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改变人生轨迹的选择

枫叶

我的美篇专栏里，《胶水修桥》是1983年发生的事，《我的读书生涯》中的读电大，是1984年发生的事。这两件事中间，其实还有一件重要的事：妥善处理修桥工程引发的近7千元个人奖金。

对这笔奖金，我由惊喜，到审时度势，最后理性放弃，换取领导给予我读书的承诺。这件事处理好后，才有第二年的脱产读电大。可以说，这是改变了我人生轨迹的一次重要选择。

1983年，我临危受命，带队抢修“206国道新汴河大桥”，并且顺利完成任务（详见《胶水修桥》，不赘述）。工程没问题，问题在工程完成后的奖金上。

工程开始前，我的领导，汽车队王队长，深知工程艰巨、经费紧张，当时正是改革开放初期，他为了激励我们完成任务，借改革东风，制订了一个针对我们工程的奖金方案：

总工程款7万元，于5.5万元处划杠，如果总开支高于7万元，结余为负，无奖金；如果总开支在7万元～5.5万元之间，结余部分提取20%发给参与修桥人员作为奖金，如果总开支低于5.5万元，过杠结余属于超结余，提取70%发给我个人作为奖金，此奖金方案在汽车队公开宣布，张榜于会议室。

平心而论，相对于以前的“大锅饭”，这奖金方案很有改革精神。但当时我内心根本没指望这方案能带来奖金实惠。原因是，业内流传这7万元工程款只够干三分之一工程，资金缺口很大。这种情况下，少亏或者不亏已属天大的难事，结余简直是奢望。更重要的是，这是重要桥梁的抢修工程，我们要做的又是国外先进的“无损伤加固法”，用胶水修桥，闻所未闻，难度极高！

在这双重难点下，这工程自公布后，不像其他工程那样，施工单位趋之若鹜，而是拖了一年无人问津。队长为解上级单位“宿县地区公路管理总站”之难，接下了工程并交给我。我只得把所有精力都扑到技术探索上，经费方面我仅要求所有开支由我签字，为的是随时掌握经费使用情况。

就这样，这座大型公路桥梁，居然被我带领的十多位汽车修理工，修好了。工程进展到离结束还有2周时间，总开支基本就绪，我惊喜地发现，我们的总开支控制在4.5～4.6万元。按照队长公布的奖金方案估算一下，杠上结余1,5万元，20%提取可得3千元奖金，参与修桥的小伙伴们人均可得2百元奖金，杠下结余近万元，70%提取，我个人可得近7千元奖金。

在当时，这是个惊人的数字！那时，我是车间主任，我的月工资才51元，固定月奖金5元。小伙伴们平均每人2百元，相当于得到40个月的固定奖金，我个人近7千元，超过了我前11年工资总和。我当时第一反应是，这奖金难兑现！钱是怎么结余的，详见《胶水修桥》，问题不在钱怎么结余的，问题在兑现奖金需要红头文件！

要知道，那可是1983年！1978年开始搞改革开放，刚过去5年，农业改革，包产到户基本成熟，显示了改革的生命力。农业以外的改革，改革精神还仅在报纸上、广播里。改革具体措施，还见不到可执行的文件。我们公路部门是事业单位，事业单位在开支上历来是专款专用，打油的钱不能买盐。工程有结余，惯例是依据“决算”将余额返回拨款的上级单位。而奖金，是按照红头文件由上级单位按月下拨。简而言之：哪码归哪码。

几年前有个通报全省公路系统的案例：某县公路部门，建围墙工程，让施工队在墙角利用剩余材料多建了个厕所。竣工后，由于工程经费、图纸需层层审核，当然通不过，分管副职被撤职，全省公路局范围通报。符合规矩的做法应该是：剩余资材，按规定封存，由上级统一调拨。建厕所应另打报告附图纸附预算，待批准后再拨专款建设。不可思议吧？改革开放前，国家不富裕，就是这样“计划经济”的。

我们王队长，一年前刚从部队汽车营长转业来。北方大汉，工作有干劲，有热情，富有改革精神。只是，粗线条，对上述条条框框了解不多，更无切肤之痛。估计他制定这个奖金方案时，觉得我们能结余一万元已属顶天幸运了，20%才2千元，15人平均，每人130元，当属于重奖了。他绝对想不到我们居然结余近2.5万！更要命的是，我还能猜测到，他宣布的方案，都没报上级审批过！如果上报了，也获批准了，他自然会告知我。整个工程期间，没听他提起这事。

现在，我如果坚持落实这奖金方案，相信王队长不会装孬，但上级部门能通过吗？人们可能会责怪王队长方案有问题，甚至可能会责怪设计工程的孟工预算给的太多，没人会理解是我们跨界巧干才有了结余！一句话，改革刚开始，改革精神与改革措施还不同步，我的“点子”、“创意”还没到值钱的时候。

