后来，歌德又写了一首《爱人又一次来信》的诗，这里所指的爱人却都不是指他的妻子，而是指女诗人白蒂娜。

2008年作者在歌德故居门前留影

　　爱情有崇高的，有廉低的，有单纯的，有复杂的，甚至有像万花筒那样在变幻不定中显示着美丽，使人们既理解又不理解。歌德是真正懂得爱情的，虽然一生恋爱频繁，但他从不亵渎爱情。在1771年第一次与弗里德里凯爱情破裂时，歌德由衷地感到内疚，他写下了《野蔷薇》这首诗，被人们称为诗人 “诗的忏悔”。诗是根据民歌改写的，结尾一段说：

“野蛮少年去采她，荒野的小蔷薇；蔷薇自卫去刺她，她徒然含悲忍泪，还是遭到采折。蔷薇，蔷薇，红蔷薇，荒野的小蔷薇。”

　　这首诗影响很大，曾被舒伯特、隆贝尔格、赖盖利、莱希格等许多音乐家作曲，共被谱成百种以上的歌曲，成为世界名歌。

歌德纪念邮票

　　歌德这位出生于莱茵河畔法兰克福富裕市民家庭的大诗人活了83岁，8岁开始作诗，70多年的时间从事小说、剧本、诗歌创作，而诗歌的总数竟达2500篇以上，其中有很多珠玉之作，不仅是德国诗歌中的瑰宝，也是世界文坛上一笔最宝贵的文学遗产。每个国家的民族习惯和爱情观念不同，也就无须妄加评说情海里的歌。倘若没有这般爱，也许歌德就不能成为歌中的巨人，因为歌德说过：

“世界看起来无往而不可爱，

而以诗人的世界特别华美，

她那绚烂、明朗、银灰的原野，

日日夜夜，闪着灯光的明辉。

“今天一切都壮丽，愿永远这样！

今天我透过爱的眼镜眺望。”

　　（原载《名人传记》1989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