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老窑洞

马兴文

掐指一算，奶奶离开我已经有十多个年头了，但她的音容笑貌依然清晰地刻在我脑海里！

前两天回老家，特意去看了奶奶一辈子住的窑洞，真没想到曾经盛满欢声笑语，给过我多少偏爱的窑洞竟然已经破败不堪，院子荒草丛生，不禁悲从中来，泪湿眼眶。

奶奶是小脚女人，几乎一辈子没有离开她的那孔窑洞。小时候常听奶奶讲，爷爷把她娶进那孔窑洞，她就要一辈子住在那孔窑洞里。爷爷去世早，我未曾见过。我大爸常年在外，他的窑洞宽敞明亮又有几件像样的家具，他让我奶奶搬进他的窑洞去住，奶奶说什么也不愿意。她常常挂在嘴边的话便是她死也要死在这孔窑洞里。

我家住的地方离奶奶家稍微有点远，但是我经常会到奶奶家串门。现在想来，那时奶奶家窑洞小，诱惑却很大。这诱惑之一就是奶奶会时不时地给我吃几块饼干，几颗糖果，几片干馍片。

那时家家户户都穷，吃的东西实在匮乏。我小时候口细得很，挑食特别厉害。妈妈做的饭经常不合我口味，所以常常饭点往奶奶家跑。奶奶心疼我瘦弱的身子，有什么好吃的也会偷偷给我吃。

听奶奶说，要是没有她，也就不会有我了。我前面有哥哥姐姐，妈妈怀我时考虑到家庭实在是困难，所以不打算要我。但是她自己又拿不了注意，跑去问我奶奶。没想到被我奶奶好一顿教训，最后我母亲不敢反抗，我才来到这世界上。说到这点上，我真应该感谢奶奶的“救命”之恩。

记忆中，奶奶家晚上常常有串门的婆姨和男人。婆姨们一般是坐在炕上边做针线活边家长里短的说闲话，而男人一般是坐在地上的长凳子上抽烟说话。炕有前后之分，靠近门口的叫前炕，靠近灶火口的是后炕。我奶奶的位置恒古不变，后炕是永远属于她的。冬天时，后炕靠近灶火，是最暖的地方。

那时，我常常会主动帮奶奶干力所能及的活，奶奶也从不嫌弃我毛手毛脚的。现在依然印象最深刻的事还有好几件。

撕棉花籽。秋天收棉花的时候，是连籽一起收的。到了冬天没有农活做的时候，就撕棉花籽，其实就是把棉花里包裹的黑黑的籽撕出来让棉花与籽分离开，这样棉花就可以用来缝被子或者纺线了。我那时虽然瘦弱，但是眼尖手快，撕棉花籽已经是非常在行的了，常常受到大人夸奖。撕完棉花籽，我常常把棉花籽在奶奶家的炕上摆出各种动物的造型，奶奶看见总是夸我心灵手巧。

包饺子。大概五六岁的时候我就会包饺子了。那时奶奶不嫌弃我害，（我母亲肯定是嫌弃的）亲自给我示范怎么放馅，怎么捏，怎么捋，一个饺子就诞生了。我应该是学的不快，记忆中的饺子总是东倒西歪的不像个饺子样，但是奶奶从来都没有嫌弃过，总是用欣赏的眼神鼓励我。

麦秆编织物。小时候家家户户都种麦子，麦子可以磨成白面粉，那时白面是非常珍贵的。能吃起白面馍馍的人家就是邻村人都会是无比羡慕的。麦子成熟时，大人小孩都会忙碌。麦子割好，一捆一捆地背回家，铺在奶奶的院子里晾晒一上午和一中午，不断翻晒，下午的时候就可以打麦子了。打麦子是大人的活，我们小孩子参和不上。但我们有更有意义的活，那就是用麦秆编织东西。奶奶依然是老师，教我编小鸟和蚂蚱笼子。奶奶会手把手地教，直到学会为止。当然，学习是要付出代价的。麦子收好后，我们负责倒麦子上脱落下的壳，我们土话叫“麦杂杂”，倒到固定的山洞里冬天可以用来烧炕。这项活我们孩子是最不愿意做的，因为“麦杂杂”特别痒人，倒完浑身上下就像爬着无数条虫子，痒得特别难受。

后来我外出求学，寒暑假回家第一站必定是先到奶奶家，坐在奶奶后炕上说说话，听她唠叨唠叨，那时觉得是很自然的事，现在想来竟是那么幸福。

奶奶到底还是离开她的那孔老窑洞一段时间。自从我四爸娶老婆到邻村生活后，奶奶就一个人住了，但是毕竟年龄大了，无法自己照顾自己。我姑便把奶奶接走由她照应。那一年，我母亲不小心摔倒腰椎裂缝，在榆林住院治疗。治好后，我哥开车送她回去，顺便把我奶奶也接到我家住。那应该是奶奶第一次坐车吧，之前偶尔出门都是坐驴拉车。曾听奶奶说，那毛驴跑得可快了，把她颠簸的胃里翻江倒海晕晕乎乎的。我们听了，忍不住捧腹大笑。

那段时间，姐姐回家伺候奶奶和母亲。后炕依旧是属于奶奶的。那时，奶奶有时糊涂，有时精明。我带着女儿回去看她，她竟然没有认出我，我说了几遍我的名字，才意识到是我。又指着我女儿问是谁，好像压根不知道我结婚生子一样。

有一天，女儿和我姐家儿子一起在前炕上跳着玩，奶奶竟然举起她的拐杖教训他们：“谁家的孩子，这么没礼貌，走到人家家里还跳打，等收拾了。”俩孩子虽然听不懂她的话，但是察言观色不是好事，赶紧跳下炕跑院子里玩去了。这奶奶真是老了也不忘记教育孩子规矩啊！

小时候，是我到奶奶家蹭吃蹭喝，等我工作了，每次回去都给她带吃的喝的，再给点零花钱。奶奶感慨说，以前老一辈人说亲孙子不如亲墩子，没想到她亲了一回孙子真是没有白亲，说话时满脸的得意与幸福。

奶奶走的前几天，突然问我姐家里有吃的喝的没有。姐说有了，奶奶不信，非得让我姐带她去看。我姐把她领到我家存放粮食和其他食物的窑洞里，奶奶一一地把吃的东西看过去，高兴地说真是太好了，这样她就不愁了。看完吃喝的第二天，奶奶对我父亲说她不想在我家住了，想回她的窑洞去。父亲叫回我四爸，四爸把奶奶背回她的窑洞。奶奶坐在自己的院子里，像往常一样和乡亲们聊天，不曾想那天傍晚的时候竟然离开这个世界，享年94岁。

后来听父亲说，我爷爷去世时家里穷的招待不起亲戚，我奶奶一定是预感到自己要离开人世了，害怕依然招待不起亲戚，所以才把我家的吃的喝的都过目了一遍，然后才放心地离开。

奶奶一走，她那孔窑洞的屋顶就塌了，也是印证了她常说的那句话：“别担心，我活着窑洞塌不了。”

现在奶奶走了有十年之多了，那孔承载了她一辈子喜怒哀乐的窑洞已经面目全非，但我知道，它会永远活在我的心中。

2022.2.4