怎么办？不要这奖金还真心疼，硬要的话，队长、孟工都将受责难，鸡飞狗跳后，我还不一定能拿到。尤其怕上级公路局因此取消这奖金方案，万一那样，小伙伴们的那2百元奖金也将泡汤。

我，一个从上海来的知青，在皖北农村呆了3年多，招工进这单位11年多，现在，在这钱与情、钱与规则面前，如何做，才能既不伤感情，又符合目前的财务规则，还适当保留我应得的利益呢？修桥时，我探索出“骨料品种、掺入比例、胶膜厚度”这三者的最佳配方，攻克了技术难题。现在，我能找出破解这奖金难题的最佳方案吗？

　　

如果有最佳方案，应该是既不伤害王队长、孟工程师这些我的良师益友，也保护小伙伴们的这些奖金，还能保护我的利益。利益啊利益，利益并非一定是现钱，想到此，豁然开朗！我是知青出身，我们知青的原生态是什么？是读书太少。最缺什么？最缺读书！我这十来年最大的愿望就是读书。只是，在小县城，读书的机会太少了！我可以不要奖金，我要读书！

两天后，与队长单独汇报，并表了我的态度：我个人部分，就此淡化不提，集体的20%部分，一分不能少，我参与集体部分。以后有上学机会，一定要满足我。

队长叹了口气，说了一句：“小子，没想到你真能省！只好这样了，上学，等机会，我答应了！”

这样一来，几千元奖金肯定没了，换得一个承诺。是不是我多虑了呢？很快有了答案：工程结束，验收通过后，大约半个月，那20%的奖金还没批下来，地区公路总站财务大检查，关于我们工程的三份通报先到达了！

第一份通报：工程期间，每人发放了一套工作服。违反规定。处理：全地区范围通报。因为，工作服必须按规定的间隔年限发放，一般是一年半发一套。我们工程施工时仰面操作，胶水存在滴落现象，每个工人从头发到鞋面，到处都是胶痕，施工到一半时，不得不发。无语。

第二份通报：施工期间，发放了XX次合计XXX.XX元加班费，违反规定。处理：全地区范围通报。因为，事业单位事假不扣工资，所以加班从不给加班费。我们工程因为要赶在汛期前完成，必须加班，特事特办，我做主发了加班费，我还是很谨慎的，每天加班时间精确到分钟，累计够8小时才算一个班。无语。

第三份通报：报销单据中发现一张白条，违反规定。处理：全地区范围通报。事情起因是：工程中，专责用天平秤配胶水的张技术员，因家里的煤用完了，需要请假半天买煤。若准他请假，全体将停工半天。因为我们工程为了保证质量，各司其职，不允许替岗换岗。我批准他委托私人送货，运费报销。无语。

三份通报在会议宣读，小伙伴们沉不住气了，觉得很冤枉，担心奖金也会批不下来，对上级这样处理意见很大。我只好开导他们：制度摆在那里，违反了，上级就要批评、通报，是他们的职责所系；但是，处理意见里没有一条要我们把违规的钱吐出来，说明他们了解实情，已经网开一面……

对小伙伴们只能如此解释、宽慰，但实际情况表明，我对制度的僵硬，估计是正确的，通报的三件小事，总价值不超过1千元，尽管我有我的道理，但“合理不合法”，制度迅速反应，三份通报砸了过来。如果我的7千元奖金报上去，结果不言而喻，肯定轩然大波。当时，类似事情打官司的新闻，屡见报导，制度太死，已经阻碍生产力的发展，但我们个人很渺小，很无奈。我们为国家建设奉献，但有时还是会受到委屈。所以我们盼望改革开放，只是，需要时间，急不得。抓紧机会完善自己，才是最实际的。

又过了半个月，奖金批下来了，参与修桥的小伙伴们如愿以偿得到了奖金，皆大欢喜。

一年后的1984年，我考上了电大，三年全脱产，队长兑现承诺，批准我带薪读书（详见《我的读书生涯》，不赘述）毕业后，正好赶上全省公路系统“公路电算化”，我继续沿所学专业方向工作，几年后成为我们局第一个计算机软件工程师，总算有了安身立命的技能。1995年，也凭此技能，以“紧缺专业人员”身份调动回到上海。

我们创造了胶水修桥的奇迹，却挨了三篇通报；创造了财富，却不得不放弃相应的巨额奖金；这就是我的1983年。有舍也有得，才有了1984年的读书。读书，是钱买不到的，所以，这件事，至今不悔。情谊，也是钱买不到的，尽管我1995年回到了上海，王队长、孟工、当年的小伙伴们，大家至今联系不断。改革，在继续深化，当年那些让我们尴尬、委屈的事，早已成为历史。

2022.02.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